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楚地记得自己当年的感受:2007年7月28日晚,接到女朋友的电话后,我先是一阵兴奋,随即便陷入了极度不安。我匆忙地挂掉电话,坐在快要散架的床上,看着光秃秃的四壁,觉得一切都不是真实的。我不敢相信李松已死,或者说,不敢相信是我杀了他——但他毫无疑问是我杀的,女朋友卡上多出的一千万就是铁证。
卡上真的多了一千万么?我突然又不敢肯定了。为了确认事情的真实性,我小心翼翼地拨出女朋友的电话,并连连问道:“妞,卡上真的多了一千多万现金?你看清楚了?是真的?你再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千真万确!”她的声音悦耳动听,无比真实,“我看了快一百遍了,1020万,一分也不少!”
我再次挂掉电话,陷入短暂的茫然。几秒之后,手机震动声把我惊醒,这次是袁主任打来的。我把手机捧在手里,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鼓起勇气按下接听键。
“干得太漂亮了。”他直接说道,“今天下午,李松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上吊了,医院已经开出了死亡证明。”
当时,听到他的声音,我的不安感居然瞬间消失,周围的一切也迅速变得真实。我思索片刻,平静地说:“钱已经收到。对了,那个精神医生到底是个隐患,你要多留点心。”
“嗯。”他的声音很沉稳,“我有分寸。”
我嗯了一声,平静地挂掉电话,想起1020万的酬劳,嘴角不禁微微上扬。不可思议的是,挂了电话不到十秒,强烈的不安感就再度袭来,让我浑身颤抖。我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想象着李松的死,心中无比愧疚,无比压抑,甚至有些绝望。
我这才意识到一件事:我杀人了,而且,杀的是一个把毕生都奉献给反腐事业的纪检官员。我不敢相信是自己杀了他,但我收到了一千多万的酬劳,而且清楚记得刺杀他的全部过程与细节——他确实是死在我的精心暗示之下,他确实是我杀的。
可是,我怎么可能会杀人呢!?
我躺在床上,狠狠地搓揉面部,大脑一片混乱。李松是我杀的,可我根本不想杀他——现实和心理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陷入激战,令我无比痛苦。我拼命喘气,用力捶打自己的胸口,随后一跃而起,大吼一声,用尽全力踹了一脚本就摇摇欲坠的床。床板剧烈摇晃两下,啪的一声坠落地面。我这才冷静了一些,下意识地拉起被褥。拉起过程中,一面小圆镜从被褥里滑落出来。我回想起来,那应该是当天上午、女朋友去看望我时留下的。
印象里,我已经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了。我捡起小圆镜,茫然地放到眼前,镜子里的人是我,却又像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他的目光冰冷而坚毅,我看着那双眼睛,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恐惧。两秒后,我慌乱地扔掉镜子,缓缓靠在墙上。此前因为杀人而产生的不安与愧疚,顷刻间烟消云散。
回忆至此,我再度回到现实,看着显示器里李松的照片,先前的忐忑也不复存在。在过去的几年里,我利用暗示杀过很多人,但同时,我也曾不止一次地为那些人的死感到愧疚与难过,尤其是受袁主任委托杀掉的那些。每当此时,我内心深处都会出现一股力量,帮我消除愧疚与难过,让我重新变得理性而冷血。这股力量,或许就是所谓的X。
X究竟是我的一部分,还是另一个完全独立的人?我一时想不明白,我越来越看不透自己了。虽然许多记忆失而复得,但我隐隐觉得,我还没有完全找回自己。
思绪至此,我叹了口气,关掉李松自杀的搜索页面,继续翻动死亡资料。
第十七个死者名叫张晨,女,生于1969年,生前是另外一家药厂的技术人员。2008年年初,她因为工作原因对E厂构成了威胁,袁主任委托我除掉她。她和晨曦一样患有家族性肾上腺嗜铬细胞瘤,而且对蛇类存在深刻恐惧。在我的设计下,她死于突发性心肌梗塞。
第十八个死者名叫王天宇,男,生于1964年,生前在省工商局任职。2008年春天,我受袁主任委托杀了他。此人性格耿直、脾气火爆,得罪过不少人。在调查过程中,我发现一个名叫周全磊的人对他仇怨极大,便通过暗示继续放大仇怨,最终引导周全磊投毒杀掉了他。
第十九个死者名叫杨靖国,男,生于1955年,生前为C大化工学院教授。2009年2月,袁主任找到我,说此人对M的药理性质有着深入研究,而且很可能是《M成瘾性研究报告》交易的知情者,不得不除。我对杨靖国进行了一周的调查,发现他曾多次出现短期抑郁。随后,我找到其抑郁根源,并通过暗示引导他于家中自杀。
第二十个死者名叫戴军强,男,生于1975年,生前经营着一家药品零售连锁企业。2009年7月,我受袁主任委托杀了他。此人素有酒后驾车的习惯,最后死于A集团安排的一场严重车祸。
最后三名死者,就是前面提到过的蒋越洋、曲娜和周芸。
翻完最后一页,我取出一张白纸,把23个死者的名字按顺序记录下来,分别是:谢博文、丁俊文、陈曦、王伟、何玉斌、赵海时、刘向东、于康、陈同敬、马石元、杨勇、杨浩、张义军、严俊卿、冯楠、李松、张晨、王天宇、杨靖国、戴军强、蒋越洋、曲娜、周芸。
在这份名单里,前六个人确实都死于叶秋薇的暗示,第七个人至今还活着,而第八到第二十三个人,则全部都是我杀的。
之所以从第八页开始就没有再标注死亡日期,是因为这些人的死亡时间大都早于叶秋薇对刘向东的接触时间。如果真实标注,势必会打乱叶秋薇的讲述顺序。而如果虚假标注,又很可能影响我的记忆复苏。总而言之,只有不标注死亡日期,才有可能让我和叶秋薇的会面按照她的预想顺利进行,同时对我的记忆复苏产生帮助。
由此看来,这份死亡资料,就是叶秋薇对我进行暗示的重要道具。按照这个思路,资料是老吴托汤杰超交给我的,也就是说,老吴在帮叶秋薇对我进行暗示?可在我印象里,老吴的作用应该是帮助A集团安排我和叶秋薇见面,从而使我接触并除掉叶秋薇。他怎么可能反过来和叶秋薇串通一气呢?难不成说,叶秋薇已经投靠了A集团?可若真如此,袁主任为什么又要派我去精神病院除掉叶秋薇呢?
思路陷入了明显的矛盾。
我盯着23个人的名字,思维迅速发散,很快注意到另一个细节:从2003年到2011年,我一共利用暗示杀掉过二十个人,除了资料里提到的十六个以外,还包括徐毅江、张瑞宝、陈玉龙,以及叶秋薇的丈夫秦关。
为什么偏偏少了这四个人呢?
我很快就明白过来,对我和叶秋薇而言,这四个人有着十分特殊的意义:
首先是秦关。第二次会面时,叶秋薇就明确表示,丈夫的出事让她伤心欲绝。再者,她的骤变是源于丈夫的身体变化,也就是说,秦关出事时,叶秋薇还不具备洞察人心、用暗示杀人的能力。所以,秦关不可能是叶秋薇杀的,如果他的名字赫然出现在死亡资料里,自然会引起我对叶秋薇的怀疑。
其次是徐毅江。第六次会面时,叶秋薇就提到了徐毅江的死,而且明确表示,徐不是她杀的。所以,如果徐毅江的名字出现在死亡资料里,就和叶秋薇的说法自相矛盾,同样会引起我对她的怀疑。
同理,张瑞宝的死和徐毅江的死其实是一件事,所以他的名字也不可能出现在死亡资料里。
最后是陈玉龙。这个容易解释,我和陈玉龙曾有过不浅的交情,如果他的名字出现在死亡资料中,一来,有可能影响我的情绪,二来,也容易让我怀疑自己是否与叶秋薇的事有所牵连。
再者,虽然我以前就见过张瑞宝、认识陈玉龙,但两人再次进入我的视野,完全是因为我对M事件的调查。如果资料里提到他们的名字,很可能会对我的调查产生影响,从而间接影响我和叶秋薇的会面。
刻意缺少这四个人的名字,同样是为了确保我和叶秋薇的会面顺利进行。
总而言之,老吴托汤杰超交给我的死亡资料,就是叶秋薇对我进行暗示的重要道具,是叶秋薇暗示计划的一部分——从资料的种种细节来看,这一点毋庸置疑。可是按照这个思路,老吴和叶秋薇就属于同一势力,而老吴又是A集团安排的人——这又明显与现实相矛盾。
难道说,是我误会了老吴,他自始至终就是在帮叶秋薇?又或者,他的所作所为,有着某种更深层次、不为人知的目的?他对我进行过多次心理评估,一定早就发现了我的心理问题,为什么从来不提?他对我有什么企图?他究竟代表哪一方的利益呢?叶秋薇对我进行暗示,唤醒作为X的我,又是为了什么?以她的能力,完全可以直接点醒我,为什么要不厌其烦地讲述她杀人的过程?她想要通过此举对我造成什么影响?
问题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还是那句话,一切疑问,只有叶秋薇才能告诉我答案。
至此,我终于收住思绪,喝了口茶水,轻轻咳嗽一声。老婆闻声而醒,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看完了么?”
我松了口气,合上死亡资料:“看完了,我也得赶紧睡了,明天还要去精神病院做采访呢。”
她坐起身,眯着眼:“嗯?不是要去找陈主任么?”
我一愣,这才想起梦游和精分前兆的事,回头对她说:“不,先不去见他了,我的问题自己应该能解决。”
她担忧地看着我,几度欲言又止。
“把机票退了吧。”我回头关掉电脑,“将来有时间再去。”
“明天非得去采访么?”她走到我身后,把手搭到我肩上,“你看你现在的状态,我真的不想让你去,在家休息一天不好么?”
“没事。”我站起身,和她对视一眼,又看向窗外无尽的夜色,缓缓说道,“明天是最后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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