“谁?”程自远颤抖道。
“另外两个楚素眉,我不知道是哪个,”楚素眉说着,目光朝向门外,“也许她们中的哪个来了。”
一面说,一面手臂像弹簧,噗地加长两三倍,开门。
哗啦,风猛地灌进来,尘屑飞卷,书页簌簌乱翻,走廊和厅堂似乎有脚步在挪动,隔壁育儿室房门吱嘎不已。
程自远心里喊不好,抓起电筒斗胆跑出去,育儿室依然房门反锁紧闭,侧耳听,里面安静如常。他舒了口气。
走廊阴影摇晃,哗啦不已。他不敢过去,身子把在育儿室门口,紧张顾盼。
楚素眉飘出他的卧室,是的,是两脚悬空地飘出,挨近他,瞪着他。他全身发抖,咬牙,听得见自己的牙关不可遏抑、无法自主地嗑嗑乱叩。
“别,别过来……”他气吁吁地乞求。
楚素眉笑笑,黑暗中的笑声意义不明,让程自远更添惶恐。
“我不会害你的,”她说,“你让我感动,怎么说呢,让我遇到知音。”
顿一顿,她又说:“白天,今晚,我其实很开心,哭哭笑笑都开心,三百多年来这可是头一遭。”
她的身影又移近了,血红的眼里洇出两汪潮湿,程自远看得见自己在那血红的潮湿里四肢大张,叉出一个大字形,俨然流血受难的圣徒。这给了他一种悲壮感。
“那……那又怎样?”他的反问无力而恐惧。悲壮感里加入了滑稽。
“你我合作,查出元凶,拯救我皇,扭转乾坤!”
“这,这……”程自远吞吐起来,想斥责对方虚妄,看样子这女的似乎真有点来头和本事,一转念,来实际的,说,“这些孤儿里面,你说藏了元凶,你有什么证据?没有证据,我怎么跟你合作?”
楚素眉眨眨眼,目光凛然道:“我会给你证据的,会让你亲眼看到那一幕幕,哦……”
说着深吸一口气,两眼高仰,两汪潮湿从血红的眸子里漫漫溢出,闪一下,消失在幽暗里。程自远听到一阵吸鼻子的声音,然后红眼再次直视自己。
没有了泪水,他发现自己的影像更清晰,好像被吸进了两口空洞的井,在里面面孔扭曲,手脚发抖。他会被吞没,就像蔡国强他们那样吗?
“你们合作,必得神灵佑天地造化,功业无量!”
她的话音悠长,在四壁激起空洞的回声。
“放屁!当心!”一个小孩的声音突然飘来。
程自远吓一跳,转脸,只见一位白衣少年不知何时站在厅堂口。
楚素眉冷哼一声,双手挥动,呼呼,风声携着金属的气息,直扑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衣衫飞卷,脚步踉跄,咚地跌倒。
程自远一时愣住,不知所措。
“跟我较量,你还嫩点!”楚素眉对白衣少年冷笑,看一眼仍坚守育儿室门口的程自远,半自言自语,“我大明英烈之后,矛龙派弟子,不会枉害人命的,姑且饶你一回,去——”
袖子再挥,呼啦啦,风好像她的臂膀,猛地伸过去,把白衣少年倒退数十步,噗噜,一个滚翻,趴卧在天井的台阶下。
楚素眉缓缓移动身影,飘向厅堂,这个时候,她的对面,隐约飘来两道红光,借着走廊幽微的光线,程自远慢慢辨出红光在眨动,——是一双眼睛,和楚素眉相似的眼睛。
他摁亮手电筒,天啊,令人惊讶的一幕浮现了,又是一个楚素眉!
两个楚素眉相对而立,犹如照镜子。
略微不同的是,对面的楚素眉略胖一些,神情更加僵木阴冷,身上白雾升腾,似在冒着丝丝凉气。
“死鬼,你为什么冒充我!”两个楚素眉几乎同时开口质问。
“你,害人!”她们同时戳点对方。
程自远懵了,紧把门框,不知所措。
说时迟那时快,这边的楚素眉哗地伸长手臂,冲对面抓去。对面的身影晃一下,化一道白烟消失。
楚素眉追过去,那白烟裹挟阴风,呜咽吹荡,吹过走廊,窗户剧烈摇晃,咔嚓,其中一扇断裂。吹到厅堂,趴在地上的白衣少年发出尖叫。
程自远几经犹豫,到底难抑惊奇,跟了过去。此时,厅堂里已经不见了两个楚素眉,列祖列宗的画像却在簌簌轻晃,好像在延续刚才的喧闹。
她们追到画像里去了吗?程自远瞪大眼,满心疑问。手电光在画像上扫,扫到了一张张惊愕失神的面孔。他们好像醒过来了,面对今世的黑夜,囚徒般颤抖,发出无奈的叹息……
“她们去了后院。”白衣少年边说边从地上爬起。
程自远竟没有多想,就往后院摸去。沿途摁开关,灯都不亮,心里陡生不祥之感。
眼前漆黑一片,阴气瘆人,不断有莫名的声响传来。空中飘散若隐若现的白烟,呜咽的风啸在黑暗处回荡。程自远以手电照路,路上几串女人的脚印沾着黄泥,一路往前,引导他迈向后厨。
刚进后厨门,一个东西拖曳亮光,迎面飞来,边飞边发出啾啾鸣叫声,吓得他哇呀一声,躲闪不及,脸颊被叼了下,麻痛。
那东西扑哧扇翅,飞上屋檐,消失。
程自远蒙圈了,根本没看清那是什么,心跳得厉害,脚步格外放轻,往门里挪。
照旧黑寂无人,唯侧门上那个青面獠牙的傩面轻轻摇晃着,好像喘息未定。
沾泥的女人脚印从门外延伸到此,向上,换做几个湿手印,止于傩面底端。
程自远凝望傩面,陡吸凉气。
返身,那个白衣少年却从育儿室方向晃出。程自远心里一紧,为追楚素眉,竟然疏忽了最要紧的孩子们!
正担心,白衣少年拱手说:“我的伙伴们安全无恙,老师当心,告辞!”
程自远这时胆子大了,将手电光甩向白衣少年。对方赶忙用袖子抵挡面孔,喊:“别,老师别……”话音空洞,紧张。袖子的间隙,隐约透出灰白的肤色、僵白的面容,一如山道上所见。
“你怕么?你怕什么?”程自远喝问。
“我怕……惊吓老师!”白衣少年说。
程自远问:“我似乎遇到你好几次了,听声音,你是小虎头的好友浩浩吧?”
“正是!”白衣少年答。
“小虎头不在这里,唉,他中了毒,送到洲府的医院救治去了,”程自远说,“你不必再来。”
白衣少年吁口气,道:“程老师怀疑我么?我那两夜身体不舒服,没有来过这里,没想到同伴竟然遭此不测,可怜雪艳还……唉,他们都是我生前好朋友,真不忍看到他们夜夜受害!”
程自远说:“他们受害,变鬼,你不是阴间多了玩伴,省得老往祠堂跑?这闹鬼的事,应该正合你的鬼意啊。”
白衣少年身子晃了两下,勉强站住,好像程自远的问话是一股猝不及防的气流,令白衣少年短暂失措。
“程老师,您有所不知,”白衣少年深吸一口气说,“雪艳死了,是没法和我阴间作伴的,因为凶死者冤魂不散,毒气漫村,终究不吉利,这一年来莲真道长订立规矩,凶死者无论本村外村,一律焚化入塔,永镇地宫,所以可怜雪艳、晓英、吴军等,都埋在地宫里,粉碎无形,魂销如烟,永难再见……”
说着说着,抽噎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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