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1日下午14点25分
她已做好了一切准备。
书包里藏着妈妈留给她的笛子,孟冰雨的笔记本,打印出来的“蝴蝶公墓地图”,《蝴蝶公墓》诗稿(她特意抄了一稿在家备份),还有一张最新版的本市地图,一支手电筒,一副帆布手套,一瓶矿泉水,甚至还有一个小指南针——全副武装像去野外探险。
出门前手机充足了电,为防下雨又带了一把小伞。
爸爸问她去哪里,她冷冷地回答:“我回学校去。”
尚小蝶说罢走出了房门,她的目标是——蝴蝶公墓。
中午已查好了路线,她坐上一辆开往西郊的公交车。透过车窗看着阴郁的天空,果然雨点落了下来,眼前的城市变得灰蒙蒙的。她静静地坐在靠窗座位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像无家可归的孩子,坐在一张漂流的木筏上,任洋流将她带向天涯海角。
50分钟后,公车在经纬三路停了下来。尚小蝶几乎已睡着了,听到报站才从座位上弹起来,飞快地跑下车。
这就是经纬三路。她撑起伞眺望四周,远处可以看到几栋高楼,但天际线被雨雾蒙住;马路这边是一个外资企业的工厂,许多集卡进进出出;马路对面一片荒野,刚刚拆除了很多房子,地上满是瓦砾和废墟,一些拾荒者搭起了小窝棚。
尚小蝶拿出打印好的神秘地图,在左下角那棋盘状的方格里,有一个灯塔的标记。又对照着新版的地图,这个位置需要继续往前走两个路口。她又看看指南针的方向,不需要其它交通工具,只要信任自己的双腿就行。中学时体育项目唯一好的就是长跑,所以走路是最不害怕的。
一直往前走了几百米,但始终都未出现“黄泉九路”的路牌,怪不得孟冰雨也没有找到过啊。再仔细看看地图,那座“灯塔”似乎在一条分岔的线上。再仔细看着新版地图,却没有标出这条分岔。
根据野生诗稿的第六行“是否看见黑夜中的海岬”,这句话是否另有所指呢?继续向前走了几步,忽然看到旁边有个工厂的大门,里面早已经残破不堪了,只剩下一条杂草丛生的荒路,许多车子把这里当作临时停车场。
大门上挂着一块几乎剥落的牌子——“海角灯泡厂”。
小蝶觉得这个厂名很奇怪,又反复默念了几遍,忽然茅塞顿开了:“海角”就是海岬嘛!而“灯泡”明摆着和“灯塔”是一个意思!
“黑夜中的海岬”+“波塞冬孤独的灯塔”=“海角灯泡厂”!
密码诗与地图还有实地环境完全相匹配,“蝴蝶公墓”的钥匙终于抓在她手上了。
她兴奋地跑进了工厂大门,其实这家工厂早就被拆光了。沿着厂里的路走了数百米,一直走到工厂的后门,才看到那块孤独的路牌。
“黄泉九路”
尚小蝶揉了揉眼睛,这回不再是梦境或幻觉,“黄泉九路”四个字如此真实,像雕塑般矗立在荒草丛中。凄风苦雨正落在它的身上,等待着第N个不速之客的造访。
这也是“蝴蝶公墓”网站里的那个路牌,几乎弯曲变形的铁杆子,牌子上早已锈迹斑斑,风吹雨淋中苟延残喘着。
她念出了野生诗稿的第七、八行——
波塞冬孤独的灯塔
正在时光的折磨下锈蚀
“波塞冬”是古希腊神话里的海神,他的灯塔无疑就是眼前“黄泉九路”的路牌,“正在时光的折磨下锈蚀”不正是锈迹斑斑的路牌写照吗?
小蝶推测这里本来叫“黄泉九路”,后来因为工业区的改造等原因,路面换成了现在的“经纬三路”,而这块路牌由于种种原因,还保留在这个工厂里面,就成了发现“蝴蝶公墓”的灯塔坐标。
一年前的那个雨夜,孟冰雨他们的车子,因迷路而误入了这家工厂大门。可能当时天太黑,司机还以为这是一条马路,当他要从这个后门开出去时,意外地见到了这块路牌。这就是撞车视频里出现“黄泉九路”的原因!
再看《蝴蝶公墓》诗稿紧接着的后面几行——
最后的光芒射破夜空
照亮杰里科第九大道
听女巫在海底呻吟
笔直!笔直!笔直!
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小蝶觉得现在就像一个情报员,正在破译一封绝密电报中隐藏的密码。
“最后的光芒”显然是指“灯塔”发出的光,“照亮杰里科第九大道”又是什么意思呢?“杰里科”是今天巴勒斯坦的一个城市,在《圣经》的时代就多有记载,“杰里科大道”正通耶路撒冷,那“第九大道”或许就是“黄泉九路”?
再看“听女巫在海底呻吟”,大概就是某种灵异的指示,“笔直!笔直!笔直!”——这既是“女巫”给我们的暗示,也是“灯塔”光芒照射的方向。
于是,尚小蝶按照这个指示出发了——从“灯塔”也就是“黄泉九路”路牌,走出工厂后门笔直往前,穿过一条空旷寂静的马路,前面又是一条笔直的道路。
笔直!笔直!笔直!
女巫正在向她召唤。
尚小蝶再也无所畏惧,撑着伞径直向前而去。路边不是厂房就是工地,几乎没什么商店,也看不到几个行人。人行道上坑坑挖挖,小心地绕过几个水塘,仿佛走在另一个星球上。
越往前走越荒凉,现在几乎已渺无人烟了。小蝶加快了脚步,必须在天黑前找到目的地。突然,短信铃声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原来是双双发来的短信——
喂,你在哪里?我们不是说好了下午4点在学校门口见的吗?
6月11日下午16点30分
“这个WOW又跑哪儿去了?”
陆双双放下手机,站在S大的校门口,焦虑地向四周张望。正好看见庄秋水背着大包,撑着伞跑了过来,她赶紧向前挥了挥手。
庄秋水走过来疑惑地问:“你怎么站在这里?等人吗?”
“是啊,说好了4点4和尚小蝶在这汇合的,但等了半个钟头也没见她踪影。”
“你给她打电话了吗?”
“刚发了短信问她。”双双叹了一口气,退到校门里的屋檐底下,“她总是让我不放心,特别是最近一直闷闷不乐的。”
庄秋水眉头立即跳了一下,他本想说昨天和小蝶见过面了,但怕引起双双的误会,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他只能试着问:“她到底发生什么了?你一定知道的。”
“啊,这个——”双双忽然想起答应过小蝶要保密的,“这个我也不清楚啊。”
这时她的短信铃声响起来了,双双低头一看:“是小蝶回的!”
然后双双念出了小蝶回的短信——
对不起,我在黄泉路
陆双双读完这条短信,两只手都抖了:“黄泉路?天哪!那不就是死了吗?”
“给我看!”庄秋水马上接过她的手机,神情也紧张了起来,“不可能,这不可能!”
“小蝶死了吗?这是幽灵发来的短信吗?”
庄秋水摇摇头:“不,也许她真的找到了——赶快打电话吧!”
双双点点头,颤抖着拨打了小蝶的号码。
铃声响了好久,才听到小蝶有气无力的声音:
“喂……”
6月11日下午16点40分
黄泉路。
尚小蝶接到了陆双双的电话,只听到电话那头焦急地说:“WOW,你到底在哪里啊?”
“我不是回复你了吗?黄泉路。”
电话里似乎还有男人声音,接着是双双颤抖的话:“你快回来吧,千万别留在那个地方!”
“不,我很快就要找到蝴蝶公墓了。”
那头传来更强烈的恐惧:“你说什么?不是开玩笑吧?”
小蝶的声音异常冷静:“双双,我从不骗你。”
“你别吓我啊WOW,那个地方是绝对不能去的!”
“放心,亲爱的,我会平安归来的。”
她就像去超市买瓶酸奶般镇定。电话里继续传来双双的叫嚷,但小蝶已把手机挂断了。
深深吸了一口气,黄泉路上弥漫着荒凉的气味,在这淋漓的小雨中愈加朦胧。
笔直向前——又一个十字路口,如一道溪流障碍,她轻松地涉渡过去。
左边是个建筑工地,几栋楼房的基础已经打起来了,马路对面则是一道高大厚实的围墙,不知墙里有什么东西。她知道自己就快要到了,手机又响了起来,小蝶任凭铃声响着而不接。她知道是双双打来的电话,但既然已到了这,那就不可能再走回头路了。
尚小蝶一路继续向前走,直到前方出现一条河堤,拦住了她的去路。
她的苏州河。
这时她低头看了看《蝴蝶公墓》诗稿,第十三、十四行——
但不要渡过姑苏城外的小溪
1999在耳边呼吸
小蝶又默念了一遍:“姑苏城外的小溪?”
虽然,苏州河以横穿上海市区而闻名,但顾名思义是发源于苏州的河流。苏州古称“姑苏”,“姑苏城外的小溪”自然就是这条苏州河了!
“但不要渡过姑苏城外的小溪”,意思就是当你走到苏州河边,就请停下不要再过河了。
雨几乎要停了,乌云下河水缓缓流淌。对岸也是大片的空地,几公里外才是一些住宅楼房。高涨的潮水几乎与地面平行,河底泥土的芬芳扑面而来。这条古老的河来自苏州太湖,将要流入黄浦江汇入长江口,直到被太平洋的怒涛拥抱。
那么“1999在耳边呼吸”呢?
尚小蝶隔着马路向右侧眺望。高大的围墙在苏州河边断裂,紧靠河堤开着一个边门。
沿着河堤穿过马路,她来到那道破旧的边门前。门口挂着块生锈的路牌——
经纬九路1999号
1999!
心被重击了一下,本以为诗稿里的“1999”指的是1999年,没想到却是这个门牌号码!
是的,经纬九路1999号正在耳边呼吸。
苏州河,1999号,完全与《蝴蝶公墓》诗稿里的描述相同。
边门用铁栅栏封了起来,但有一处栅栏露出缺口,正好可容一个人弯腰钻进去。尚小蝶把背包扔进门里,蜷缩身体钻了进去。
门里是一大片瓦砾荒野,她把雨伞收进包里,一步一顿向前走去。左手是苏州河的堤岸,黄昏时河风漫漫卷来。四周是如此寂静,仿佛一下子脱离了城市,来到某个考古遗址。
这里原来是个工厂,苏州河边正好水运便利,货物可以直接从码头卸下。现在厂房差不多都拆光了,只留下些残垣断壁。一根高耸十几米的烟囱,还孤零零地矗立在苏州河边,象征着一个已经逝去的工业文明时代。
面对这满目疮痍的情景,小蝶念出了诗稿的第十五、十六行——
机器与马达将我们吞噬
黑色烟雾飘出神的手指
虽然没看到“机器与马达”?但考虑到这首诗是1986年所写,当时这座工厂里面,一定有很多这种机器设备。那么“黑色烟雾飘出神的手指”呢?听起来好像某种宗教的密码。
“黑色烟雾”?尚小蝶抬头看到了那根烟囱——是啊,当年这烟囱不是每天喷放着黑色烟雾吗?至于“神的手指”也迎刃而解了,高大的烟囱直指云宵,不就象征着“神的手指”吗?
诗稿中的这两句密码,无疑是在描述这家工厂,特别是那根高高的烟囱,就是最明显的坐标点。
看来她已离“蝴蝶公墓”越来越近了!
但前方只剩下荒烟漫草,乱石瓦砾,空无一人,就算是条壮汉也未必敢单独进入。尚小蝶仔细地环视四周,忽然在右侧的野草丛中,发现了一条小径。
所谓小径,也只能容一人走过而已。两边全是一米多高的草丛,好似走进北方的青纱帐。地图已完全没用了,只能靠指南针辨认方向,朝东南方向走去。
下午5点,雨完全停了。必须赶在天黑前找到“蝴蝶公墓”,否则黑灯瞎火就出不去了,说不定还有强盗之类的坏人。
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不用看就知道是双双打来的,尚小蝶仍然让手机响着却不接。工厂废墟中的小径弯弯曲曲,回头再看来时的路,早已被野草覆盖看不清了。就连进来的边门也不见了,只有远处的苏州河堤——刹那间想起了《千与千寻》,难道等待她的是主题公园外衣下的神隐世界?她连宫崎骏的下一部片名都想好了,就叫《蝶与小蝶》。
突然,小径前方出现一道围墙,一眨眼就竖了起来,她猝不及防差点撞上去——该死的!这就走到头了吗?
着急地向围墙两边眺望,在左侧看到一扇小门,立刻跑到这扇门前,里面似乎别有洞天。
穿过这道“围墙里的围墙”,尚小蝶终于踏入了死亡区域。
墓地。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堵墙后面居然是一大片坟墓!那些石头、砖头或木制的墓碑,密密麻麻地竖在旷野中,宛如一个个僵尸站队。
尚小蝶嘴唇都咬得发白了,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墓地,阴冷的风从底下吹起,缓缓拂遍她的全身。
于是,她又一次念出了诗稿的第十七、十八、十九行——
你将背着肉身前往墓地
为古老的十字架钉上钉子
高声背诵基里尔兄弟的文字
果然是墓地,密码已清楚地显示,“背着肉身”就是指一个活人的身体,“为古老的十字架钉上钉子”——没错,大多数墓碑都是十字形的,显然是基督教徒的坟墓。
只是她完全不明白“高声背诵基里尔兄弟的文字”是什么意思?
天色,渐渐暗下来。
尚小蝶只能硬着头皮向墓地里走去,双手紧紧抱着自己肩膀,谨防地下突然伸出一只枯骨抓住她的手臂。
她发现有点很奇怪——只看到墓碑却没有看到坟头。再仔细一看墓碑上的字,却发现全都是洋文,几乎看不到一个中国字。
原来这是外国人的墓地。
等一等,小蝶忽然想了起来——那天上午,白露说她到了“蝴蝶公墓”,并给她发来彩信的“现场直播”,在那些照片里也有相同的场景!
就是这个地方!她已经找对了!瞬间,兴奋又压倒了恐惧。
不知来自什么年代,墓碑上的文字大多模糊不清,有的墓碑干脆已倒在地上,或断裂成两半。她大胆地跨过一个残缺的墓碑,只见棺材从泥土里露出来,差点吓得她倒地不起。地上甚至还有森森白骨,大概是野狗干的好事,若天气再炎热些,晚上想必会鬼火磷磷?或变成东欧吸血鬼?
尚小蝶下意识地掩住鼻子,好像真有股腐尸气味——这就是“蝴蝶公墓”?
她失望地摇摇头,穿过墓地继续向前走,直到最后一座墓碑。
墓碑后是一栋破旧的老房子。
最后一座墓碑已经碎裂了,在黑色的大理石上,点缀着一个鲜艳的色彩——她看到了一对翅膀。
天哪!是那只蝴蝶!
她赶紧蹲下来仔细端详,看清了蝴蝶翅膀上的图案。没错,左边是美女的脸庞,右边却是一个骷髅头。
美女与骷髅的蝴蝶。
它怎么也会在这里?几天之前,正是这只蝴蝶,将她指引到学校的“幽灵小溪”边,发现了那个神秘书包,随后将她拖入漩涡之中……
蝴蝶依然不害怕她,悠闲地停在原地。它下面的墓碑上,雕着一个十字架,底下还有一行文字。
接近下午5点半了,实在看不清那些洋文,便用手机把墓碑上的文字拍了下来。
忽然短信铃声响起。小蝶终于看了一眼手机,却发现不是双双,而是庄秋水发来的短信——
告诉我,你在哪里?
6月11日下午17点30分
庄秋水握着手机,焦急地等待着尚小蝶的回答。
车窗外的天色越来越暗,马路上却越来越堵,出租车的轮子如龟爬般滚动着。他不停地催促着司机能不能快点,司机也有些生气了:“要不然你来开!”
十几分钟前,陆双双第三次给尚小蝶打电话,但那边死活不接。双双越来越害怕,她担心小蝶会不会真的已经出事了?
双双急得要去黄泉路找小蝶——如果真有这条路的话。但庄秋水拦住了她,说现在已是傍晚,去那里可能会有危险。最后,他看着双双的眼睛说:“我知道黄泉路怎么走,我一个人去找小蝶就够了。你先回学校里去,安心地等我消息,我会把小蝶平安带回来的。”
陆双双也没有其它办法,只能点点头说:“秋水,你真好,我爱你。”
最后一句话让庄秋水有些尴尬,他略微羞涩地扬扬眉毛,然后飞快地冲到马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赶赴黄泉路。
星期天的晚高峰,前往市郊的路特别拥堵,十几分钟也没走出多远。他实在等不及了,便先给小蝶发了个短信。
此刻,庄秋水焦急地坐在出租车上,等待手机铃声的响起。他希望尚小蝶只是开玩笑,或者是好朋友之间的恶作剧,她根本就没去黄泉路,而是在学校里的某个角落偷着笑呢。
可是,他明白小蝶绝不是这种人,她根本就不是一个会撒谎的人。
就在这时短信铃声响起了,果然是尚小蝶回复的短信——
我已经找到蝴蝶公墓了
看到这条短信,庄秋水整个人都发抖了,但他立即又摇了摇头——不,一定是小蝶搞错了,她自以为找到了那个地方,其实根本就不是。“蝴蝶公墓”岂是这么容易就能被找到的!
但他还是很不放心,索性拨通了尚小蝶的号码。
铃声又响了很久,终于听到了她的声音:“不要打电话给我。”
小蝶的声音微微颤抖,语气又冷冰冰的,与昨晚听到的完全不一样。
庄秋水耐心地说:“你真的在蝴蝶公墓吗?”
“是的!”
“你怎么证明自己在蝴蝶公墓?”
尚小蝶异常冷静地回答道:
“经纬九路1999号。”
听到这个门牌号码,庄秋水像被重重打了一拳,整个心都浸到了零下50度的冰水里。
随即他在电话里大喝一声:“不!”
这一声惊得出租车司机都回过头来,以为自己开错了路。
然而,尚小蝶却把电话挂了。
庄秋水呆呆地看着手机,可以明显地看到自己的手在抖。他终于失态了,着急地对司机嚷道:“师傅,赶快去经纬九路,1999号,靠近苏州河的那一头。”
老天,她居然真的找到了!
6月11日下午17点40分
尚小蝶刚放下手机没多久,铃声又响了起来,来电显示依然是庄秋水。
她摇着头把手机揣进包里,随便它响去吧,反正出来前已充足了电。
身后是数百个古老的墓碑,幽灵们在地下蠢蠢欲动,而脚下碎裂的墓碑上,停着那只鲜艳的“美女与骷髅”蝴蝶。
这里就是“蝴蝶公墓”吗?
小蝶继续念着野生的诗稿,第二十、二十一行——
木马战士正打开特洛伊的城门
阿喀琉斯的灵魂穿越天上的桥
怎么又到《荷马史诗》的特洛伊去了?木马和城门又象征着什么?
忽然,这只蝴蝶飞了起来,像一团漂亮的剪纸,在黄昏的半空中跳起了探戈。她的视线也随着它上下翻飞,直到蝴蝶飞进了前面的老房子。
目光在这栋房子上定格,看起来并不是很气派,也不像一般的老洋房般华丽,更像是某种公用建筑物。房子中央有个门洞,走近一看里面非常幽深,但上方似乎还有些自然光。蝴蝶就是从这里飞进去的。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跨进深深的门洞里。里面的墙壁异常厚实,就像走进古代的城门洞——对!特洛伊的城门!这就是密码的答案。
阴暗的门洞里,阴气扑鼻,让人瑟瑟发抖,然而却有一道亮光打在她的额头。
尚小蝶缓缓仰起头来,幽暗的光线如清泉般倾泻而下,直射入她的瞳孔。原来门洞的尖顶是木结构的,上面覆盖着十几块毛玻璃,抬头可以看到黄昏的天空;而更让她吃惊的是,门洞中间还横着一道“过街天桥”式的楼梯,悬在半空的楼梯似已腐朽,看起来竟摇摇欲坠,而那暗绿色的木栏杆上,仿佛还停留着某个白衣女子的鬼魂。
“阿喀琉斯的灵魂穿越天上的桥”——终于明白这个密码了,这“天上的桥”不就是头顶的“过街天桥”吗?而阿喀琉斯则是希腊人的英雄,虽然全身刀枪不入,却因脚上被箭射中而身亡。他并没有活着见到攻占特洛伊的一天,只能由他的灵魂来穿越这“天上的桥”!
又想起了白露在电话里说的:“深深的城门洞通往地狱,天堂之光抚摸额头,幽灵在悬索桥上迎接你。”
当然,就是这个地方无疑了!
就在小蝶自“天桥”下穿过时,耳畔隐隐响起了一种声音——似幽幽的哭泣,又似某种乐器的回旋,一个年轻女子抑扬顿错的歌声,从这栋房子的某个角落传出……
啊,又是那熟悉的旋律,在梦中听到过的歌声,在“蝴蝶公墓”网站里听到过的歌声。
唱歌的女子是谁?
她就在这栋房子里吗?
这是另一个世界的天籁,随着潮湿的空气渐渐生长。尚小蝶徜徉在峡谷般的门洞里,歌词已渐渐清晰——
你在地底潜伏
我在人间等候
你吐丝作茧自缚
我望眼欲穿孤独
这歌声就像墓地里的荒草,像瓦砾中的野花,像泥土里的翅膀,像小溪边的诗稿,像“蝴蝶公墓”里的幽灵。
尚小蝶仰头看着“天桥”,柔和的光线自天棚坠落,仿佛将她整个人融化。这现场版的演唱会如此惊心动魄,歌者近在身边却不在眼前——她是谁?
然而,双脚却不由自主地向前迈动,直到她走出门洞,外面居然是一个大院,迎面一堵高大威严的砖墙。
而那奇异的歌声,却突然终止。
这堵墙居然有四五层楼高,估计是一幢巨大建筑的外墙,红砖封死了底下的大门,只露出三四楼的窗户。透过楼上的窗户,可以看到渐渐暗下的天空。原来这栋高大坚固的楼房,就仅剩下这么一堵墙了。
天井的右侧还是这样的房子,只有左侧是个大的缺口,却开满了鲜艳的夹竹桃花。小蝶惊讶于它们的美丽——在这么荒凉恐怖的地方,白色与红色的花朵却争奇斗妍,如十几岁的少女孤独地绽放,好似有无穷无尽的生命力。
是啊,学校里的“幽灵小溪”岸边,不是也开满了这种鲜美却有毒的植物吗?
把目光从夹竹桃上移开,站在门洞下仰望正面的高墙,隐隐中竟有种仰望欧洲中世纪教堂的感觉,宛如澳门的大三巴牌坊——宏伟庄严肃穆神圣,好像随时都可能有唱诗班的童声响起。
尚小蝶禁不住后退了几步,心底升起一种复杂的情绪,宛如跋涉了千万里的朝圣者,终于看到耶路撒冷的城门,几乎要对这堵墙顶礼膜拜。
怎么回事?眼眶都湿润了,她难以抑制自己的激动,似乎命中注定要到此地。她快步上前,几乎扑倒了那堵高墙上,双手抚摸着砖与砖的缝隙,瞬间,砖头表面传来电流般的感觉,整个心都要被这堵墙掏空了。
眼泪已无法控制,如小溪般流淌下来,打湿了地上的荒草。
小蝶又轻声念出《蝴蝶公墓》诗稿的第二十二、二十三行——
写一张秘密的纸笺
塞进耶路撒冷哭墙的缝隙
这是密码的提示。
冥冥的歌声在脑海响起,眼前浮现着耶路撒冷的“哭墙”——两千多年来,每逢犹太人的安息日,便要去墙前号哭亡国之痛。据说将心愿写在纸条上,并塞进“哭墙”的墙缝里,就可以梦想成真。
对,她该写下自己的心愿!
虽然有那些关于许愿的可怕传说,尚小蝶还是当即打开书包,找出纸和笔,笔尖在纸条上颤抖许久,终于写下了人生最大的梦想。
长长吁出一口气,她将纸条放到唇前,献上一个亲吻——或许这辈子的希望就在这了。
然后,她将纸条塞进墙缝里。
“我的哭墙。”
口中念念有词。
心底默默祈祷。
忽然,尚小蝶看到在一米开外,墙缝里露出一段白线。走近才发现墙缝里塞着一张纸条。她轻轻地将纸条拉出墙缝,又小心翼翼地展开来,上面写着一行清秀的字迹——
第一:我要见到我姐姐,第二:我想为我和姐姐还清所有的债务
这是白露的笔迹!
又是一个铁证,几天前白露肯定来过这里,还在这堵“哭墙”里写下了自己的愿望。纸条看上去还很新,只是湿掉了一部分,应该是最近才放进去的,否则,恐怕早就被雨水泡烂了。
对,白露发来的彩信里,也有一张墙缝里纸条的照片!
尚小蝶后退了一步,脚底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却是枚小十字架。
泥土中的金属十字架,虽然表面有些锈蚀,仍然难掩其精妙的花纹。同样在白露的彩信里,也有这么一张照片。
忽然,后脑勺隐隐发麻。她转身向后看去,只见门洞中的“过街天桥”上,站着一个黑色的人影!
四周都是阴暗的背景,只有头顶天窗落下来的光线,将那个人笼罩在幽灵般的光芒里。
啊,那天彩信里也拍到了这个幽灵。
小蝶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人影,这是她平生第一次与鬼魂面对面。
她缓缓挪动脚步,向门洞里的楼梯走去,一直走到“过街天桥”底下,天窗的光线射入她仰望的眼睛,让她看清了楼梯上的那个“东西”。
隐隐可见长长的头发,全身上下都蜷缩佝偻着,黑色衣带飘荡在绿色栏杆间;那张脸实在是看不清楚,完全被头发遮住了;只有一双精厉的目光射出,宛如黑夜里的野兽。
仅仅几秒钟后,那个影子就“飘”过楼梯,闪到旁边的一扇小门里。
不,绝对不是幻觉!
尚小蝶大声喊道:“别跑!”
但在门洞里根本不能上去,地面上的门也被锁住了,她只能跑到天井里来。
天井里还有两扇房门,其中一扇门上写着褪色的“女宿”二字。门里是一道幽暗的木楼梯,竟与荒村公寓里写得一模一样,里面布满了灰尘,散发着一股腐烂的气味。她紧张地站在门口,把目光探向楼梯上面,但楼上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
在楼梯口踌躇许久,还是没敢上去。里面早已年久失修了,木楼梯也是快腐烂的样子,走上去大概极不安全。
尚小蝶又退到天井中央。时针走到了傍晚6点整,整个废墟里寂静无声,那个幽灵也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她大胆地叫起来:“喂!有人吗……有鬼吗?”
远处迅速传来她的回声,在空旷的墙壁间荡漾着,这声音传遍了整个墓地,也传遍了旧工厂的废墟,甚至惊醒了苏州河底的螺丝。
这时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小蝶只当没有听见,现在谁都不能让她离开。
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三面都被墙壁和房子挡住了,惟有一面敞开,但盛开着夹竹桃。
“蝴蝶公墓”在哪儿?也许这整个废墟都是吧。
突然,那只蝴蝶又飞进了她的视线,鲜艳的翅膀在暮色中挥舞。
美女与骷髅——竟飞进了高墙最左侧的一道铁门里。
原来这道门还没有关死啊,她急忙跑过去推开铁门。
此刻,小蝶已经完全忘记时间了,夜幕即将笼罩大地,她却大着胆子走了进去。
在高墙的背后,她终于发现了蝴蝶公墓。
尘埃落定。
蝴蝶也落定。
它停在了一座墓碑上,鲜艳的翅膀伏下休息。
与外边的西洋式墓地不同,这个坟墓是中国传统的样式,墓碑后面有个将近两米高的坟茔,看起来就像个大土堆,坟上长满了荒草,还开着好几种不知名的小花。
尚小蝶颤抖着低下头来,念出了《蝴蝶公墓》诗稿的最后两句——
抱起夹竹桃花瓣的尸体
我悄然亲吻——蝴蝶公墓
神秘的诗稿就此全部终结,最后一道密码,可以不攻自破了。
当小蝶重新抬起头时,看到了茂密的夹竹桃林,红色与白色的花朵,正好成为坟墓的背景。
是的,她终于看见它了。
一个声音自地底传来,伏在她耳边说——
“欢迎你来到蝴蝶公墓!”
再也来不及感觉恐惧,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她看见一对年轻的男女,他们穿着很老的衣服,手里带着一些特殊的工具,小心翼翼地走进高墙。男的表情严肃又兴奋,而女孩却是那样忧伤。她是那样的美丽,让人以为是画里走出来的仙女。又一只蝴蝶从眼前掠过,空气中闪烁中金色光芒……
忽然,眼前的一切又消失了,只剩下孤独的坟墓在风中沉睡。
尚小蝶感到头越来越晕,脚底也有些打飘,她捂住胸口喘息着,缓缓走到那座墓碑跟前。
碑上没有雕刻十字架,却镶嵌着一幅椭圆形的陶瓷相片。虽然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这幅陶瓷相片却依然如此清晰。
黑白相片里是个年轻的女子,她长着一张欧洲人的面孔,深邃的眼睛,浅色的头发,翘皮的鼻子,柔和的嘴唇。她在墓碑上淡淡的微笑,嘴角露出可爱的酒窝。然而,她的眼神却是抑郁的,似乎在拍这张照片的同时,却在想象自己的这座坟墓。她的美丽如同古希腊的海伦,却飞过千山万水,葬身于这东方的蝴蝶公墓中!
相片下面刻着墓主的姓名。天色越来越暗,她只能掏出手电筒,照亮墓碑上的文字——居然是俄文字母!
过去看苏联电影里常见到这种文字,但是她一点都看不懂。于是,借用手电筒的光线,尚小蝶用手机拍下了墓碑上的相片和文字。
下面还有墓主人的生卒年——
1912~1936
啊!墓碑上的这个欧洲美人,居然出生于1912年,但她仅仅只活到24岁,在1936年就香消玉陨了,真是自古红颜多薄命啊!
蝴蝶忽然从墓碑上飞了下来,扑扇着美女与骷髅的翅膀,一直飞到墓碑的最底端。
天,彻底暗了。
尚小蝶只能蹲了下来,用手电筒照着那下面,却依稀看到了几个汉字。
她艰难地辨认着这些字,缓缓念了出来——
尚小蝶之墓
在手电筒聚集的光圈中,这五个字如同利剑刺入了她的眼睛。
月黑风高。
蝴蝶尖叫。
幽灵狂舞。
美人如土。
利刃刺破了她的角膜,继续深入进脑腔,穿透了大脑的神经——无数朵夹竹桃绽开……妈妈在微笑……视频里的狂叫……鬼美人的眼睛……“幽灵小溪”边的书包……红色的女鞋……老桃树下的葬花……夜半笛声……黑夜里带血的唇……
还有,墓碑上的自己。
那首歌又悠扬地响起——小宇宙的第二次爆炸,一切归于塌陷和灭绝。
它死了。
吐出第一根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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