蛹
6月11日晚上18点20分
傍晚的黄泉路。
出租车已经开到黄泉九路了,但前头却意外地堵着一长串车,长龙似的集卡们一眼望不到头。庄秋水坐在车里焦虑不安,他又一次拨打了尚小蝶的手机。手机铃声像催眠乐曲般响了半天,直到自动语音响起:“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听,请稍候再拨。”
他紧紧捏起了拳头,盯着“黄泉路上排队”的车辆。老天,从S大到这并不太远,居然开了近一个小时。仅仅在这个路口,就已堵了15分钟,而车轮几乎还没怎么动过。司机也很着急,他打开车门出去看了看,回来说:“倒霉,原来前面出车祸了,两辆卡车撞在一起,有一辆翻倒在马路上,正在等拖车过来呢!”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啊?手腕上的秒针一格格转动,庄秋水忍不住打开车门,付清车钱后,跳下车向路边跑去。
虽然马路上堵得严严实实,人行道上却几乎没什么人。他已很久没来过这了,两边的景物早已变了许多,记忆中的老工厂化作建筑工地,一群住宅楼矗立在暮色中。快跑着穿过一个路口,冲刺几百米拐进经纬九路。
该死!若呆在车上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庄秋水越跑越快,幸好马路上没有其他人,否则会以为他脑子有病。十多分钟后,终于见到了那熟悉的围墙。好不容易喘了口气,马不停蹄地跑到苏州河边。
河水已转为黑色,沿河可以眺望旧工厂里的废墟。必须在天黑前找到小蝶,否则——他自己也无法想象。
冲进久违的边门,踏入空旷的荒草丛,孤独的烟囱愈加凄凉。他也不管那条隐藏的小径,如开荒者直接踩进野草,笔直向第二道围墙冲去。
很快找到了那扇小门,他知道里面就是墓地。脑子深处又疼了起来,那是往昔的警告——禁区,勿入!
但庄秋水还是闯入了禁区。
又见到那些墓碑,要比印象中更残破些,这就是当年的白俄公墓——长眠着713个斯拉夫人的枯骨。
刚想要穿过这片墓园,双脚却如钉住般不动了,冷汗从额头汨汨地流下,耳边又如洪钟般响起了警告。
他痛苦地深呼吸了几口,却感到坟墓里的气息全涌入胸腔,连同那些古老的灵魂们,散步到他浑身的每一滴血液中。
于是,他不再是庄秋水,而是许多年前就已死去的某个人,他机械地移动庄秋水的身体,一步一步穿越坟墓的死亡区域,绕过那些断裂的墓碑,和露出地面的棺材和白骨,终于来到了“蝴蝶公墓”的入口——老房子幽深的门洞前。
STOP!
庄秋水突然停止了脚步,像个木头人一样僵在那里,眼前是地狱般的门洞,里面幽暗异常,什么都看不清楚,似乎正潜伏着无数幽灵,等待新人进入成为它们中的一员。
不,不能再往里踏入半步了!他在门口徘徊了几步,忽然想到另一种可能性——如果尚小蝶不在里面呢?或者她根本就没有进去,像他一样在此止步不前,然后就一个人知难而退,早就离开这鬼地方了。
老天保佑,但愿如此吧。
但庄秋水还是要求证一下,如果她就在这道门洞里的话,那只要打她的手机,就可以在这里听到铃声了。
他又一次拨打了小蝶的手机,同时侧耳倾听门洞里的动静。
等待了大约10秒钟,隐隐听到了什么声音,从某个很远的地方传来。幸好这的傍晚如坟墓般寂静(本来就是坟墓),让他可以分辨这是什么声音——
没错,就是手机铃声!虽然听起来很不清楚,但只有电器才能发出这种声音,还有音乐的高低起伏。
铃声持续了几十秒钟,随着手机屏幕显示“无人接听”而告安静。
庄秋水竖直耳朵,铃声还在继续,这是他最不愿意听到的声音。
毫无疑问,尚小蝶正在这道门洞里,在可怕的“蝴蝶公墓”中。
他的心又一次沉到了冰底。
脚底稍稍挪动了几厘米,又立即缩了回去,好像门洞里有一堵透明的墙,任何人都无法穿墙而过。
进入?还是退出?这是一个问题……
庄秋水问出了一个哈姆莱特式的问题,可惜他要拯救的并非奥菲丽亚——而是个与他无亲无故、刚刚萍水相逢的丑小鸭而已,她长得一点都不漂亮,对男生几乎毫无魅力,是那种天天见面也会遗忘的人。
为一个完全与己无关的人,值得冒这么大的风险吗?
脑子里又闪过了那些电光,雪花般飞舞,如利刃劈开他的身体。他看见了夹竹桃花,鲜艳的花朵流出乳白色的汁液,流过之处冒起带着骷髅的白烟……还有,还有那只蝴蝶,跨入禁忌之门,朝拜普鲁顿大神……无数声尖叫,扯破咽喉的尖叫……密密麻麻的……
“不!”
他如孩子般喊了出来,双手抱住自己的耳朵,只想立刻就变成一个聋子。
然而,耳朵还是很不争气地听到了手机铃声。
是尚小蝶吗?打开手机屏幕,来电显示却是陆双双。
“喂!已经去那么久了,你在哪里啊?”
“蝴蝶公墓。”
他像机器人一般如实回答。
“见鬼,真有这个地方?”电话那头的双双倒吸了一口冷气,“你找到WOW了吗?”
“我——找到她了。”
“那赶快把她带出来啊!”
庄秋水不知该怎么回答:“哦……”
“你哦什么哦啊!还是个男人吗?”双双在电话里嚷了起来,“快把小蝶给我带回来!”
说罢她挂断了电话。
男人?这两个字如电流般刺激了庄秋水的心,让他把头高高地仰向天空,老房子的屋顶似乎变矮了一些。
他的双脚忽然获得了自由,一下子摆脱了理智的控制,大步流星地跨向门洞。
迈向地狱的第一步。
刹那间,黑暗吞噬了庄秋水。
6月11日晚上19点19分
月亮从乌云里出来了。
蝴蝶公墓
清洁的光线如白霜洒遍旷野,也轻轻抚摸着尚小蝶。身下是冰凉的泥土,地底的湿气渗入皮肤,血液如开春的河水缓缓流淌。
或许是受到月光的洗礼,眼皮下的瞳孔缓缓缩小,仿佛看到了遥远的星空。艰难地眨了几下,她终于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一团虚无的空气,紫色的夜空上悬着一轮皓月。
然后,她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敏感而脆弱的眼睛,22岁男生的眼睛,抑或在梦中见到过的眼睛。
不知如何形容这目光,他不停地闪烁着,如银河的星光正对着她。
但她看不清那张脸,只感到温热的气流,扑到她的面颊上,彼此交换着呼吸。
她听到了一个急促的男声:“小蝶?小蝶?”
小蝶是谁?
啊,那是自己的名字,她终于想了起来。
那这又是什么地方?
她不敢再想。
在这荒凉的月夜,年轻男子继续呼唤着她,就像中国人古老的“叫魂”仪式。
但她感觉自己浑身虚脱,双手双脚都动弹不得,嘴唇嚅动了许久,才艰难地说出一句话:“你是谁?”
黑暗中的眼睛眨了眨,轻声答道:“我是庄秋水。”
她的脑子转动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了这个名字。喉咙好不容易挤出几个字:“啊——对不起,我没有听你的话。”
“没事了,我们离开这吧。”
他的手抄到她后脑勺,将她的上半身抬了起来。她半坐在地上,仍然动不了身体,眼前一切都模模糊糊的,只觉得周围树影婆娑,一些鲜艳的花朵绽开。
庄秋水将她后背靠在一个冰凉的东西上——“蝴蝶公墓”的墓碑。他转身背对着尚小蝶,将她放在自己背上。
伏在这坚实的后背,仿佛抱着一棵年轻的树干。
庄秋水拎起小蝶的书包,双臂抬着她的两条腿,任由她的双手搭在他胸前,还有她的整个胸脯都紧贴着背脊,但此刻哪来得及心猿意马,他心里在想,这大一女生份量还不轻呢,没走几步路就大喘气了。
平生第一次真正闯入蝴蝶公墓,冒险救出了昏迷不醒的女孩,从小门走出高大外墙,夜色里的破院充满阴森之气。借助月色找到中间的门洞,背着小蝶穿过“过街天桥”。
忽然,感觉头顶有个脚步声响起。但小蝶的头枕在他的肩膀上,他的头实在仰不起来,尽管确信楼梯上有个什么东西。
既然已经来到蝴蝶公墓,就算是幽灵也没什么好怕的!
庄秋水低着头冲出门洞,眼前露出一大片墓地。
月光下的鬼魂们正在晚风中吟唱。
已经浑身是汗,就算棺材里的僵尸爬出来,都不会让他再害怕。背着尚小蝶绕过一个个墓碑,脚底不小心踩碎了一块骨头,身边闪烁起幽幽的鬼火。
好不容易冲出墓地,庄秋水心头一阵狂跳,月光下的工厂废墟如塞外的草原,惟独少了牧羊女与蒙古包。
背上的小蝶正在发抖,身体由冰凉变得滚烫,看来是受寒发烧了。庄秋水加快了脚步,大汗淋漓地跑过荒草丛。
他们大半个身体都埋在草里,小蝶感到草叶刮着大腿,整个人如火焰般燃烧着。
终于艰难地跑到苏州河边,从敞开的工厂边门冲了出去。
托着小蝶大腿的双手渐渐撑不住了,只能拼命用背脊往上顶,免得她从背上掉下来。这是马路的尽头,放眼望去不见一个人影,只有月光伴着两人。庄秋水必须要把她送到医院去,但这地方连车都不可能拦到。
他就这么背着小蝶,向南穿过两条路口。终于有一辆空出租车过来了,他把小蝶放进车子后座,让司机开到附近最好的一家医院。
庄秋水疲惫不堪地坐在小蝶身边,先擦了脸上一把汗,几乎浑身都要散架了。
出租车开过黑夜的黄泉路,身边的小蝶早已不省人事,嘴里在喃喃细语,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摸了摸她的额头,果然滚烫滚烫的。忽然想起陆双双,赶紧给她发短信,告诉她已把小蝶救出来了。
再见,蝴蝶公墓。
十几分钟前,他踏入了永远的禁区——用手机荧光照着前面的路,小心翼翼地穿过门洞,黑夜里看不清那高大的墙壁,只感到是个阴森可怖的老院落。他大声叫喊着小蝶,一直摸到对面的墙上。他摸到最左侧发现了那道小门,推开门后发现了蝴蝶公墓,月光正好照亮了墓碑,在碑下躺着一个年轻的女孩。
刹那间,他还以为见到了一具女尸,凄惨地躺在墓碑底下,等待亲人来收殓遗体。
庄秋水浑身颤栗着蹲下来,死人般苍白的脸上架着一副眼镜,一只蝴蝶正停在她的唇上。
伸手去触摸蝴蝶,它却轻巧地飞走了。手摸到了小蝶的鼻孔,才发现她还是有呼吸的。然后,他轻轻呼唤着她的名字……
虽然已逃出了蝴蝶公墓了,但想起这些仍胆战心惊。车子已经开出了黄泉路,疾驰入市区的街道。
他低头看着斜躺着的小蝶,不知她还会遭遇什么?
还有,他自己呢?
啊,医院到了。
6月11日晚上20点05分
护士长余芬芳在看值班记录,实习护士正在悄悄地煲电话粥,让她感觉很不舒服。星期天的晚上,急诊室里照样人满为患,大多是换季造成的感冒。这些天她工作得格外认真,让几个年轻医生都肃然起敬。她已做了30年的护士,从最初的护理,到妇产科的助产士,最后成为整个医院的护士长。
前天晚上她不当班的时候,有个女孩送来没多久就死了。医生采用了气管切开抢救,居然从里面掏出一个虫卵,堵塞气管导致窒息死亡。这种事情多少年都没遇到过了,让余芬芳听着就胆战心惊。好在再过两个月,她就要满50岁退休了,再也不会见到这些凄惨的场景。
忽然,有个医生叫了她一声:“余姐,你儿子来了!”
余芬芳的心即刻紧了起来,儿子来自己的医院,出了什么事?她急忙走出来,只见急诊室外的走廊里,儿子秋水搀扶着一个年轻女孩,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心总算放了下来。但那女孩却从没见过,儿子也没说过他谈了女朋友。
庄秋水高声喊道:“妈妈,先帮我去挂下号。”
接着,他将小蝶扶进急诊室,赶快让医生给她做检查。体温量下来39度,其它方面都无大碍,只有身体非常虚弱,咽部有些发炎,初步诊断是上呼吸道感染。
余芬芳走到儿子身边,看着这个躺在担架床上的女孩,心忽然剧烈颤抖了一下。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很久以前就认识这女孩。她紧紧捂着自己心口,眉间掠过一丝深深的恐惧。
她把儿子拉到角落里,悄悄地问:“是你新交的女朋友吗?”
余芬芳觉得这女孩并不漂亮,身材也不太好,脸上还有很多雀斑和粉刺,说实话很难配得上儿子秋水。
“不,她只是大一的学妹。”
“大一?又不是和你一个班的,怎么待她这么好啊?”
庄秋水不耐烦地摇摇头:“妈妈,人家遇到危险,我当然要救她的啊。”
余芬芳又去问了问医生,帮她去药房取了药,又亲自给小蝶打了一瓶吊针。
小蝶被推到输液室,她睁开虚弱的眼睛,看着输液瓶里的液体,一点一滴地落下来。金属的针头插在静脉血管里,冰凉的药水随着血液流遍全身。庄秋水一直坐在身边,他的眼神焦虑不安,眉头紧紧锁在一起。
她听到庄秋水在打电话,好像是在和双双通话。他告诉双双他们在医院里,小蝶并没有生命危险,今晚吊完针就可以回学校了。
尚小蝶又闭上眼睛,空气中充满医院药水的味道,脑子如一直开着的放映机,回忆刚才在蝴蝶公墓的所见所闻——
但记忆似乎断裂了,后面很多事情都变得模糊不清,她究竟还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幽灵来到她面前了吗?对了,她记得那个墓碑上有她的名字,难道是同名同姓的人?抑或是某种幻觉?还是老天留给她的归宿?
药水仍在一滴滴落下,而泪水则从眼角滑落,沿着脸颊侧面流到了头发里。血管渐渐热了起来,海水从四周淹没身体,大脑沉入了黑暗……
6月11日夜晚22点45分
两个小时后。
余芬芳带着一包新衣服回到输液室。她看到小蝶的衣服已经很脏了,便向实习护士借了留在更衣箱里的衣服。
儿子已经困得在旁边睡着了,而小蝶也闭着眼睛没醒来。吊针已经快结束了,余芬芳叫醒了小蝶,将针头从她静脉里拔了出来。
整整一瓶药水吊了进去,尚小蝶的体力已恢复了很多,可以自己下来走路。余芬芳轻声说:“姑娘,你衣服都脏了,换些新衣服吧。”
尚小蝶脑子都一片空白了,她顺从地跟着护士长,来到一个小房间里。她脱下身上的脏衣服,刚要换上那件新衣服时,余芬芳忽然叫了起来:“等一等!”
她看到了尚小蝶胸前的胎记。
49岁的护士长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丑陋的印记,几乎瞬间冷汗就下来了,脚底一软几乎倒在了地上。
尚小蝶害羞地护着胸前,尴尬地说:“这不是伤疤,是胎记,自打我生下来就有了。”
余芬芳已吓得魂不附体了,她的嘴唇继续颤抖,眼神里的恐惧无法用语言描述。她又把目光移到小蝶脸上,连连摇头道:“不……不……”
尚小蝶摸了摸自己的脸,难道刚才在蝴蝶公墓还伤到脸了?还好脸上并没有什么异样,就是些粉刺痘痘罢了。她迅即把新衣服套在身上,低下头说:“谢谢。”
余芬芳叹了一口气:“回去吧,今晚要好好休息,还要按时吃药。明天高烧还不退的话,再到医院里来找我。”
小蝶出来,庄秋水也醒了过来。他向妈妈点了点头,便护送着小蝶离开了医院。
已经超过半夜11点了,他们拦了一辆出租车回S大。
庄秋水又给双双打了个电话,让她不要再担心。他会送小蝶回寝室的,让双双先睡下吧,她可以明天再来看小蝶。
忽然,尚小蝶又感到浑身无力了,渐渐倒在了庄秋水肩上。
她迷迷糊糊地说:“刚才那老护士真奇怪,在我换衣服时拼命盯着我看,那眼神是说不出来的感觉,好像我是个妖怪似的。”
“她是我妈妈。”庄秋水冷冷地回答。
“啊!”
小蝶完全没有想到,她把头靠到另一边车窗,再也不说话了。
20分钟后,出租车穿破城市的黑夜,来到S大校门口。
6月11日深夜23点30分
月色如洗。
女生寝室楼。
庄秋水护送着小蝶来到楼下,当他要进楼时被舍监喝止住了:“喂,这位男生怎么回事!都几点了还敢进来?”
这才意识到不能进女生楼了,庄秋水只能连声说对不起。他让小蝶给室友们打电话,让她们下来接她上去。
但尚小蝶连连摇头,根本就不敢打给室友电话,说怕打扰人家休息。
庄秋水叹了口气,索性自己打电话了,他的手机里存着“校花”田巧儿的号码。
对方很快接电话了,传来田巧儿兴奋的声音:“庄秋水,都那么晚了,有什么事啊?”
“你能不能下来?我现在你的寝室楼下。”
“哦,等我一会儿哦。”
虽然田巧儿故作矜持,但话语中仍然难掩得意。
小蝶挣脱了庄秋水的手说:“我可以自己上去的。”
“我不放心!我答应过双双,要送你到寝室的。”
田巧儿已经跑下楼梯,但看到庄秋水身边的小蝶时,那张脸立即由兴奋变成失望,接着又转成了对小蝶的轻蔑,潜台词是——就凭你这小样儿?
庄秋水说小蝶生病了,走路不太方便,请田巧儿保护她上楼。
这时,田巧儿的脸色已一阵青一阵白了,她心想你半夜打电话请老娘下来,却是要搀扶尚小蝶上楼,好像这丑小鸭变成了千金小姐,而“校花”倒成了侍女丫鬟!
但田巧儿到底还是要面子,她硬撑着点了点头,便搂着小蝶的肩膀一起上楼了。
庄秋水目送她们消失在楼道里,又傻傻地站在原地半天,直到舍监出来把他赶走。
同时,小蝶已回到了寝室。田巧儿当即翻脸道:“没想到你还会来装病这一招!算你狠!”
宋优和曼丽也很惊讶,她们正等着12点钟的世界杯比赛。当看到小蝶苍白的脸色,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其实,今天大家情绪都不好,下午刚回学校就听到了一个噩耗——白露死了!
老师禁止她们谈论这个话题,男生们私底下却传得神乎其神:说白露气管里生了一个虫子,最后变成一个硕大的绿色螳螂,撕破白露的咽喉爬了出去……
同寝的室友突然死于非命,任何人都会感到恐惧的。虽然平时关系并不是很好,但她们还是掉了不少眼泪。何况前几天白露反常的表现,那天半夜里呕出来的虫子。如今白露的床铺已空了出来,或许她的幽灵仍然眷恋着这里,悄无声息地躺在她们的身边。
尚小蝶爬到上铺,闭上眼睛再也不动弹了。
人生最恐怖的一天终于过去了,但她再也无法回忆了,宁愿拿个橡皮擦全部抹去。
额头还有些热度,脑子里有无数个人在说话,还没有睡着梦已经跳出来了。
她梦见了妈妈……
6月12日上午10点50分
走出蝴蝶公墓后第一个白昼。
她睡了整整一上午,直至阳光照射到额头,才痛苦地睁开眼睛。
眼前没有古老的高墙,没有深深的门洞,也没有荒草下的墓冢,只有金铃子的歌唱。尚小蝶转头看了看对面,床铺上空空如也,寝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她抓了抓头发,责备自己怎么睡了这么久。
床脚就是她的大包,爬起来把包打开。包里还有孟冰雨的笔记本,包括手电筒和指南针。还有手机呢?手忙脚乱找了半天,在书包夹层里找到了,大概是庄秋水帮她放进去的。
她摸摸自己的额头,热度已退了下去,喉咙也不像昨晚那么疼,但浑身上下的关节还很难受,有什么力量正在撕裂自己。
包里有昨晚医院开的药,她艰难地爬下来,倒杯热水服下了药片。
她看到了白露的床铺——空空如也的床铺,现在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就连白露的日常用品,都被学校老师带走保管起来了。白露的养父母都已经死了,唯一的姐姐去年就死于了神秘车祸,现在又孤零零地离开世界。
还有,白露喉咙里的虫卵——那究竟是什么?
小蝶又要掉眼泪了。
她去洗了一个热水澡,要把从“蝴蝶公墓”带来的尘土都洗掉,但有些东西永远都洗不掉。站在浴室的落地镜子前,她戴上眼镜看着胸前的胎记——奇怪,颜色不对了,本来是丑陋的棕黑色,如今变成了好几种颜色。一大块鲜红色,好像要从皮肤里渗出血来……
原来像道旧疤痕,现在却宛如刚被撕破的伤口,她下意识地捂住胎记,觉得皮肤上微微灼热的疼痛。又感到一阵头晕,越想看清镜子里的自己,眼睛就越是难受。她痛苦地抱着头,穿好衣服跑回了寝室。
前脚刚踏进房门,陆双双后脚就踩了进来。她带着些吃的东西,来慰问最好的朋友。
“哎呀,你真让我担心死了——”双双忽然想到了白露,立即掩着嘴说,“哦,我们不能说‘死’这个字。”
“你也知道白露死了吧?”
小蝶苦笑了一下,看着曾经睡过的床铺。
“他们传说的是真的吗?白露喉咙里长出了一个螳螂?”
“我——不知道!”
双双突然压低了声音问:“你真的找到蝴蝶公墓了?”
“嗯,不信你可以问庄秋水。”
“他已经在电话里和我说过了。对了,你干嘛不接我电话呢?”
尚小蝶摇摇头,她如何找到蝴蝶公墓的?那里又是什么样子?她不想再让第三个人知道。
6月12日下午14点30分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戚戚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站在课堂上的是孙子楚,洪亮地念出了《庄子?齐物论》中的《蝶梦》。
尚小蝶坐在第三排,随着孙子楚抑扬顿搓的语调,唐宋平水韵的古音,她仿佛也随两千多年前的庄周,一同化身为翩然飞舞的蝶。陆双双却偷偷听着MP3里的《两只蝴蝶》。
第一次听孙子楚讲课,原来的老师突然生病,临时请孙子楚来救火。谁知这家伙抛开原有教案,天马行空地说起了庄子。
刚说完《秋水》,便跳到了庄周梦蝶:“庄子梦见自己变成蝴蝶,在大自然无拘无束地飞舞。他觉得自己更适应蝴蝶的生活,却不知这世上还有个叫庄周的人。一梦醒来,黯然神伤,不知是庄周作梦化为蝴蝶?还是蝴蝶作梦化为庄周?但蝴蝶不是庄周,庄周也不是蝴蝶,二者在不经意间已然物化!”
小蝶竟听得入了神,传奇的老师仍在滔滔不绝:“清人张潮写有一部奇书《幽梦影》,其中有一句绝妙。”
黑板上写下一行字——
庄周梦为蝴蝶,庄周之幸也;蝴蝶梦为庄周,蝴蝶之不幸也。
没想到孙子楚还卖了个关子:“同学们,你们自己体会这句话吧。”
课堂里响起轻微的不屑声。
这时,双双对小蝶耳语道:“瞧,旁边那个男的盯着你看呢。”
小蝶警觉地转过头,一个不起眼的男生,迅速恢复了正襟危坐。她紧张地摸摸自己的脸:“他为什么这么看我?”
陆双双也仔细端详着她:“好像是有些不对劲。”
“难道我会变成一个巫婆?”
“Maybe——”
小蝶把头低下来,心底默念着“蝴蝶公墓”。
“下课!”孙子楚在讲台上的喝声,打断了小蝶的胡思乱想。
同时,兜里的手机短信振动了,她掏出手机看到了庄秋水的名字——
我在学校体育馆等你。
小蝶甩下了陆双双,第一个冲出大教室。
绕过两栋教学楼,跑进学校体育馆。很多人在打羽毛球,她茫然地在木地板上走了几步,听到身后有人叫她。原来庄秋水正坐在看台上,穿着一件白色的运动服,照旧那付周杰伦的样子。
小蝶坐到他身边问:“找我干嘛?”
“身体好了吗?”
“烧基本退了,喉咙也不干了,就是手脚关节还有些疼。”
庄秋水松了口气:“记得要按时吃药,若关节还疼也可以再去医院。”
“谢谢,我不用再去医院了——我怕那里的气味。”
沉默许久,他终于说出了疑问:“告诉我,尚小蝶,你是怎么找到蝴蝶公墓的?”
小蝶已没必要再对他隐瞒了:“孟冰雨的笔记本。”
随后,她把如何捡到神秘书包,又看到那张光盘里的视频,进而发现孟冰雨的笔记本。然后搜索到了“蝴蝶公墓”网站,破译了诗稿里的秘密,找到“蝴蝶公墓”的全过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庄秋水。
终于,她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像自己做了一次恐怖片的导演。
庄秋水静静地听完叙述,眉毛不时跳动几下:“你运气真好!”
或者说另一个意思:你运气真差!
尚小蝶转头看着体育馆,几个熟练地挥舞球拍的男生,羽毛球从空中划过,如一只只白色的蝴蝶飞舞。
“你说你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庄秋水打断了她的凝视,“给我看一下好吗?”
他接过小蝶的手机,第一张照片显然在墓地,断裂的墓碑上刻着几个洋文。他仔细辨认着说:“居然是俄文字母!又称基里尔字母,九世纪的希腊人基里尔兄弟发明的,后成为大多数斯拉夫民族的文字。”
基里尔兄弟?尚小蝶觉得这个词好耳熟啊——对,在《蝴蝶公墓》的诗稿里,有这么一句:“高声背诵基里尔兄弟的文字”
那句正好接在墓地和十字架后面,指的就是墓碑上的俄文字母!
第二张照片是个竖立着的墓碑,似乎有个手电似的光圈照着,碑上有个美丽的西方女子的相片,看着“照片里的照片”,庄秋水心底隐隐有些发毛。
第三张还是墓碑上的文字,就在刚才那张西方美女相片下面,应该就是墓主人的名字了,同样也是用俄文字母刻的,还有生卒年月是“1912~1936”。
庄秋水又反复看了几遍:“把这些照片发到我手机上,我请高中同学帮我翻译一下,他现在外国语大学读俄语系。”
随后,小蝶用彩信把照片发送给了庄秋水。
“请保护好自己。”他从看台上站起来,又低声说,“我不愿你成为第二个孟冰雨。”
“等一下!我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尚小蝶叫住了他,“你怎么会知道——蝴蝶公墓在经纬九路1999号?”
庄秋水沉默许久才说:“好吧,我告诉你。其实,我小时候就知道那地方了。”
他闭上眼睛,体育馆的嘈杂声骤然消失,大脑深处的记忆开始播映,只剩下14岁那年的太阳,还有一大片暗绿色的草地……
8年前,庄秋水14岁。
那年暑假,爸爸的工厂已经很萧条,许多工人下岗回家,只有爸爸还每天去上班。他不像其他男生沉溺于电玩,无聊时就会到爸爸单位。那是在老工业区,紧靠着苏州河的工厂。当年厂子大得吓人,耸立着高大的厂房和烟囱,宛如走进宏伟的迷宫。
在那炎热的中午,庄秋水和一个同学来到厂里,他们的爸爸都是厂里的工人。生产线已大半停产,又是午休时间,诺大的厂房里几乎见不到人影。工厂里有许多机器,破旧的车间和仓库,像秘密的军事基地。两个少年寻找着任何新奇的东西,穿过最后一个车间,来到绿油油的草地里。忽然,草丛里传来蟋蟀的鸣叫声——
“一只大虫哦!”
喜欢蟋蟀的同学两眼放光,侧耳倾听声音来源。庄秋水也猫着腰观察草丛。前面有道高高的围墙,荒草中只有蟋蟀声,心底隐隐不安起来。
突然,同学向地面一扑:“抓住它!”
草丛中跃起一个黑黑的小东西,后面两个少年紧紧地追捕,直到它跳进一道门缝。
这扇小门上挂着把锁,但早已腐烂锈蚀,轻轻一推就打开了。
“等一等!”庄秋水叫住同学,心跳也更厉害了,“我们不能进去!”
“你听到那大虫的声音了吗?要是被我们抓住了,一定是百战百胜的蟋蟀王!”
庄秋水全都想起来了:“小时候我来过这,刚想进去就被爸爸揪了回来,他重重地打了我一顿。爸爸警告说:绝不可以走进这扇小门,门后是厂里的禁区,谁进去就要送命!”
“切!你爸爸在哄小孩呢!我们都已经初中了,还会怕这种鬼把戏?”
同学嘲笑着跨进了小门。
禁区之门已经敞开,庄秋水呆呆地站在门外。其实他从小就想进去,看看那道围墙后到底是什么?有时爸爸会和同事们聊天谈起那,但都像触了地雷般不敢说下去。
门里又响起蟋蟀王的鸣叫,庄秋水实在憋不住了,也小心地跨进了这道诱惑之门。
他看到了墓地。
在蟋蟀声的伴奏中,数百个墓碑矗立着,荒凉的土地上杂草丛生,间有棺材板露出地面。
“原来是墓地!怪不得是厂里的禁区。”
14岁的少年装胆大,继续伏下身寻找蟋蟀。庄秋水不敢去拉他,担心会一起掉进坟墓。他只能慢慢跟在后面,随时观察周围动静,万一叫爸爸知道,非被他打死不可。
一直追到墓地最里面,蟋蟀王钻进墓穴缝隙。两人一筹莫展时,庄秋水看到了那只蝴蝶——翅膀一边是美女,一边是骷髅。
他们从没见过这样的蝴蝶,兴奋地想要把它抓住。但“美女与骷髅”异常灵敏,转眼飞进了那道门洞。
庄秋水看清了前面的老房子,凄凉地面对墓地,没有丝毫生气。当中有个幽深的门洞,不知通向地狱的哪一层?
“里面是什么地方?”
“管它呢,我们进去看看再说。”
庄秋水又感到了头疼,似乎有无数根针从坟墓里飞出,扎进他的后脑勺。耳边响起奇怪的叫声,又像无线电波的啸叫,手上的鸡皮疙瘩起来了。
“不!别进去!我们回去吧。”
心头已有了隐隐的感觉——这道门洞才是真正可怕的禁区。
同学轻蔑地吐出三个字:“胆小鬼!”
然后他一个人闯进了门洞。
庄秋水独自站在外头,目送着伙伴消失在黑暗中。门洞里吹来阴凉的风,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但没有逃走,否则在朋友面前永远抬不起头了。他独自徘徊在坟墓间,等待同学归来。
半小时后,门洞里仍然未有动静。庄秋水有些着急,担心他会不会有事?或者还有另一个后门,这家伙从后门出去了,把他一个人抛在这?
他向门里大喊了一声:“喂!你还在吗?”
又等待了一分钟,门洞里响起一声惨叫!
庄秋水吓得倒在地上,惨叫声的分贝如此之高,简直不是人类所能发出的。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还在继续,如波浪震撼着耳膜。
心几乎要跳出嗓子了,他不敢再听那惨叫声,更不敢走进门洞去寻找。不可能是恶作剧,同学一定在里面看见了什么,但又有什么能让人如此恐惧呢?
强盗?杀手?尸体?幽灵?
无数啸叫声汇集在一起,所有的脑细胞都熊熊燃烧。他不敢再开动想象力……
庄秋水像个逃兵转身跑去,穿过寂静荒凉的墓地,踏过几块棺材的残片,或许还有一些碎骨头,然后一口气穿过两个仓库,最后在工厂车间里,撞倒在爸爸身上。
儿子的脸色死人般难看,爸爸问他发生了什么,他只说自己摔了一跤。老爸是个神经大条的人,也没往其它方面想,便让儿子快点回家。
他独自跑回了家,没向任何人提起刚才发生的事。
同学会不会死了?要是其他人问起该怎么回答?会不会怀疑他杀了自己的同学?
在恐惧中度过了剩余的暑期。
两周后开学,庄秋水惊奇地看到了那个同学,仍好好地坐在教室里,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但同学不再和庄秋水说话了,他也觉得自己是胆小鬼,再也无颜面对同学了。
半个月后,喜欢蟋蟀的同学家发生火灾,全家其他人都平安无事,惟独这孩子熏死在了房间里。
庄秋水听到这消息时,耳边响起了那可怕的啸叫声……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去过爸爸的工厂。”
他讲述完这段少年经历,眼前又回了学校体育馆,尚小蝶就坐在他面前。
“蝴蝶公墓就在你爸爸的工厂里?”
“那是工厂的禁区,没人敢擅自踏入,包括那片外国人墓地。但多年来没人说得清原因,已成为厂里不成文的规定。后来,我听说了‘蝴蝶公墓’的传说,突然脑子开窍,才明白那里就是‘蝴蝶公墓’!”
尚小蝶也捂了捂心口问:“那工厂里的人知道吗?”
“他们从没进去过,当然也不会知道,尽管与‘蝴蝶公墓’只有一墙之隔。”
“后来工厂怎么会给拆掉的了呢?”
“效益太差,厂里欠了很多款,最后只能破产。我爸爸也提前内退回家了。老厂房基本都拆光了,据说要造新的住宅楼盘,但因为开发商资金问题,房子迟迟没有造起来,一大片空地始终荒着。”
“还好没变成居民区,否则不知道又要出什么事了。”
他疲惫地点点头,回忆消耗了很多体力:“小蝶,你要保护好自己!所有进入过‘蝴蝶公墓’的人,没有一个能活得长久!就算能活着出来,也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因各种奇怪的原因而出事——至于出事的期限,短的只有几个小时,最长也不过几个月!”
这番话听起来就像死刑判决,尚小蝶几乎一字一顿地问道:
“那么,你自己呢?昨晚你也进入‘蝴蝶公墓’了。”
庄秋水的脸色几分冷酷,锐利的目光令人望而生畏,他暴怒地站起来说:“见鬼!昨晚我还不是为了救你吗!”
小蝶第一次见到他发脾气,吓得蜷缩在座位上不敢说话了。随后,庄秋水飞快地跑下看台,只留她孤独地坐在体育馆里。
她把头埋进自己臂弯,轻声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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