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
天光大好,书声琅琅,夏日的燥气都被这书声合着蝉鸣消散了。这里是府城外的私塾,在昌图只此一家。两间连在一起大瓦房打通了做了书舍,为采光方便开了很大的窗。从窗口望去私塾内坐着三十来号孩子,小的四五岁,大的十四五。用的桌椅也是千差万别——都是从自家拿来的。
昌图府城本就是务农的人多,向学之风很是淡薄,私塾里少有一般人家的孩子,大多是富户人家。也没有几个正经的读书人是想考功名的,倒是府学那里有一些书生,来自府城各地,以鴜鹭树镇的居多。
“这些学生都已经学《论语》了吗?”郎云书背着他的书箱,跟着虎子来到了私塾墙根底下,有些惊异,“‘三百千’和《杂语》都已经教完了吗?”
“三百千”说的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跟《杂语》一起,算是教孩子识字的识字本了。虎子皱着眉头说:“不知道,但是这学堂里大得大、小得小,应该学的不是一样的东西。”
彭先生给郎云书开了引荐之后,这书生心急,便是随着虎子很早的时辰就下山了,现在这学堂应该是刚讲课没多久的。虎子走在前面叩了叩门:“刘老,打搅了。”
被虎子唤作刘老的是这私塾教书的先生,彭先生的那位戏友。这人穿了一件烟色的长衫,是个精瘦的老人,留着一缕山羊胡,头发胡须皆是有些花白了,还微微有些驼背。虎子叩门之时,他正拎着戒尺一下一下轻拍着面前的桌案,扫视着下面这三十多号学童。虎子这一声唤,底下的学童都是不做声了,刘老才望向了门口。
“呦,小虎子!”刘老见了虎子,眉毛微微一抬,“你来这里稀奇。可是彭先生管束不住你这野小子,把你发配到我这里来读书了?”
虎子哈哈一笑:“刘老您拿我消遣。我这回来是有事请找您。”
说着虎子一侧身,让出身后的郎云书来。郎云书先是躬身行了个礼,而后才是吧彭先生的引荐拿出来,双手递上去:“见过刘茂老先生。小生郎云书,是个秀才,在昌图府入了学籍,只是无处安身,蒙贵人彭先生指点,想在老先生这里寻一个教书匠的活计,也能为您分忧。”
刘老接过了信,拆开来扫了一遍,便是把它压在了案上:“好啊!好!彭老弟说你风骨可以,想来是不会走眼的。我这里也是需要一个后生来教书,毕竟我自己心力不足了。但是我要考你一番,你可应允?”
郎云书一听这话,放下了书箱,整理了衣衫,冲着刘老一拱手:“老先生请。”
刘老也不过是口头上考核,郎云书好歹是书香门第,自然都是对对答如流。虎子对他们说的东西不感兴趣,目光扫在坐在前排的狗子身上,冲他挤了挤眼睛。
狗子心里苦啊!这昨日里他可没少挤兑郎云书,三番五次笑话人家穷,讽人家酸。这回可倒好,风水轮流转,这郎云书眼看着就要成了新的教书先生了,那还有的他的好日子?
故而狗子把书立在了桌上,头脸埋进了书后边,只求郎云书看不见自己。但是躲得了一时,也躲不了一世,难不成说明日就不来上课了?那赵佛爷还不得骂死他!在看见虎子在一边幸灾乐祸地坏笑,还向着他挤眉弄眼,恨得狗子牙根直痒痒。
刘老那边还和郎云书你一言我一语问答,虎子本是想看赵小狗的笑话,却是被人拍了肩膀:“好啊,可叫我逮到你了。你也是要来这私塾上学吗?看你这回还往哪跑!”
虎子回头看,三魂吓丢了七魄!站在他身后这人上穿一件黑色花边衬衫,腿上一条洋裤,足下蹬着一双黑面的皮鞋,大波浪的头发打散了梳着一个马尾辫——正是知府家的千金,安姒恩!
不久前在戏鼓楼借住的时候,虎子就处处躲着她,实在是受不了这个姑奶奶的性子,这回可好,私塾就这一扇正门,自己叫她堵在这里了!这里可不是戏鼓楼,虎子难道还要穿人家的后堂逃脱吗?
想到这里,虎子一脸苦笑的模样:“哎呦,我的姑奶奶啊!你说这巧不巧,您有空到城外溜达您还遇上我了……呵呵……我家里有事儿,您是不是让一让,我好回去……”
“那么便宜你?”安姒恩嘴角盈笑,“你好像个泥鳅似的,滑不溜手,再让你跑了我可是寻不到你。今个儿你就别走了,听一天的课,待到散学的时候你给我上课,跟我讲讲你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
“听一天的课?”虎子很是疑惑,“大小姐……您在这儿是……”
“我是这里的教书女先生啊!”提到这一茬安姒恩立马乐了,“孩子们光学那些老的书本怎么能行?法兰西那边好多先进的东西,比咱们大清强得多了。我念了这么多年的师范,就是要回来当先生,教给读书人真正有用的东西!”
说到这里她脸色又是一沉:“可惜了,我爹爹不许我去府学里教书,把我丢到了私塾里来教小孩子,不然从士子中培养出眼界开阔的人才是最好的。哎呀……我跟你讲这些有什么用呢,反正你今天不许走了,就留在这里听我讲学也好。”
“好!甚好!”刘老那边夸赞着郎云书,“果然是个有学识的,教导这些学童绰绰有余了。老朽是个鳏夫,家中有空余,你就住下,我许你一日三餐,每月一贯钱可好。”
郎云书正是落魄时候,那有什么拒绝的余地,能有口饭吃就是不错,做这活计不辱没斯文,他已经是十分满足了:“谢刘老先生收留,小生为人师,定当是竭尽全力。”
“刘老,这是谁呀?”安姒恩见了郎云书,便是死死掐着虎子的手腕走了过来。刘老一笑:“见过大小姐。打明日起,我便是不授课了,你们认识一下。这是郎云书,新来的教书先生,是个秀才。小秀才啊,这是咱们府城安知府的女儿,安姒恩大小姐,留洋归来的女状元,安知府安排在我这里教洋文的。”
郎云书见了安姒恩,很是吃惊。他从松江府一路走来,穿洋装的大清国女子是见了不少,但在关东还是头一遭。这一身黑色的洋装不像是那些华贵的衣服,反而更像是方便活动的穿戴,把腰身勾勒了出来,也很是赏心悦目。
安姒恩很大方,伸出了一只手来:“我叫安姒恩,你好。”
郎云书见过世面,知道这是洋人的握手礼,却是没敢,依旧是躬身行礼:“小生郎云书,见过安大小姐。只是……大小姐千金之躯,在外抛头露面,做教书先生……是不是有些不雅?这……女子,还是要好好相夫教子,学三从四德。教书之事,怕是不太妥当……”
那日在衙门内院,虎子便是见识过安姒恩刁蛮果断的样子,心道这郎云书真是没有眼力见儿,这不是往枪口上撞呢吗?果不其然,听了郎云书的话,安姒恩火冒三丈:“腐朽!没落!无知!迂腐!这就是大清的糟粕文化!这就是为什么我要读师范,我要回来教书!世界上没什么是你们男人能做,女人却不能做的。女性是独立的,不需要你们男人让着,更不能屈从于你们男人的压迫!”
安姒恩越说越激动,攥着虎子这么一个练家子的手腕,都能让虎子感觉微微有些痛了,却是不敢招惹气头上的安姒恩,只能腹诽这郎云书牵连自己。安姒恩接着说:“你看看大清国外面的世界,人家研究出了坚船利炮,人家建起了高楼,发明了汽车、电灯、电报。而我们大清的孩子却只能学习一些子曰诗云的东西,所以我们才会挨打。我回到家乡,就是为了要从读书人开始改变,给他们先进的知识,才能改变我们的大清。”
郎云书一时间被安姒恩呛得说不出话来。刘老站起了身,拉了拉郎云书的袖管,在他耳边小声地说:“安知府安排到老朽这里来的,我也是无能为力,惹不起的,跟她认个错,忍了吧。”
郎云书也是明白了,这里是昌图府,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人家是一府父母官的女儿,是不能招惹的。于是又行了个礼,道:“安大小姐,您教训得是,小生……小生失礼了,是小生目光短浅。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安姒恩只觉得是自己一番话点醒了这个迂腐的书生,做了个扬眉吐气的样子:“算了,能听进去话就还是有的救,本小姐也就不同你计较了。按照原本我与刘老分的,上午你给学生们讲《论语》和识字,下午我来教洋文。”
虎子只觉得今天是不是犯了太岁,怎么遇见这么个克自己的煞星,心里正琢磨着怎么从安姒恩手底下溜走,却正瞥见狗子冲着自己偷笑——当真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正在狗子笑得开心的时候,他的桌面却是被人敲了两下,抬头见郎云书站在自己的桌前。郎云书饶有趣味地看着狗子:“我认得你的,昨日你和彭小兄弟一起在那小馆里吃饭……我可是没认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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