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的倒不打紧,虎子在城中也是有吃有喝,到小九那里还是狗子那里都能寻一个住处,最要紧是这纳兰仕恒的意思就是紧锁城门,直到俄军兵临城下,一战之后出了结果才能开启城门,虎子害怕的是师父得不到自己的消息会挂记惦念。
城门紧闭,城内城外消息不通,想必是得等到哪一个太阳山村的人想要进城却被拦了回去,方能让彭先生晓得虎子已经被困城内了。
这一次,真的是要打仗了。
本就是个纷乱的年月,这些年一直在传这里打仗,那里打仗的消息。但是昌图府却一直是平安无事。好多人都说昌图这里是风水宝地,有黑妈妈起运庇佑。可是这一遭黑妈妈也不好使了,老毛子是必然要攻打府城的,就像之前一路攻打其他城池一样。
连那些更大的城都失守了,昌图府城能拦住这帮老毛子吗?肯定不能。每个人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但是纳兰仕恒将军不是做了保证吗?说要保护府城里百姓的周全。
能逃得了的早都逃了,现在还留在昌图府的,要么是穷困孤独到无亲可依、无银外迁——好比那些要饭乞食的。要么是身家全在昌图府,离了昌图必然活不下去的——好比陈班主……或者赵佛爷也能算在其中?更何况而今城门封锁,想走也走不了了。只能是相信奉恩辅国公大人,是一言九鼎,相信练军子弟,能杀出一条生路。
再剩下的,无非也就是求神拜佛了。
义和团就驻扎在北门外一里多地的地方,上得城墙就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是没见义和团带什么辎重补给——自从上谕下达,义和团还哪里来的辎重补给——但是每到了饭时,还都能看到义和团驻地升起炊烟,甚至还有整头的猪往里抬,大块吃肉,看起来好不自在?
当真是诸天神佛庇护义和团?扯淡!据纳兰仕恒派出去的绿营探子回传,是有人从周围的村镇给义和团运送补给,但是零零散散的,找不到具体的出处。那些肉食也都是直接从周围村镇百姓手中收购过来的,也不知是谁出的钱。
义和团背后还有个金主。这是个消息,却也不是个消息。义和团这些都是将死的人了,谁给他们搭伙食,那就是在用自己的钱打水漂玩。义和团上上下下一共七百九十六人,多是精壮的汉子,就算是顿顿吃窝头一天下来也是不小的花销。细粮带着肉伺候着,至少要耗五天。整个昌图府能有这个手笔的,两个巴掌就能数得明白。
等待最是难熬,现而今昌图的人如今都好比是火药,黑灰色的一粒粒被紧实地压在府城这个木桶里,只等着有一点火星就能炸翻了天,而后变成灰烬。
该来的总是要来。义和团扎营的第六天头里,老毛子到了昌图府外。
当真是黑压压的一片。五千人?一万人?端着“千里镜”观望着远方的纳兰仕恒发现自己数不过来了。见了这么多的洋鬼子,他腿肚子都转了筋!这还是老毛子的先头部队,想一想,如果老毛子打下了昌图府城,未来还会有更多的部队在这个粮仓补给,然后借道于此,扑向奉天。
距离义和团还有不到两里地的时候,老毛子停了下来,列队休整。纳兰仕恒也不看了,独自走下了城楼。
义和团这边却是动了起来。在白花圣母的带领下,所有人都在一声不吭地收拾着营地里的东西,把它们堆在一起,付之一炬——这些拳民在城外官道的中间燃起了一个巨大的篝火。
这篝火里有他们的帐篷被褥,有他们个人随身的金银细软,有搭伙做饭用的沙蒿架和打水的桶……以及他们头上的辫子。
七百九十六个拳民,整整齐齐单膝下跪,将这篝火外围了个密实。白花圣母击掌三次,七百多号人一起发声,响动震天:
“弟子起眼看青天,众位师父在身边,十八尊罗汉,二十四味诸天。扶助弟子,教尺拖刀。拖刀化为鹅毛;铁尺化为灯草;卷心石头化为水泡;一身化为铜皮铁骨,化为太山。头带铁帽十二顶,身穿铁甲十二重,铜皮包三转,铁皮包三重。众位师父!众位大将!扶助弟子快寄打,请神上身!”
义和团众人嘴里这叫神打令,口诵着一段不算完,还要在心里默念,是邀请哪路神仙上身传授技艺。
他们当真相信自己此时就是“铜皮铁骨十二重甲,不入刀枪力拔山”了吗?未必。但随着他们拎着兵刃站起身来,一种气质就萦绕在了他们每一个人身上。这种气质叫做“视死如归”,这种气质叫做“舍生取义”!
义和团里头,没有高门贵户,多是不懂什么民族大义,对洋人凶残,对自己人也凶残。其实若不是被洋人逼得走投无路了,谁愿意把脑袋别再裤腰带求一个活命呢?现在朝廷也把这些人逼得走投无路了,所以他们纷纷烧了自己的辫子,打算着“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没操演过兵法的他们,不懂什么叫做“队列”、“阵势”,只知道随着白花圣母的脚步,一步一步地逼向老毛子——或者说是随着白花圣母的脚步去送死。
俄军不是瞎的,更不是傻的。他们自然是能看得真切这些削掉了辫子的义和团就是冲着他们来的。早有士兵列好了枪阵,将枪口对着这帮“罪魁祸首”。是了,老毛子进军东北的由头就是剿灭义和团,保护中东铁路。而今他们对面的可是正主!
义和团走得不急不缓,每向前一步,便是把手里的兵刃攥得更紧一分。
看着这些拳民,指挥的俄军军官不由得笑出了声来——笑得十分开心。他扳过身边一个警卫的脸,用蹩脚的汉话跟他的亲兵说:“你看见了吗?大清国的这些农民,拿着原始的武器,差一点就掀翻了我们的铁路。可笑吧!现在他们要用这些冷兵器,冲击我们啦!哈哈哈哈!好笑吗?”
这个军官的警卫明显是听不懂汉话的,只能是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的长官。
“你真的很没有趣呢……”指挥官见自己的警卫没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反手一个巴掌狠狠地把他扇倒在地。那名警卫口角鼻孔立刻涌出了血来。他伸手一擦,又吐出来两颗牙齿。
可这个亲兵仍是脸色不变,麻利地站起身来,挺直了腰板,对着指挥官行了个军礼。指挥官又笑了,两排白牙露了出来,褶子均匀地拧在了他脸的每一处。他拍了拍自己警卫的肩膀,没再言语,而是转过头看向义和团的方向。
此时,义和团已经距离俄军很近了。
一百丈。
八十丈。
五十丈。
三十丈!
“杀!”
在距离俄军还有三十丈远的时候,白花圣母一声令下,义和团的拳民们皆是变成了出笼的猛虎,入水的蛟龙!一个个举着兵刃,口中喊着“刀枪不入”,冲向了俄军的战阵!
也就是在白花圣母这一个“杀”字出口的时候,老毛子站在前列的一名军官也是大喊了一声“стрельба(开火)”!
早已经把脑子里那根弦绷得紧实的俄军得了命令,便是毫不犹豫地开了枪!第一排子弹打出,便是有十几名拳民倒在了地上。不给任何喘息的时间,第二排早就严阵以待的士兵,也将枪架在了第一排士兵的肩膀上,扣动了扳机!
这其实是一种十分落后的战场技术了,在当初遂发式线膛枪武装作为主流的年代,部队才使用这种分几列,前列射击,后列装弹的战斗方式。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俄军的对手不再是装备着现代武器的职业军人,而是一群手拿着冷兵器向他们发起冲锋的“原始人”。这种战斗方式,就变得极其有效。
义和团的拳民们,在俄军的连番射击下,就像是秋风里被收获的麦子一样,一片一片的倒下。
然而,只有三十丈远!这是十四五次呼吸的功夫,就能跨越的距离。
这支老毛子的部队一路走来,根本没遇到像样的抵抗。所有人都见识过了,只要死了五分之一的人,对面就会溃逃或者投降,而杀掉对面五分之一的人,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这么密集的射击,别说是五分之一,这短短的三十丈,义和团已经倒下了三分之一!
可是这一次老毛子的经验不灵了。
对面哪有一丝一毫要溃逃或者投降的意思?他们后面的人,踩着前面倒下的同伴的尸体,抡起了大刀,冲进了老毛子的队列里。
他们只是在求死!
近了身,这义和团的好多人,扎上去一个白点儿,砍上去一道白印!非是一发子弹穿胸贯头,才能他们彻底安静下来。哪怕是中了枪没立即死的,也要靠着回光返照的力气,伸出手来扒住老毛子的腿,用嘴在他们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四刻钟,半个时辰!明明应该立即解决的战斗打了一个小时!老毛子的指挥官从后方踱步过来,锃亮的皮靴踩着血水和的泥,蹚到了最前方。
身中六枪的白花圣母双膝跪地,身子向后拧着,眼看是出得气多,进得气少,要活不了了。却是怎么都不肯彻底倒下。
指挥官上下打量了白花圣母好几遍,仿佛是要把这个女人的形象刻在自己的脑子里。然后微笑着取出随身的小手枪,顶在了白花的额头上:“再见了,美丽的东方姑娘。”
“砰”!随着枪响,义和团全军覆没。战死七百八十五人,被俘十一人,无一人临阵脱逃,无一人幸免于难。
俄军的指挥官揣起了自己的手枪,从白花的尸体手上掰下了那把刀,照着白花的脖子比划了两下,顺势一砍,便是把白花的脑袋砍了下来。然后他把刀随手一丢,捧起白花的脑袋轻轻吻在了白花的唇上,毫不顾忌头颅上的血污、额上的枪孔、脑后还在淌着脑浆的血窟窿。
离开了白花的唇,指挥官抬手擦了擦嘴上的血沫子,用他蹩脚的汉话对白花说:“美丽的姑娘,我们就要进城了。”
说完,他便是拎着白花的脑袋走到了头里。
一地义和团的尸体和俄军士兵的尸体都没有人上前收殓。一队队俄军的士兵紧紧跟随在了自己将军的身后。
就在这名指挥官距离城门不到百步的时候,封锁了六日的城门,在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和俄军指挥官放肆的笑声中,缓缓开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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