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付抑郁症,必须药物治疗和心理治疗双管齐下。这些年来,李松的病情能够得到有效控制,除了坚持服用药物之外,自然也少不了医生长期的心理疏导。
在临床心理学中,许多精神疾病和心理障碍,都是因患者对特定事物的不合理认知所导致的,如犬类恐惧症患者认为是狗就会乱咬人,一些焦虑症患者习惯夸大现实中的不利因素,等等。要解决此类疾病和障碍,就要从心理根源入手,通过沟通、分析、引导等方式,改变患者对特定事物的想法与态度,纠正相关认知,从而消除相关心理障碍。这种疗法,在临床上称为“认知行为治疗”。
李松的抑郁根源是对死亡的恐惧,这种恐惧源于他年轻时期对“死亡”这一概念过度悲观的思考,从这个角度来说,其抑郁根源,就是对“死亡”的一种不合理认知。如果我是他的医生,一定会采用认知行为疗法,改变他对死亡的认知,从而改善其抑郁症状。
具体方法可以有很多,比如引用宗教经典、讲述灵异事件、甚至布置一次与鬼神有关的环境暗示,让李松重新相信灵魂、轮回的存在;或者通过催眠,引导李松进行一次濒死体验,降低死亡的神秘感,从而减轻“死后无我”的恐惧;又或者,可以讲述自己和其他患者的励志故事,增加李松对生活的兴趣与信心,等等。
从李松的话和情绪转变来看,他之所以能够减轻心理抑郁,是因为这些年来一直相信人类存在“精神力量”,相信人死之后,会以精神力量的方式继续存在。这种思想,很可能是医生灌输给他的,是认知行为治疗的成果。
李松的精神医生很高明——他知道,要想治疗李松的抑郁,必须改变其“死后无我”的执念。但他也明白,李松经历过天理沦丧,而且长期接受唯物主义熏陶,很难相信人类有灵魂。所以最后,他决定从科学的角度出发,通过引用甚至杜撰相关理论与概念,让李松相信“精神力量”的存在。这种治疗起了作用,无论理论真伪与否,李松都接受了“精神力量”的说法,相信人死之后会以其他形式继续存在,对死亡的恐惧因而得以缓解。可以说,“精神力量”的说法,就是李松这些年来面对恐惧和抑郁时最主要的精神支柱。一旦支柱倒塌,抑郁一定会再度爆发,而且比以往更加猛烈。
我迅速思索完毕,定了定神说:“李书记,其实我的想法和感受跟您很相似。我小时候觉得人是有灵魂的,但我爸妈去世后,一次也没给我托过梦,我就再也不信了。”我轻笑一声,停顿片刻继续说道,“我一度也很抑郁,对死亡充满了恐惧,害怕死后什么也没有了。不过后来跟几个搞物理研究的朋友聊天,说起灵魂的事,他们都说灵魂是存在的,是一种磁场的表现形式,或者是更高维度的一种物质形式、物理行为,我虽然不太懂,但也隐隐觉得,人不仅仅是一堆肉,而是存在一些看不见的力量的。”我看着李松的眼睛,“也就是您说的‘精神力量’吧。”
“对。”他面色更加舒展,连连点头,“我一个朋友也是这么说的,所以死亡绝对不是生命的终点。”
我接着说:“前段时间,我跟一位大学物理教授聊了聊,还问起精神力量的事。他告诉我,从理论上讲,人类死后确实会以某种无法觉察的形式继续存在,但无论形式如何,那都只是一种能量,而不再是‘人’了。人死之后,虽然不会彻底消亡,但‘我’的感受和感觉是会彻底消失的。或者这么说,人死之后,‘我’这个概念就完全没有意义了……”
“咳——”他压抑地清了清嗓子,把手放到心脏位置,面色瞬间暗沉下来,“不会吧——我朋友不是这么说的。”他抬眼看了看我,语气极不自信,“这些话,真的是物理教授跟你说的?”
“嗯。”我点点头,“我后来也问过那几个搞物理研究的朋友,他们的说法也都一致。反正,人死后可能还会存在,但‘我’的概念就不存在了。所以有些人把人死之后的存在形式和灵魂等同,完全是伪科学的噱头……”
话音未落,李松再次压抑地咳嗽一声,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缝,额头上还出现了明显的汗珠。
我继续进攻:“仔细想想,他们说得其实很有道理。我是学心理学的,大学时代上过社会心理学的课,我记得有一节课,老师专门讲了社会对本能的掩饰,其中就提到了死亡的恐惧。我记得老师是这么说的:在古代,人类通过宗教信仰逃避死亡带来的恐惧,到了现代,大众希望能从科学角度证实灵魂的存在,同样是为了逃避死亡带来的恐惧。很多人喜欢从科学角度研究灵魂,不是因为他们崇尚科学,而是因为他们害怕死亡,希望灵魂真的存在。从这个角度来说,研究灵魂的科学与伪科学,和宗教没有本质的不同。”我缓了缓,用强调的语气说了一句,“您仔细想想,所谓的精神力量,和宗教中‘灵魂’的概念有区别么?我觉得没有,只是换了个角度和说法罢了。”我咳嗽一声,用悲伤的语气说,“都是不存在的东西吧。”
李松深吸了一口气,继而低下头,肩膀缓慢起伏,沉重地嗯了一声。
我最后说道:“反正我是觉得,死亡是生命的终点,是思想和自我感受的彻底结束,死后,‘我’就彻底不存在了,死了,就是没了,什么都没了,任何意义都没有了……”我看着李松,试探着问道,“您觉得呢?”
他靠在病床上,左手不时地抚摸心脏,右手则不停地搓揉双眼。几秒之后,他才迟钝地做出反应,恍惚地看了我一眼,若有所思地说:“嗯,你说得其实……很有道理……我——”他再次深吸了一口气,闭着眼睛微微摇头,陷入沉思。
我松了口气,不再言语,只是不住叹息,为负面情绪的扩散渲染氛围。从李松的反应来看,我已经成功动摇了他,但想要彻底摧毁他的精神支柱,还需要另一个人的帮助。这个人,就是李松的精神医生。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话用在此处或许不甚恰当,但道理是相通的。李松的精神支柱是医生帮他建立的,一旦有所动摇,他一定会第一时间找医生寻求帮助。如果医生推翻自己的说法,亲口否认‘精神力量’的存在,就能从根本上摧毁李松的意志。
当然,李松还有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就是这些年来赖以为生的抗抑郁药物。一旦通过药物增加了血清素含量,他就会从身心上重获希望,刺杀计划也就前功尽弃了,所以,绝对不能让他继续服药。但同时,他毕竟是个成年人,有独立的思维能力和判断力,一味阻止也绝非上策——试想,自己出现明显的抑郁症状,合作多年的精神医生却拒绝让他服药,再加上省内贪腐势力的虎视眈眈,势必会引起李松的警惕与怀疑。而且,一旦李松对精神医生产生怀疑,我此前的心理攻势恐怕也就白费了。最后,所谓久病成医,李松服药多年,一定深知药物对抑郁症的显著疗效。在药物成为唯一希望的情况下,想完全阻止他服药,本身也是一件不太现实的事。
总之,想要杀掉他,还要围绕药物做些文章。
我沉思片刻,拿定主意,便打开手机,悄悄设置了一分钟后的闹铃,不久,手机陷入持续震动,把沉思中的李松吓了一跳。
“对不起,对不起。”我连忙站起身,歉意地说,“李书记,我能出去接个电话么?”
李松抬眼看我,微微点头,再次发出一声叹息,显然还沉浸在消极情绪之中。我离开病房,对等候在外的唐博轩耳语几句,随后离开病房楼,在附近找了个僻静角落,给袁主任打了电话。
“怎么样?”袁主任的声音低沉而急切,“有结果了?”
“一切顺利。”我说,“还差最后一步,你马上联系李松的精神医生,李松可能很快就会给他打电话,也可能会约他见面。李松会问到和‘精神力量’有关的事。你让医生推翻自己之前的说法,让他告诉李松人是没有灵魂的,也没有什么‘精神力量’。具体该怎么说,他自己应该明白。另外,他可能会据此猜到我们的意图,你得确保他完全站在我们这边。”
“明白了。”袁主任说,“他是个贪财的人,无非是多出点钱罢了。对了,药物的事怎么办?李松会不会再次提出服药的要求?让不让医生给他开药?”
我想了想问:“药是通过唐博轩进入李松手里的么?”
“是。”
“那就好办了。”我松了口气,“该开药开药,让唐博轩想办法把药品掉包。有一种叫L的感冒药,跟兰释的性状很相似,可以用来替换,一般药店里都能买到。具体怎么掉包——”
“这个不用你操心。”袁主任说,“我知道,我和唐博轩会办好的。其他还有什么要求么?”
我松了口气说:“准备好给我打钱吧。”
后面的事我没有继续参与,但我相信袁主任的办事能力。只要一切按计划顺利进行,李松就会失去精神支柱,将希望寄托于药物,而当他发现药物不仅无法缓解抑郁症状、反倒给他带来了莫名的困顿时,就会陷入彻底的绝望。对一个抑郁症患者来说,绝望就意味着死亡。同时,对‘死后无我’的深刻恐惧,也会通过逆向强迫的方式,成为另一股驱使他自杀的力量。
我本以为李松会多熬几天,但仅仅两天过后,7月28号傍晚,女朋友就兴奋地打来电话,说她的卡上多了1020万元现金。
回忆至此,我紧绷的情绪松缓下来,思绪再度回到2012年7月的现实之中。我回头看了一眼侧卧在沙发上的老婆,心中一阵温暖。随后,我又看了一眼显示器上李松的照片,心中突然一阵忐忑。
我突然觉得,X或许是真实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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