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下“恐惧”二字,暗自揣度: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恐惧,究竟是怎样的恐惧呢?
“每个人心中都长期存在形式各异的恐惧,有些心理学家甚至认为,恐惧才是心理活动的根本动力。”叶秋薇说,“但正如你所说,恐惧是一切负面情绪的根源,而彰显正面情绪、阴藏负面情绪,正是人类无法改变的本能。”
听到这里,我突然联想到传统文化。就心理来说,正面情绪为阳,负面情绪为阴。《黄帝内经》里说“阳表阴敛”,人类将积极情绪表露在外,而把消极情绪藏于内心,正是这个道理。
“有点像阴阳的关系。”我忍不住说了一句。
“嗯。”叶秋薇不做评述,而是继续她的分析,“本能使人类不愿直面内心的恐惧,这一点放大到整个社会,就成了对恐惧的遗传性避讳。比如在生活中,人们可能会说‘这次考试考了第一,我很高兴’,会说‘能嫁给你,我真的很幸福’,但绝对不会说‘我看见了一条虫子,它让我觉得很恐惧’,人们一般会说‘我看见了一条虫子,它让我觉得恶心、觉得厌恶、觉得心烦’。”
“但其实,这些都只是本能的借口。”我明白了她的意思,“恶心、厌恶、心烦,都只是在掩饰恐惧罢了。”
她点点头:“所以说,尽管‘恐惧’一词十分常用,但大多数人都意识不到自己的恐惧,他们认为自己无所畏惧,所以会用其他负面情绪来掩饰恐惧。他们失望、伤心、愤怒、紧张,都只是为恐惧找借口而已,正因此,心理学者们才认为,恐惧是一切负面情绪的根源。其实说得直白点,人只有一种负面情绪,就是恐惧。”
她的话很有说服力,我一边思索,一边请她继续。
“明白了这些,你就能理解我对陈曦接下来的分析了。”她说,“通过之前的分析,你应该已经明白她的心理状态:外表沉着、冷静、城府,潜意识里却深埋着种种负面情绪。要引爆这些负面情绪,就必须从根源入手,找到她的恐惧来源。”
“怎么做呢?”
“如之前所说,她写成长经历,正是为了宣泄负面情绪——也即恐惧。尽管她并没意识到这一点,但你知道,潜意识会通过一些非语言行为表达出来,其中就包括写作。写作不是一种完全受意识掌控的行为,而是潜意识的一种有效表达方式,所以很多时候,作家发现自己的作品与想象中的并不一致,但这样的作品,才是他真正的作品。”
我感同身受。
在杂志社工作,写作是我的主要任务之一。每一次,我都会先列好提纲,设计好架构,但写着写着,却总会不知不觉地加入新的东西,甚至表达一些违背初衷的思想。那是一种奇妙的体验,好像文章并非我一人写就,而是与他人共同完成。以前,我从没思考过这种现象的原因,听了叶秋薇的话我才明白,这正是潜意识对意识的修改与抗争。
“我明白了。”因为这种感受,我迅速理解了叶秋薇的分析,“请继续吧,说说你的发现,你是怎么在书中寻找她的恐惧根源的?”
“昏厥。”叶秋薇说,“她的每一次血压突升和昏厥,都是负面情绪的喷发导致的。而负面情绪突然喷发,肯定与现实中的某种事物有关。这种事物就像一种暗示,会在不知不觉中触及她内心深处的恐惧,从而引起负面情绪的震动。”
我舔了舔嘴唇,说:“这种事物,或者某一类事物,就是她恐惧的根源所在。”
“是的。”叶秋薇轻轻呼出一口气,抬手拨了拨鬓发,“想要找到这种事物,真的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这种事物可能很小,小到陈曦自己都无法察觉。如果她真的在书中有所表达,也需要极为细心的研读和联想,才能有所发现。当晚,为了加深理解,我把与病发有关片段,全都重新抄录了一遍,并一字一句地做了批注。直到深夜,我终于发现了一些有价值的细节。”
“什么细节?”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陈曦第一次发病,是母亲离开的那天,那件事,陈曦在《隐痛》中是这样叙述的,‘那是89年的正月二十前后,天非常冷,阳光却很明媚。我时不时能听到远处的鞭炮声,现在想来,那声音就像坚硬的石块砸到墙上。她(指母亲)拖着两个行李箱站在我面前,我茫然地抱着她的腿,心中有种奇妙的感觉,好像我正在经历一场不会醒来的梦。不远处,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男人高喊着她的名字,她回头应着,拉着箱子就要走。我死死拽着她,手指几乎要嵌进她大腿的肉里。她不耐烦地哎了一声,稍一用力,将我甩开。父亲在后面扶住我,我很茫然,眼中只有她远去的背影,耳边只有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我觉得浑身发热,热得昏沉。’”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叶秋薇,觉得她就像一台有血有肉的复读机:“你——你还记得?我是说,你居然能背下来?”
“骤变之后,我就有了自己都难以理解的记忆力。”她淡然地说,“可能遗忘也是一种感性吧。”
我轻轻叹了口气,点点头问:“那么,你从这段描述中发现了什么?”
“单凭这一段,很难有什么发现。”她的语气十分耐心,“必须结合其他片段,寻找这些片段中的共同细节。关于第二次发病,陈曦是这么描述的,‘那是个生产乙炔气的车间,院里的孩子几乎每天都会进去探险。高大的钢瓶、导管中间的气阀和仪表、蓄水槽里时不时传出的诡异声响,都是儿时最神秘的梦。但母亲离开后,我有两个月没去过那儿了。一个周日,我重出江湖,跟小伙伴们闯进车间,几个大人在后面追,我们在前面跑,大人们不停地笑骂,你们这些小不点,长大了都来车间里干活吧。但这个梦想很快就破灭了,因为工厂两年之后就经历了破产改制。’”
“‘我们照例钻进车间最深处,那里总是有一台发电机,那个铁皮先生也总是不知疲倦地发出轰鸣。大人们追上了我们,拉着我们离开车间。不知为何,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心跳加速,觉得自己快要死了。还没走到门口,我就双腿一软,昏了过去。’”
我把一些细节记录下来。
“第三次是运动会。”叶秋薇接着说,“是这么描述的,‘我们一起为班里最可爱的男生加油,他参加的是100米短跑。裁判举起发令枪指向天空,我盯着那把黑漆漆的家伙,嗓子突然很不舒服。枪声响起,我们扯破嗓子加油,我们的王子一直遥遥领先,就在他即将抵达终点时,我的双耳却突然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漆黑。’第四次是在家里,陈曦说,那是一个早上,父亲正在热油,给她炸最喜欢吃的油条,油还没热她就昏了过去。后面的我就不跟你一一复述了,第五次是在学校的开学典礼上,第六次是放学经过一个建筑工地,第七次是一个雷雨的夜晚。《隐痛》中详细记录的,一共就这七次,张老师——”叶秋薇问,“就我复述的前四次而言,你发现那些环境中的共同点了么?”
我想了片刻,一时理不出头绪。
“声音。”她解释说,“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两次声音描写。第一次昏厥那段,是‘时不时能听到远处的鞭炮声,现在想来,那声音就像坚硬的石块砸到墙上’。第三次昏厥时,有个描述是‘枪声响起’,我当时突然想到,发令枪的枪声,和鞭炮声似乎很像,这会是陈曦恐惧的来源么?”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觉得有点意思。
“然后,我开始寻找其他的声音描写。”叶秋薇继续解释,“第二次昏厥时,她提到了发电机的轰鸣,但机器的轰鸣,似乎和枪声、鞭炮声相去甚远。我又研读了第四次昏厥,陈曦说,父亲当时正在热油。为了体会她当时的感受,我放下书,到厨房热了一锅油,远远站着,但始终没什么发现。后来,我关了火,洗了洗手,正要离开,脑海中却灵光一闪。我把手上的水甩到锅里,锅内瞬间响起了噼噼啪啪的声响——”
“就像鞭炮一样!”我激动得差点站起来,“这——”
叶秋薇示意我淡定,接着说道:“当时我就意识到,陈曦的昏厥可能和类似的声音有关。第五次昏厥是在开学典礼上,领导发言后,一定是掌声如雷。第六次昏厥是在一个建筑工地旁,工地里什么样的声音都可能出现。第七次是一个雷雨夜,清脆的雷声,或许能起到和鞭炮声类似的作用。”
“类似鞭炮的声音,就是那些环境中共通的地方。”我想了想说,“可是第二次呢?如果陈曦第二次昏厥时,周围没有类似的声音,就算其他六次都有,这样的推测恐怕也是不能成立……”
“所以我必须去求证。”她打断我说,“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陈旗帜当年工作的地方。那是个很大的厂区,四分之三的面积已经荒废,剩下的一角,已经成了一家汽车租赁公司的地盘。我赶到租赁公司,问起厂区曾经的情况。工作人员让我去问看门的老大爷,说他以前就是厂里的职工。我跟老大爷闲聊了一会儿,就说起来意,我说,89、90年那会儿,我有个要好的朋友就住在厂家属院里。老大爷问我是谁,我说陈曦,老大爷眼眶有些湿润,说当年啊,孩子们总去车间里。我说我还去过呢,老大爷盯着我仔细看了一会儿,恍然大悟说,哦,你就是那个小姑娘啊,我想起你来了!”
对于年代久远的事,很多人会在暗示下产生记忆错觉,这是一种潜意识对意识的欺骗行为,这位老大爷声称见过叶秋薇,正是这个道理。
“然后呢?”我问。
“然后就容易多了。”叶秋薇说,“我们都感慨了一会儿,我说自己正在写一部跟童年有关的小说,有个场景就是描写在车间玩耍的经历的,为了真实性,这才来回味和调查。老大爷问有什么能帮忙的地方,我就问,当年乙炔气的生产车间里,都有什么声音呢?他回忆了一会儿,列举了很多种声音,其中就提到一种清脆的噼啪声,说是一种验证气体纯度的装置发出的。为了进一步确认,我在附近的沙地里找了一块很硬的石头,用力地砸到墙上,发出类似于鞭炮的声响。老大爷一听就说,就是这种声音!姑娘,这么多年了你都没忘啊?”
我本想记录点什么,手却抖个不停。陈曦内心深处的恐惧,正随着叶秋薇的讲述,缓缓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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