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继续。”我定了定神说道。
“我进一步确定了自己的推测。”叶秋薇说,“回到家,我马上拿出《隐痛》,一字一句地读了第三遍,发现了更多证据:每次农历新年,陈曦都是和丈夫一起在国外度过的,她说她不喜欢国内的过年环境。陈曦还说,自己每逢雷雨天,就会关好门窗,戴着耳机听音乐,说那种感觉让她觉得非常舒服。她从不参加朋友的婚礼,说不喜欢催泪的场面。而在自己的婚礼上,她曾一度极为不适,感到眩晕,她把这归咎于父亲的眼泪。前些年,市锅炉厂发生爆炸事故,如此重要的新闻,她却主动把报道让给了台里的同事,还解释说,自己一想到在爆炸中死伤的人,心就隐隐作用。这样的例子实在太多了,不喜欢国内过年环境、喜欢雷雨天听音乐的感觉、不喜欢催泪的场面、因父亲的眼泪儿难过、因死伤者而心痛……这些,都是她在自我暗示下产生的虚假感受,是她对恐惧的本能回避和借口,就像她无意地掩盖自己的负面情绪一样。”
那一刻,我脑海中出现了一个画面,陈曦裹着严严实实的衣服,叶秋薇的眼睛却能发出X光,瞬间就看穿了她剧烈跳动的心脏。
“总结一下吧。”不等我想象完毕,叶秋薇就继续说道,“陈曦最脆弱和敏感的地方——她的恐惧来源,就是母亲当年的离去,而母亲离去时不绝于耳的鞭炮声,就机缘巧合地成了这种恐惧的象征。此后,每当有类似的声音出现,潜意识就会在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在心底掀起波澜。成年后,刻意的压抑和沉稳,加强了她对类似声音的抵御能力,但较为强烈的声音出现时,她还是会本能地产生逃避和抗拒的本能。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出国过年、雷雨天听音乐、不参加婚礼、放弃爆炸事故的采访。人类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人们总以为自己足够了解自己,却很少意识到,他(她)可能连自己真正害怕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心绪万分复杂,本已不打算再说什么,但为了此次谈话有个圆满的结尾,还是定了定神,问:“你后来对她做了什么?”
“你没心听,我就说得简单点。”叶秋薇平静地说,“首先,我通过网络了解了她的作息规律,之后是选购鞭炮。我买了十几种鞭炮一一试爆,用了很长时间才选出最合适的一种。那种鞭炮响亮又清脆,穿透力很强,也最像‘坚硬的石头砸到墙上’的声音。准备就绪,接下来就是等待时机。09年5月17号,陈曦的丈夫去了外地办案,我一直等待的机会来了。那晚,在她卧室灯灭的第五分钟,我在她家楼下点燃了1000响的鞭炮,但第二天,并没有传出她的死讯。所以第二晚,我再次到她家楼下点燃了鞭炮,这次把时间延后了五分钟——她离睡眠状态越近,抵抗意识就越弱,潜意识里的东西就越容易爆发。”
我的心砰砰直跳。
“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下,意识逐渐蛰伏,潜意识则缓缓苏醒,并且尚未产生自我保护的能力。这类似于心理治疗中的催眠状态,在这种状态下,潜意识非常容易接受暗示,哪怕是十分直接的暗示。突如其来的鞭炮声,会给陈曦的潜意识带来强烈刺激,瞬间唤醒她内心深处的恐惧。突如其来的恐惧则会刺激大脑,为了回应恐惧,大脑会通过交感神经系统,激活体内的嗜铬细胞——包括已经肿瘤化的那些,突然向体内分泌大量的儿茶酚胺类激素。过量的肾上腺素,则会引发心血管的极速收缩,使心跳突然加快到难以想象的速度,带来室性心动过快引起的一系列并发症,而急性心肌梗塞,就是最为常见的一种。”
我深吸了一口气,翻开死亡资料的第三页。纸上的每一个字,似乎都在发出无声的呐喊。
陈曦,女,生于1980年5月,生前为省电视台综合频道记者,2009年5月18日夜,于家中死于急性心肌梗塞。医学及解剖学检验表明,其临死前,血液循环系统中儿茶酚胺含量剧增,应为导致心肌梗塞的直接原因。
那一刻,叶秋薇在我心中,就是不折不扣的恶魔。即便低下头,用余光看见她的裙角,我也能瞬间感觉到刻骨铭心的恶心与恐惧。
极度的不安中,我把死亡资料翻到第四页,盯着第四个死者的名字出神。
王伟。
“王伟……”我不禁念叨起这个名字。
丁俊文收到的第三笔大额汇款,汇款人就叫王伟,他和这个死者,会是同一个人么?如果是,叶秋薇是如何找到他的?他和E厂之间又有着怎样的关系?
无尽的疑惑涌上心头,我极不情愿地抬起头,看了一眼恶魔叶秋薇:“这个王伟是?”
“张老师。”她却不再回答,而是声如止水地说,“下次见面再谈。”说着,她起身走到窗边,按下窗口的一个按钮,“吴院长,张老师不舒服,进来接他吧。”
话音落了不到五秒,老吴便推开门,带着保安冲了进来,紧张地叫了我一声。
“老张?!”
我应了一句,随后站起身,表示自己没事。听着老吴的声音,我感觉突然回到了现实,方才盘踞于心的复杂情绪也顿时烟消云散。我回头看叶秋薇,她背对着我,拿着一个红黄相间的苹果轻轻摩挲。我茫然地走到门边,突然停下脚步,回头说道:“叶老师,谢谢你,我明天再来拜访。”
她咬了一口苹果,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为了确定我安然无恙,老吴又找来两名医生,对我进行了一系列心理测试,许久之后,才不情不愿地放我离开。
那天的谈话结束后,我对陈曦产生了一种极为深厚的感情,好像她生前是我的一位至交好友。我很快就明白,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是因为我在叶秋薇的引导下对她有了十分深入的了解。有这种了解的人,除了叶秋薇和我,恐怕也不会有第三个了。
尽管知道了原因,我还是无法摆脱对陈曦的同情与怀念。我给市内的几个墓园打了电话,查到了陈曦入土的地方,又在路上买了一束花,开车向北郊驶去。
在一个路口等待红灯时,我翻开死亡资料。关于第四名死者王伟,资料里是这么说的:
王伟,男,出生于1971年10月13日。曾为市教育局工作人员,1999年因严重违纪遭到开除,撤销编制,同年与妻子离婚,此后一直独居。2009年6月25日上午,王伟被发现死于家中,死因为机械性窒息。
资料里还特意提到了死亡现场:王伟的尸体是在浴缸里被发现的,死亡时间为2009年6月24日午夜左右。尸体被发现时,浴缸的水龙头还一直在往外出水。尸体全身赤裸,双脚脚踝、左侧手臂、颈部、口部,均被高强度胶带固定于浴缸底部,右手手腕则被细钢丝制造的上手结牢牢捆绑,钢丝另一端固定在高处的热水器上。现场没有留下任何来自他人的发丝、皮肤碎屑、脚印或指纹,监控也显示,案发前的四十八小时内,王伟的住所没有其他人员出入。警方因此认定,其死亡系精心准备的自杀。
另外,浴缸旁的地面上,放着一只约200毫升的玻璃瓶,浴室地面和浴缸里的水中,都检测到了一定浓度的甲醛。
我反复阅读资料,想象着王伟自杀时的情景——他脱光了衣服,用细钢丝打好上手结,之后用胶带把自己牢牢固定在浴缸里,接着用右手打开水龙头,又向水中加入了高浓度的甲醛溶液——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暂且不管——做完这些,他把右手伸进上手结的圆环中,手腕坚定而缓慢地向下移动,细钢丝越收越紧,最终把他的手臂牢牢固定,就像绳索陷阱把猎物的身体越缠越紧。
做完这些,王伟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了,而且凭着直觉,我认为他并不曾后悔——用上手结捆绑右手的精心设计、用胶带封住口部以免发出喊叫、浑身赤裸的死亡方式,都说明他为自杀做足了准备,而充足的准备,则往往代表了不可动摇的决心。
是什么让他对自杀如此坚定?
想到这里,我看着挡风玻璃上的光影,突然一阵恍惚,仿佛看见了叶秋薇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她到底做了什么,能让一个中年男人义无反顾地赴死呢?他又是如何盯上王伟的呢?她通过王伟调查到了什么?这个王伟,会和E厂有关么?
伴随着一路不得要领的思索,我在上午十点赶到了北郊的M山墓园。得知我的来意后,一位身材高大的工作人员亲自把我带到了陈曦的墓前。我对着墓碑鞠了个躬,把花轻轻放下,想着陈曦死亡的真相,忍不住叹了口气。
“同事?朋友?还是读者?”带我前去的工作人员低声问道。
“读者。”我说,随后又改了口,“也算同事吧——至少是同行,我在采访过程中遇到过她,后来还读了她的书。”说完,我看了那人一眼,“你也知道她?”
他递给我一根烟,我表示不会。他嗯了一声,给自己点上一根,抽了一口,缓缓说道:“没人比我更了解她了。”
我这才注意到这位工作人员的长相:魁梧的身材,坚毅的双眼,还有满身挥之不去的沧桑与悲凉。我一愣,突然明白了什么,犹豫着问道:“你……你是……”
他狠狠地抽了一口烟,轻抚着墓碑上沿,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她是我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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