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娥与马大良
秦娥这天傍晚一个人来到霏霏雨浴池洗澡。浴池里客人寥寥,马大良与隋春雨两人在里面忙活,马大良给锅炉添煤,隋春雨在前面接待客人,收钱卖票。隋春雨认识秦娥,笑说:“秦书记洗澡?”秦娥点了点头,说:“是的。你们老板在吗?”隋春雨说:“你认识我们老板?”秦娥说:“不认识,但我听过他的名字。”隋春雨忙着招呼秦娥进去洗澡,把她带到后面的单间澡堂里,马大良正在锅炉那儿添煤,秦娥对隋春雨说:“你们老板在哪里?”隋春雨指着马大良笑说:“他就是我们的老板。”秦娥“哦”了一声,看了一眼马大良,心里涌出一种复杂的情愫,眼眶竟有点潮湿。但她很会掩饰自己,连忙笑说:“老板当锅炉工,很会经营啊!”那边的马大良看到了秦娥,身子摇晃了一下,手里的铁锨忽然就脱手掉了,在地上发出“哐啷”的响声。秦娥走过去拣起地上的铁锨,竖在墙角,对马大良说:“你就是这里的老板?”马大良在喉咙里哼了一声,忽然就低下了头。秦娥说:“你认识我吗?”马大良抬起头看了一眼秦娥,摇摇头,说:“不认识。”秦娥笑说:“我是万家镇的党委书记,你有什么事了可以找我。”马大良拿过铁锨,向锅炉里铲了一锨煤,说:“我没有事。”秦娥深深地看了一眼马大良,想说什么但又没有说出来,而是跟着隋春雨走进了单间浴池。隋春雨进去后把里边的龙头打开了,水流哗哗地响,水珠四溅,秦娥说:“你出去吧。有事我喊你。”隋春雨笑着出去了。秦娥在里面插上门,慢慢地脱衣服。外面马大良忽然对隋春雨说:“你试水了没有?”隋春雨说:“大概热着呢。”马大良忽然发火了,大声地吼道:“你没有试水温怎么能知道热着呢?!”隋春雨吃了一惊,呆立在那里半天没有动。马大良气呼呼地说:“真是太不像话了。”隋春雨忽然说:“你嫌水不热就多铲几铁锨煤吧,发什么火!”秦娥心里一阵发热,眼泪淌了下来,她颤声说:“水热着呢。”马大良却在外面说:“我再多铲几锨煤吧。你快到前面去,前面离不开人。”隋春雨的脚步声响到前边去了,后院里只剩下在里面洗澡的秦娥与烧锅炉的马大良。水声哗哗地响,如同秦娥狂热的心跳。眼泪顺着面颊小河一样往下流,她现在才真正认识到,自己把一个老实人毀了,让他终生都在为一个轻易的允诺活着。他到现在都还没有找到媳妇,因为他还有梦想。他按照她的设想生活着,而且把她的梦想变成了现实,可当事实显出真相的时候,她却退缩了。她是一个懦夫,是一个软蛋,也是一个骗子,在他的面前,她真是无地自容了。
她慢慢地洗着,脑海里翻江倒海,波飞浪涌。她想,他一定知道了自己就是许也青。他一定从什么地方看出了破绽。如果是这样,他万一讲了出去,那她的所有希望都将变为泡影。可是他却没有公开承认认识自己,他是想帮着她掩盖自己的身份。对,他没有把她的真正身份公开出去的打算,他只想让她活在自己的记忆里。
但是她还得考验一下他。她还对他充满了担忧与恐惧。她洗毕了,打开单间的门,站在外面的空地上,用一把小梳子慢慢地梳理着湿漉漉的头发,眼睛盯着他看,歪着脑袋,说:“老板,你再仔细地看看我,认识不认识?”马大良抬起头只扫了她一眼,就又低下了头,说:“你就是把我打死,我也不认识你。”秦娥的心里一阵难受,说:“可我认识许也青,她向我说过你,说你是个好人。”马大良低着头说:“许也青去深圳了,她不会回来的,而且我也与她没有关系。”秦娥的眼睛又湿润了,说:“你还……想……她吗?”马大良的脸色苍白一片,颤声说:“秦书记……”眼泪骨碌碌地滚落下来。
前边的隋春雨奇怪地听着后院的这两个人在一起说话,很注意地听着,但是她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
路天时
秦娥从霏霏雨浴池回到镇政府,方鹤来找她,看见她的眼睛有点发红,吃惊了,说:“秦书记,你的眼睛……又为谁伤心流泪了……”秦娥笑说:“洗澡时水太热,把眼睛也蒸红了。”方鹤笑说:“我把书记冤枉了。”秦娥笑说:“你是为爱情伤心落泪的,还以为别人都与你一样呢。”方鹤却不与她再说这个话题,而是对她说:“秦书记,我听到一个消息,说县委开常委会时,副书记任书侠对咱们镇上要在商贸城里给熊厚火搞雕塑很有意见,提到会议上了。我听说其他几个常委也反对搞这个雕塑。”秦娥说:“县委常委会上讨论的事并没有告诉我们呀,所以我们大可以不管上面说的话。再说了,我们搞的雕塑并不是给熊厚火个人的,雕塑作品只是一个象征,不是熊厚火。”方鹤说:“书记,我是怕你会为这事受牵连。”秦娥笑说:“不怕的。任书记那里我做工作。我把熊厚火给万家镇投资的事一说,我不信她任书记还会再反对我们。”
这天下午,路天时忽然坐车来到万家镇。与他同来的有县委办公室主任李向荣。秦娥见路书记的脸色不怎么好看,就小心陪着。路天时在秦娥办公室里转着圈子,半天也不落座。秦娥说:“路书记,你坐啊。你不坐下我这心里毛乱着呢。”路天时这时才站定了身子,望着秦娥,说:“秦书记现在是春秋时代的诸侯五霸了,要把我这个周天子架空了,我是管不住你了!”秦娥笑说:“路书记,你这话可把我吓死了。你什么时候管不上我啊?你要是不管我了,我还不像一个没娘的孩子呀?”路天时“嘿嘿”一声冷笑,说:“你问问李向荣同志,这些天县委天天听到的都是你秦娥的消息,你成了千乔县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了。你要给熊厚火平反,要把他作为千乔县的正面形象竖立在一个新开业的广场上,要让他像董存瑞、罗盛教、黄继光一样永世长存;要让人们年年月月天天看到他,对他顶礼膜拜,对不对?听说你还参加了熊厚火母亲八十岁的寿诞。你还把熊厚火拉到镇上到处参观,请他看你搞的什么光辉业绩。你这是代表谁呀?你不觉得这么搞有失党委与政府的威严吗?”
秦娥懵了,半天反应不过来。只好用眼睛瞧着李向荣,向他求救。但李向荣却转过了目光。
终于,路天时发作完了,秦娥这才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路书记,我觉得你说的好多东西都是误会。是的,我们是想在商贸城广场竖立一个徽标,作为一个永久性的标志。但这与熊厚火没有任何关系,也不存在给他树立什么形象。”秦娥说着,忽然情绪激动起来,但她马上意识到这样只能坏事,于是她又把从心底冒出来的激情压下去了。她轻声说,并且是带了一种笑容:“路书记,我们是搞了征稿,黎汉儒的作品当时是有原型的。但是一件艺术品一旦离开作者进入社会后,它本身所具有的那种指向会发生变化的,我个人坚决认为,黎汉儒的作品并不是熊厚火的代名词,也不是指一个熊厚火,如果是那样,当初它就不会在全省获奖……”
李向荣这时候插话了。
“可是秦娥同志,我提醒你一点的是,现在你在全县随随便便找一个人,把那作品拿出来让他们看,谁不会认为那是熊厚火呢?在我们千乔县,黎汉儒的《新生》就是熊厚火的代名词。你现在不要强词夺理。今天路书记前来提醒你,是对你的关心,不要到时候出了问题,再向你提出来,那就是对你的不负责任了。这些天,县委办、县纪检委、县监察局等,收到了不少有关你们万家镇商贸广场徽标的投诉信,这些信因为碍于你,也就不再让你看了。但你必须从现在起,坚决取消徽标一事。如果你一意孤行,到时候出了问题你要负全部责任。”
路天时这时候放缓了口气,说:“秦娥,你在全县所有科级干部中是最年轻的,也有政治、经济头脑,所以你一定要珍惜现在的地位,不要头脑发昏,干出一些荒唐可笑的事来;也不要让我怀疑自己当初破格提拔你的决定……”
秦娥不想说什么了,她明白自己要是再说什么,路书记还会狠狠批评她的。她只是提出让路书记到镇上走走、看看。但是路书记却说他还要去青化镇。秦娥笑说:“路书记,你总该在万家镇吃一顿饭呀。我还想借机与你喝几盅呢。”
路书记已经向外走了,边走边说:“你不要给我耍花腔,你这儿要是出事儿,我可不饶你。你别以为自己年轻又是从省城来的就骄傲自满。”
秦娥跟在路天时后边,叫了起来:“路书记,我真冤枉。我哪里敢骄傲呀?我夹着尾巴做人都来不及呢。”
路天时与李向荣坐车子走了。秦娥回到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后边发呆,又“嘿嘿”地独自一个人发笑,笑声怪恐怖的。正笑着,方鹤走了进来,见状大吃一惊,惊叫了起来:“秦书记,你怎么了?!”
秦娥蓦地醒了过来,苦笑了笑,说:“我笑天下可笑之人。路书记是在保护自己十年筑起来的阵地,看样子他要与阵地共存亡了。”
方鹤说:“秦书记,路书记是不是要你把黎汉儒的作品撤下来,另换一幅作品上去?”
秦娥说:“方鹤,你说说,我们搞改革开放多少年了?时间不短了吧?怕有二十多年了吧?可我们县哪一级干部能坐下好好思考总结一下我们走过的路子?工作中出了问题,总是说那是改革开放的必然结果,是应交的学费,是摸着石头过河。可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想想如何避免这些问题的出现呢?难道这里边没有人为的因素吗?我真不明白,现在是一个反思的年代,可是我们的反思却只停留在对文革的记忆和对计划经济带来的弊端上。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反思一下,为什么在我们县会把一个很有潜力的火补天王赶跑呢?仅仅是因为他不肯巴结我们的官员与偷税漏税吗?绝不是这么简单的问题!这里边有复杂的利益分配与利益对抗,以及对新的生产力的认识问题。有些人感到资本的聚积对他们的权力和利益产生了威胁,于是就要跳出来把其打击下去。熊厚火出走的背后肯定有复杂的原因,只是我们现在还没有揭开罢了。”
任书侠与徽标引起的风波
路天时刚走不久,县委副书记任书侠又来了。任书侠一到就训秦娥:“听说你秦娥现在牛皮得很么!万家镇最出新闻,这不,熊厚火给其母祝寿,请了省城的秦腔团,这创下了千乔县历史之最了。而这事也就出在你秦书记任上。”秦娥说:“任书记带了尚方宝剑了。”任书侠说:“我带什么尚方宝剑?你能把谁放在眼里?路书记说的话在你这里也不过是一个虚屁罢了。路书记说不要在商贸广场搞什么与县委县政府政策不符的徽标,你不是照搞不误么?”任书侠忽然加重了语气说:“秦书记秦大人,给熊厚火平反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县城到处议论得沸沸扬扬的?给熊厚火个人竖立纪念徽标要达到什么目的?为什么置县领导的规劝于不顾,要一意孤行?万家镇全体干部参加熊厚火母亲八十岁的寿诞活动,这是谁做出的决定?”任书侠说到这里来了气,又说:“秦娥同志,你是许也青推荐来的人才,也是我在县委常委会上拍着胸脯要下的名额,可你这样一搞,让县委的同志怎么说我,怎么看我呢?”
秦娥说:“任书记,你提出的问题有的我可以回答,但有的与事实不符。先说第三个问题,我们没有作任何决定,要镇上所有干部前去参加熊厚火母亲八十大寿的纪念活动。我们前去纯属个人行为,不代表任何一级组织。这些年,不管是我们这里,还是别的乡镇,村上干部家里有什么红白喜事,总要邀请镇上干部前去。这是我们联系群众的一条渠道,也是一个接触群众的机会。如果连这个机会也没有,那我们这一级干部就太可怜了。你前面提的第一个问题,实情是这样的:我们镇上在总结这些年的经验教训中,发现我们前些年有的事儿搞错了,所以提出来要进行反思,如果属于对某个人搞错了,那我们就要进行纠错。你提的第二个问题,商贸广场的徽标不是针对某个具体人的。那个立在轮胎中间的男人不是熊厚火,也不是李厚火,更不是王厚火。他是我们万家镇人民的象征。”
任书侠合上自己的笔记本,又说:“当年对熊厚火问题的处理是县上做出的决定,你们是下一级镇政府,怎么能随便对县上的决定进行纠错呢?这不符合行政审批程序啊。你们也没有这个权力吧?”
秦娥说:“当然了,我们是无权对县上的决定做出更正,但我们可以向上级反映这个问题,要求县上做出平反。我下一步准备同路书记谈谈,要对熊厚火十年前的问题进行平反。不能不平反,十年前对熊厚火的处理使万家镇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这个代价就是我们镇现在的烂摊子。你看看五原镇,你看看葵花镇,你再看看凤凰镇、六营镇……哪一个不是因为出了一个或几个优秀企业家,从而把经济搞了上去?你说的话我一定牢牢地记住,争取在实践中改正。”
任书侠副书记转着眼珠子看着秦娥,说:“我们共产党人一贯是向前看的,我们党的领导也是这样要求我们的。熊厚火的问题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了,现在再翻腾出来还有什么意义?如果如你所说,给熊厚火平了反,可是要使我们的多少人处于尴尬境地?而且现在路天时还在台上,你让他的面子往哪里放?”
秦娥忽然沉默了。
任书侠提高了声音说:“我以县委副书记的身份要求你,对参加熊厚火母亲八十大寿寿诞庆祝一事,你要写出深刻检讨。停止在商贸广场竖立代表熊厚火形象的徽标,哪怕你们再换其他的一个什么都行。从今往后再不要提给熊厚火平反的事了。十几年前那场围绕熊厚火的事件把我们县上搞得多么被动!省电台的记者前来要挟,薄公平书记不久就被调离降了职。当年参与此事的同志现在回想起来还心有余悸。你们现在要追查思想根源,怎么提出这么荒唐可笑的事情?这不光是我的意思,更是县委书记路天时同志的意思。你不能走得太远了,要知道现在的大方向是稳定与团结。不要再给自己的工作添乱了。有时间多读点书,开阔一下眼界,增长一点见识。”
任书侠走时,秦娥与田俊杰送出大门。秦娥对她说:“有时间再来。万家镇欢迎你再来。”任书侠把窗玻璃摇下,头从车窗里伸出来,说:“把我说的话记下没有错……”
在这之后,县公安局局长、县工商局局长、县国税局局长、县乡镇企业局局长、县审计局局长、县计经局局长,也都坐车前来过问商贸广场徽标的事,但秦娥却躲在王村王支书的家里不与他们会面。他们在万家镇转了一圈又一圈,向田俊杰发泄不满情绪。田俊杰不管他们如何蛮横无理,都一概笑脸相陪。但县文化局局长孙建光带着几个干事来了却不走了,说一定要见秦娥。田俊杰说他们不知道秦娥去了什么地方。孙建光“嘿嘿”一声冷笑:“哄瓜娃呢。”方鹤赶紧给秦娥偷偷打了一个电话。五分钟后,秦娥回来了。孙局长第一句话就说:“把徽标撤下!向那位雕塑家赔偿一些违约金。再从应征稿件中另选一幅上去。”秦娥说:“先别说徽标的事,我也不想干了,现在咱们去镇上白天鹅酒店喝酒。”来到白天鹅酒店,孙建光有些难为情地说:“秦书记,我当初要不支持你还好些,现在我也知道你的难处。你想把徽标的事作为一场重头戏演下去,可我们并不是生活在独立的世界中,我们是生活在群体中,生活在社会中,你这出戏一上演,会有许多奸臣、佞臣把他们的嘴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你是一个人在与一个群体对抗呀!你能打过他们吗?不行的。而且路天时也说了,要我把这事管到底,要是最后出现了熊厚火的形象,他就把我撤职——因为文化局是抓文化建设的。你说我难不难?好啦,秦书记,我让局里的小董住在你们镇上,帮助你们干些工作,怎么样?”秦娥心里说:“他妈的想与我来硬的,休想!”她忽然神秘地说:“我的孙局长,你千万不要陷在万家镇的事里。我给你说老实话,这事儿现在由不得我了。省委暴副书记还打电话询问过呢。”孙建光惊讶了:“暴副书记怎么知道了?”秦娥故意惊讶地说:“你不知道熊厚火与暴副书记关系好?上次我到火烧寨参观,你猜熊厚火的办公室里挂的是谁的照片?是他与暴副书记的合影,占了一面墙壁。爷爷,那情形把人能羡慕死。”孙建光想了想,说:“我要是撒手,以后路天时要是问了起来,我可怎么办?”秦娥说:“这事儿好办得很,我会把所有的责任都承担起来,不让你担干系。当然,我现在要尽快给暴副书记打电话联系,把徽标的事说清,让他同意我们撤销原先的方案。我估计他会同意的。”孙建光犹犹豫豫地说:“这行吗?”
孙建光走后,方鹤说:“真的是暴副书记过问了?”
秦娥咧嘴笑了笑,说:“哄瓜娃呢。不过拉大旗作虎皮还有作用。”
方鹤目光幽幽地说:“这不是你的个性。我知道你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秦娥心里一震,一股热流在全身涌动。她知道自己现在是走到十字路口了:向前险关重重,后退也已经没有退路。与省美术家协会雕塑家的合同已经签订,社会上有关徽标的消息早已经飞满天,熊厚火前几天已把五十万元从火烧寨企业集团打到镇政府的账上。而且最为关键的是,如果这事一旦半途而废,那么万家镇要建火补机械厂怕是难了,熊厚火肯定不会回来的。不能后退,不能畏缩,要坚持下去!说不定就在自己坚持的过程中,事情就会有突破与改观。而且这是一场与守旧势力进行的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对守旧势力按照一般方法是斗不过的,除非另辟蹊径。但田俊杰却对她说:“秦书记,我看徽标的事算了吧,阻力这么大。”秦娥却说:“你别怕,天塌下来有大个子顶着。”
秦娥不知道横在自己前面的究竟是平坦的大道,还是布满荆棘的壕沟。她有点忧心忡忡。
柳师讲述的黄虎的故事之四
石磊到现在才发现,自己到万家镇本来是想寻找祖父的死亡之谜,可是却沉入到万家镇的现实中不能自拔。许也青的命运牵动着他,黄虎的发家史刺激起他要了解黄虎的强烈欲望。他又一次来到了卖白布的柳师那里,请柳师谈黄虎的发家史。柳师笑了笑,也就又说了起来。石磊惊讶地发现,柳师说的竟然与他以前在脑海里对黄虎的虚构接上了轨……
日子在黄虎夫妇的忍耐与等待中慢慢地流逝。他们的长子黄英初中毕业考上了高中。这个聪明的小伙子从父母的言谈话语与平时的神情中,发现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他悄悄地留意着,观察着。一次乘他们不注意,打开了那个经常加锁的柜子,发现了那些存单,他计算了一下,得出的数字把他吓了一跳,半天愣在那里没有动弹:原来我家快成百万富翁啊!他在心里叫了起来。接着他就对父母不满意了:既然有这么多的钱,为什么还要在大街上顶风冒雪地卖布卖红薯呢?真是吃饱了撑的!黄英向黄虎与蔡桂花提了出来,对他们说:“你们两个把我与弟弟哄了。”黄虎吃了一惊:“哄你们什么了?”黄英指指柜子,说:“我把里边的都看了,可你们从来没有告诉我与弟弟一声。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黄虎的脸子一下苍白如纸,他在黄英的脑瓜上狠狠地抽了一巴掌:“狗日的不好好念书,却偷偷摸摸地开柜子。那柜子是你开的吗?”黄英感到有点委屈,说:“我是你们的儿子,你们却不相信我。”蔡桂花觉得儿子说得对,就说:“不是不相信你,是你与黄雄现在还小,告诉你们怕分你们的心。你们现在的任务是学习,不是花钱。那些钱说到底还是你们弟兄两人的,别人谁也拿不去。反正爸妈就你们两个孩子,我们的也就是你们的,我们死了也带不走这些钱财。”黄英睁着一双大眼睛,说:“可我还是不明白,既然咱们这么有钱,为什么你们现在还要受苦呢?你们不会坐下好好享受一下吗?”黄虎说:“你小孩子家懂什么,现在的社会这么乱,如果让坏人知道你家里有钱,他们还不把目光对准你。报纸上成天报道谋财害命的案子,我们不得不提防啊!”黄英摇了摇头,说:“你们还是没有告诉我真实的情况,这些钱果真是你们赚下的吗?”黄虎又打了一个寒颤,说:“不是我们赚下的还能是什么?这些年我们起早贪黑地卖布卖红薯,攒下了些钱;现在又开了钢材销售公司。小孩子家再不要寻根问底了。好好念你的书,将来把大学考上,考最好的学校,我们拿这钱供你们上学。”黄英扭着头说:“上学也是为了赚钱,既然我们这么有钱,为什么还硬要我与弟弟上学?要不给我买一辆奥迪车子,我就不上学了,开上跑出租。我现在最羡慕跑出租车了,那多自在,一天挣的钱也不少。上学还要费脑筋,出来了又要找工作,谁知能不能找下工作呢?”
黄虎听得满肚子的气,厉声对儿子说:“你再胡说我就打断你的腿。”
黄虎与蔡桂花谁也没有想到,他们的儿子自从发现家里很有钱后,一下子变了。黄英忽然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厉害最有办法的人了,他在班上拉帮结派,动不动就与人打架,打架还非要打出名气不可。班主任批评了几次都不改正。班主任找上门来向黄虎说了儿子的表现,黄虎越发生气,把黄英打了一顿。但是黄英却不反抗也不哭泣,这越发使黄虎火上心头。
父子二人的关系慢慢地恶化起来。
一天晚上,黄虎与老婆回到家里,看见家门口的石头上坐着一男一女两个农民样的人。黄虎对他们说:“你们找谁?”那两个男女站起来看着他说:“找你。”黄虎说:“找我干什么?我不认识你们。”那两个人说:“你不认识我们,但我们认识你儿子。”黄虎惊骇了:“我儿子怎么了?”来人说:“你儿子在学校把我儿打伤了,打得住了医院。”那女人呜呜地哭了起来,男的则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黄虎,说:“这是医院的诊断证明,我儿现在是脑震荡。”黄虎又吃了一惊。他赶紧把那两个人让进屋子,沏了茶让他们喝,又嘱咐老婆赶紧给来人做饭吃。黄虎说:“你们说的事我一定好好查查,如果确实是我儿子所为,你们看病的钱我们出,绝不让你们负担一分钱。”那男的听了就说:“我听我儿说,你儿子与我儿子打架时说,你们家里有的是钱,把他打死了赔几万人命价是小菜一碟。”黄虎气得真想把黄英用刀子剐了,他说:“儿子是胡说呢,我与他娘在大街上摆一个布摊子,冬天再摆一个烤红薯炉子,现在才搞了一个钢材批发公司,挣几个养家糊口的钱,你说能剩多少钱?”那男人摇摇头,说:“我不信,要是钱不给你娃壮胆子,你娃也不会那么狠地打人。”黄虎说:“我一定好好教训儿子。这样吧,看病的钱你们先垫上,等我把娃问了咱们再处理事儿也不迟。”
那两个男女这才走了。
这晚上,黄英却没有回家。黄虎到学校找孩子,问了班主任齐老师。齐老师没有好气地说:“你儿子不知为什么现在越来越不听话了,打架、吸烟、通宵上网、在课堂上捣蛋,竟然对我说:‘你一年能挣几个大子儿?你一年挣的钱还没有我家的零头多。你家是不是很有钱?’黄虎无言以对,心里有一种隐忧暮霭一样从远处袭来。齐老师说:“要找你儿子,到网吧找去吧。”黄虎就到镇街上逐个网吧寻找,果然在一个叫“源通”的网吧找见了儿子。黄英正与一个女孩子一起上网,还边喝啤酒边与女孩子打情骂俏。黄虎一把把儿子从网吧拽出来。网吧老板在后边大声喊:“还没有开钱呢,还没有开钱呢。”黄虎恶狠狠地说:“要你妈的X呢!你不知道他是学生?我不找你的事算你娃的运气好!”
黄虎把儿子拉回家里,恶狠狠地说:“跪下!”
但是儿子不跪,扭着头说:“现在都啥年代了还要人下跪!你要是满清的大官,我就给你下跪。”
黄虎牙齿咬得咯咯地响,拳头攥得出了汗,真想拿刀子宰了儿子,但是他却忍下了,儿子的表现令他担忧:儿子已经觉得自己成了百万富翁的后代了,这真不是好现象。如果闹得不好,儿子会出事儿的。儿子并不知道百万元的来历,他以为这钱是光明正大挣来的。要是他知道了详情,他就不会这么胡来了。可是这详情能告诉儿子吗?千万不能告诉他,万一他说出去,还不把这个家给毁了?
黄虎说:“儿子,你为什么要打人家?”
黄英说:“我看不惯他与班上的一个姑娘关系密切,他算老几啊,还自作多情地请人家吃饭。”
黄虎说:“他请女孩子吃饭与你有什么关系?”
黄英说:“我看上这女孩子了,我不想谁把她夺去。”
黄虎咽下一口唾沫,说:“人家的爸妈找到家里来了,你把人家打成了脑震荡,医院已经做出了鉴定,我们得给人家付药费。”
黄英说:“花得下一万元吗?他要的话给他一万,看他还能再要钱?”
黄虎呼呼直喘,手指着儿子,骂道:“你狗日的不是人,你是一个败家子!”
黄虎私下里找人与挨了打的同学的父亲商量,赔了人家二千元拉倒。黄虎把对方打的条子拿给儿子看,黄英不屑一顾地说:“虼蚤球球一样的事儿。”黄虎气得够呛,但又没有办法。
在后来的日子里,黄虎还多次管教过儿子,但却总是管教不过来。为此,黄虎感到自己很苦,他与儿子之间横亘着一道深沟,这道沟深不见底,但这道深沟却是自己挖下的,是自己制造出来阻隔儿子的。而那笔不义之财就是这道深沟。在万般无奈的时候,黄虎就向钟馗像烧点纸,跪求保佑他们一家,保佑孩子不出事儿。
在黄家村,黄虎不论是吃的穿的住的还是其他方面,都是全村最差的。他夏天穿在身上的是一件看不清里面的脏兮兮的汗衫,下身是则一件大裆短裤子,脚上趿着一双已经快要磨透底儿的塑料拖鞋。他的老婆也是一身灰不塌塌的衣衫。他的两个儿子稍微穿得好一些,那是因为黄英在下面不住地叨叨他们是守财奴,不会享受生活,黄虎才给他与黄雄买了几件好衣服。他们每天吃的都是粗米淡饭,有时候连一根菜也没有,逢到没有菜的时候,黄虎就把碗端到大街上蹴在人群里让人观看,看他们贫困的生活,表演似的。有人也就相信了,但却总是在说:“哎呀呀,成天在大街上摆摊设点呢,怎么就这么寒碜呀?莫不是要当孙百万呀?”说这话的是孙二楞子。孙二楞子这几年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在耍钱上,他说耍钱能养人,而他也确实在赌场中左右逢源,赢的时候多输的时候少。自从在黄家大门前撒了石灰线后,他并没有放松对黄虎的偷偷观察。他越是观察越是觉得疑点颇多。他对黄虎突然一夜之间戒赌感到十分奇怪,对他突然卖布卖红薯更感到纳罕,对他不卖红薯又搞钢材批发更是感到不可思议。他渐渐发现黄虎在极力掩盖什么,因为要极力掩盖,所以就把自己变得非常怪诞,变得与以前大不一样:不但爱钱而且十分吝啬,常常为了一点钱就在镇街上与人高一声低一声地争吵。他在以前绝不是这样的。以前的黄虎虽然贫困却也十分大方。孙二楞子觉得这里边有文章,但有什么文章呢?他却怎么也想不出来。有时候也想到那晚上黄虎抢救了几个出车祸的人,这里边恐怕有故事,但孙二楞子却又缺少有力的证据,只能是在心里揣测。他没有想到自己说出的那句话一下子把黄虎激怒了,黄虎暴跳如雷,把碗“啪”地摔在地上,揪住孙二楞子的脖领:“你放屁!谁是孙百万?”孙二楞子吃了一惊,看黄虎,竟是两眼通红,好像要吃人似的,他就“啊啊”地叫了起来:“黄哥,你这是干啥呀?我难道连一句笑话也不敢说吗?”黄虎却不退缩,而一个劲儿地追问:“谁是孙百万?谁是孙百万?”孙二楞子傻愣愣地看着周围的人群,苦笑说:“你们大家说说,这是啥事吗?”村上有人就过来劝解,要黄虎不要与二楞子闹了,二楞子也是随口说了一句笑话。但黄虎这时候却有点丧失理智,听不进去人们的劝解。他还是一个劲地追问:“是你说的还是你听别人说的?你必须说清楚。你不说清楚我不答应。”孙二楞子忽然一下子硬了起来,猛地把黄虎的手甩开,脸红脖子粗地说:“你想干啥?我就说你黄虎是百万富翁怎么了?是我说的怎么了?我说我的,你是不是只有你心里清楚。你要干吗?”黄虎忽地一下子扑上去,压在孙二楞子身上打了起来,只几拳孙二楞子的鼻子就流了血,眼眶也肿了起来。孙二楞子在地上叫道:“快来看呀,黄百万把我往死里打哩。快来救命呀!”村主任与村上几个群众赶忙把他们拉开,只见黄虎脸孔成了紫青色,胸膛呼哧呼哧直喘,急咻咻地竟说不出话来:“你……你……诬蔑……”
事后黄虎回想起来并不觉得后悔,村上人通过这事儿一定会认为是孙二楞子侮辱他,如果他确实是百万富翁,他也就不会那么气恼了。正是因为他不是百万富翁,所以才生气,才与孙二楞子打了起来。他现在最为担心的是有人怀疑他得了绝业钱。他最害怕的是听人说自己是黄百万。当然他更害怕的是有人发现了他是当年万家高中强奸案的罪犯。还好,在此后的日子里,他还没有听到有人这样说,他悬着的心才放下了。
但是他对孙二楞子却放不下心。他怀疑后者发现了自己金钱的来源。这可不是好现象。
孙二楞子一段时间内突然就从村子里消失了,村上人谁也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可是当人们不想他的时候,他却又一下子出现在众人的面前。与以前大不一样,不论是穿的还是吃的,孙二楞子都显出发了大财的样子。身上披的是打了油的油光水滑的真皮夹克,脚上是一双几百元的进口高档皮鞋,手上戴着钻戒,口里叼的是好猫烟或者是红塔山。他的跟前围着一拨子年轻人在听他胡吹乱嗙。孙二楞子向围在跟前的人每人散了一支烟,说:“在家里把人挣死能挣几个钱?我这次出去到平凉与人打牌,整整打了三天三夜。吃饭时有人把饭送到牌桌子上,我去时穿了一件新大衣,这新大衣是我花了三百元从金岭市一个商场买下的,穿在身上漂亮得很。”有人就问:“你打牌穿那大衣干什么?难道在大衣里有故事?”孙二楞子说:“你们不知道,在外地打牌最担心的是你赢了钱脱不开身,人家根本不让你走,非让你把赢下的钱又输给他们不可。你说在那地方你敢与他们斗?不敢。你只能想办法哄他们。我去时穿了一件新大衣,他们问我这衣服多钱,我说钱不多,值一千二百元。他们听了就咂舌头,就知道他们碰上了一个有钱的主儿,也就与你敢下大的赌注。我到那个地方后,找了一个出租车司机,我还没有坐车就给他一百元钱,我说:‘我先给你交上一百元定钱。’我告诉他我可能要在某天用他的车子到火车站去搭车。他说:‘那好。我把手机开着,你随时打我随时到。’我把他的手机号输入了我的手机。办完这事后我才走进了赌场。我与他们先打麻将,后来又挖坑,我赢的时候多,输的时候少。渐渐地那些人撑不住了,但是又想很快把本捞回来。也就安排了人对我监视,我要出去他们就会跟上人看着。到了那天半夜,他们都有些困倦,我抽个机会到厕所打了电话,让出租车司机十分钟后在辉煌大酒店外面等我。然后我走进赌场,又与他们赌了起来。约摸过了十分钟,我把大衣脱下放在赌桌上,说:‘出去方便一下。’我把桌子上的钱悉数装进腰包,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他们谁也不怀疑我会逃脱赌场,因为我的新大衣还在那里压着呢。等到他们发现了赶来时,我坐的火车刚刚驶离了站台。我从车窗里伸出手向他们摇着:‘拜拜!’他们气得不行,在后面拣了石头追随着火车要扔,却被从后面赶来的警察抓了正着……”
有人问:“二楞子你这次出去能赢多少钱?”
二楞子骄傲地昂起头,说:“不多,能花十几年时间。”
孙二楞子的话传到黄虎耳中,他对老婆说:“孙二楞子是吹牛!”
……
马大良
马大良感到欣慰,因为秦娥前来洗澡了。马大良知道她一定看到了那封信。如果没有看到,作为一个镇的党委书记,她是不会到这个大多是乡下人洗澡的浴池来的,而且来了后还一再地问他认不认识她。他明白,她怕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怕他把她的真实身份讲出来。因此他才坚决地说他不认识她。可当这样说的时候,他的心里又是多么的痛苦啊!他还发现,当她从澡堂出来的时候,眼睛发红,似乎是刚刚哭过的样子。这又越发地让他心里发痛。看到她的样子,他的脑子里蓦地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他并没有多可怜,真正可怜的是她一个弱小的女子:为了能在人世间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为了不让噩梦再出现在梦中,为了能每天在脸上有笑容出现,也为了能活得更好一些,她在怎样地做人啊!她心里的负担是多么的沉重啊!想到这里,马大良的心里簌簌发疼了。
“我应当为她做点什么呢?”他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拷问自己。他想到她现在因为有了地位,有了权力,所以办一切事情都得小心翼翼的,不像以前,而且正是因为这样,她报仇的欲念怕也有了一丝犹豫。她现在最怕的是有人提起过去那不堪忍受的一幕,她在极力掩盖它。可在内心深处,她又是多么地希望自己的仇人能得到惩罚呀!然而惩罚仇人的任务她自己却无法完成,只有依靠别人的力量才能完成。可在这个世界上,现在还有什么人可以帮她呢?没有其他人了,只有他一个人!可自己只是一个开浴池的农民,能完成这样的重任吗?
他在浴池的院子里烦躁地转圈子。夜色已经把万家镇笼罩了,在微暗的光线里,头顶的星星看起来是那么的模糊,躲躲闪闪的样子好像在逃避着什么。周围的建筑物被巨大的黑暗吞噬了,只留下一幅幅朦朦胧胧的剪影。黑夜本来是寂静的,可是从公路上开过的车辆的轰隆声却打破了这种宁静。蓦地,马大良发现隋春雨的身影嗖地闪出了大门。他心中一惊:这么晚了她到什么地方去呢?一个不祥的念头锁定了他,他下意识地跟了出来。
现在他来到万家镇的大街上,夜风拂来,脸上有一丝凉凉的感觉。节令到了秋天,空气中游荡着成熟了的玉米、高粱、大豆、苹果、葡萄的气息,吸上一口,沁人肺腑。但马大良却顾不得吸吮空气中这好闻的气息,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快步跟上了隋春雨。他看到她出了门后,快步向北边四百米外的魏食其的醋厂走去。马大良隐在黑暗中跟了过去。
马大良看见隋春雨来到在魏食其醋厂的大门前,轻轻地推开门走了进去,他等了一会儿也跟过去推开门进去了。
醋厂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他看到一间亮着灯光的办公室窗玻璃上有人影晃动,就蹑手蹑脚地踮起脚尖走了过去。透过窗玻璃,他看到隋春雨在里面给魏食其说着什么。他屏气凝神,静听起来,竟是隋春雨在说镇党委书记秦娥来洗澡的事。只听得隋春雨在说:“老板,我听得清清楚楚,秦娥在后面一再地问他认识不认识她。”魏食其奇怪地说:“马大良是怎么说的?”隋春雨说:“马大良一再地说他不认识她。”魏食其说:“后来呢?”隋春雨说:“后来秦书记就走了。”魏食其说:“再没有发现什么?”隋春雨想了一下,说:“我看见秦书记的眼睛好像有点红,是刚哭过的样子。”魏食其说:“再没有什么了?”隋春雨说:“再没有了。”
马大良听得五内俱焚,心如刀割: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员工竟然成了醋厂老板的密探!
马大良跌跌撞撞地回到浴池,倒在前厅的沙发上,双手抱着脑袋,嘴里呜呜噜噜嚷嚷着,也不知在嚷叫什么。隋春雨从外面走了进来,见状大惊:“马老板,你怎么了?”马大良双手在胸膛上捶打着:“我的心被狗咬了一口呀!我的心疼呀!”隋春雨愣在那里,不知他在说什么,但心里却隐隐约约地感到问题是出在自己的身上了。只听得马大良呼天抢地地叫道:“我待你不薄呀,我天天给你喂吃的,天天给你喂喝的,把你当人看,把我的心都快要掏出来,可你却好啊,在背后冷不防咬我一口,还咬在我的心肝上,你的心真是太狠了呀!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冷酷呀!”隋春雨听到这里,忽然呜呜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马大哥,是我不好。是我把你气成这样。我不是人!我够不上一个人!你待我那么好,可我却……”隋春雨说到这里泣不成声。马大良从沙发上爬起来,走近隋春雨,说:“春雨,是我不好,我心里苦闷,却在这里发疯使坏,惹你难过了,我……”隋春雨说:“马大哥,我这人不好,我不配在你的浴池工作,你让我回去吧。啊?!”马大良叫了起来:“你不能回去!你回去了这浴池也就办不下去了。”
隋春雨哭了,浑身抽动着,她对马大良说了魏食其要她告密的事情。她说自己实在是因为家穷等钱花,魏食其要她干这事,她是违心的,她以后再也不干这样的事了。末了她说:“马大哥,你要小心,魏食其这人不是平地卧的兔子。”马大良说:“你说的我记下了。”
马大良以自己的大度与宽容让隋春雨认识到了自己的过错,再不敢向魏食其告密了。在后来的日子里,这个家境贫寒的姑娘尽职尽责帮马大良经营着浴池的生意。
晚上十点多钟,马大良嘱咐隋春雨关了门,他自己要出去一下。隋春雨怯怯地看着他说:“大哥,你晚上了还要到什么地方去?”马大良说:“我心里难受,出去转一下。”马大良出了浴池的大门,只身一人走在万家镇的大街上。他要去什么地方呢?他一点儿也不知道。他只是茫茫然地走着,任凭双脚带着他前行。可是当走了一段路后,他发现自己站在派出所门口。派出所的大门在晚上十时左右还没有关闭,马大良走了进去。一间房子的灯亮着,他敲了敲门,门开了,马茂盛站在他面前,一双因为熬夜而有些红肿的眼睛盯着他,说:“大良,有事?”
马大良坐在沙发上,低着头不言语,神情痛苦。
马茂盛抽出一支烟给他,马大良接过来点燃抽了起来。
半天,马大良才说了魏食其让隋春雨告密的事。
马茂盛说:“魏食其为什么要知道你马大良浴池的事?”
马大良沉默了半天,才把自己在路上如何审讯黄虎,黄虎如何交待还有魏食其一事告诉了马茂盛。
马茂盛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马大良说:“三……月……前……”
马茂盛说:“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
马大良说:“我怕影响你的工作。你太忙了,我怕打搅你。”
马茂盛气愤地说:“借口!你不相信我,对不对?”
马大良说:“不是……”
马茂盛站在表弟跟前,俯身看着他,说:“你嫌我在知情的前提下没有破案,对不对?”
马大良不言语了。
马茂盛说:“可你现在为什么又告诉我呢?”
马大良说:“表哥,我一个人不行啊!原来以为只有一个黄虎,没有想到现在又出现了一个魏食其。他们都是万家镇的人尖儿,我怎么能与他们较量呢?”
马茂盛说:“这事儿说起来也没有你的事,人家许也青到现在也不站出来说一句话,我们是牛皮人儿淌眼泪——替古人担的什么忧呀?”
马大良叫了起来:“表哥,许也青没有办法站出来呀!”
马茂盛奇怪地问:“为什么呀?”
马大良忽然就哑了口,嘴巴张得大大的半天也合不拢。
好在马茂盛并没有再问他,马大良才从尴尬中走了出来。
但马茂盛还是对自己的表弟作了指示。他告诉马大良,现在不要乱动,这件事还没有到最后的时刻,所以条件还不成熟。如果现在动手,只会出现意外,打草惊蛇。马大良说记下了。马大良知道表哥会这样劝他,果然没有错!马大良到这时候真正明白了:只有自己一个人能把事办了,其余的人都没有办法。马大良也知道,表哥也没有看出秦娥就是许也青。秦娥把一个万家镇的人都哄骗了,唯独没有骗过他。马茂盛又向表弟指出:也可以找找石磊,让他动员薛老醋去法院告魏食其,让法院判他几年有期徒刑。
马大良当下就去写作之屋找石磊了。石磊正在灯下与白三宝下棋,杀得难解难分,看到马大良深夜到来,就知道他有事,便收了棋摊子。白三宝回家睡觉去了,马大良这才向石磊说了自己的打算:说服薛老醋状告魏食其。石磊问他为什么,马大良说因为魏食其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大坏蛋。石磊觉得奇怪:马大良为什么对魏食其这样恨呢?其中必有原因。他很想知道这里边的原因。但马大良不说,他也没有办法让他开口。石磊很会推理、猜想,他想马大良早年就跟着许也青在浴池干事,现在许也青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可马大良还对她忠心耿耿的,这份忠心人世间真是少有。可如果马大良没有与许也青有过深刻的交往,绝不会把许也青的事当成自己一辈子的大事。现在马大良恨起了魏食其,也必然与许也青有关。可魏食其与许也青有什么关系呢?石磊想不出来了。
石磊说:“马老板,我告诉你一个事实,起诉状告魏食其一事我在开业时就搞过,可秦娥不同意起诉魏食其。我问她为什么,她说魏食其是万家镇的财源,如果把魏食其告倒了,万家镇的税收就可能马上完蛋了。所以我想你还是不要起诉魏食其了,行不行?”
马大良叫了起来:“不!不!现在秦娥不会不同意的。”
石磊奇怪地说:“你怎么知道秦娥不会不同意的?”
马大良语塞了,半天也说不出来。
石磊说自己不会再去动员薛老醋。马大良大失所望,怏怏地走了出去。
秋夜的凉风吹在马大良的脸上,让他发热发烫的脸颊一下子清凉下来,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黄虎的野心
秦娥让田俊杰去与黄虎接触,问他可有投资建示范小学的想法。田俊杰去了,黄虎问是谁让他来的。田俊杰说:“是我听到万家镇有人在下面议论就跑来了。”黄虎说:“秦书记没有派你来?”田俊杰笑了,说:“还真让你猜着了,秦书记有让我来与你联系的意思。”黄虎说:“如果秦书记派你来征求我的意见,我是会有答复的,可她没有明确表示态度,我的意见也就一时难以定下了。”田俊杰说:“这事我们在一起商量过的,也是秦书记的意思。你就谈谈你的意见吧。”黄虎这才说道:“你们回去造一个计划,设计一套图纸,把资金预算一下,然后告诉我,我看有没有能力建造。”田俊杰说:“预算我们早就做了,大概得花六十万元。”黄虎吃了一惊,面子上却无动于衷,笑说:“我得回去与家里的人商量一下。”田俊杰又说:“不知道黄经理还有什么要求没有?”黄虎笑说:“我想当万家镇的党委书记,可前面有秦娥在呢,我没有位子呀!”田俊杰说:“书记倒不一定能当上,但是当一名副镇长,主管乡镇企业还是可以的,在咱们县上不乏其例呀。”黄虎说:“如果能当上副镇长,投资建校一事没有问题,包在我身上。”
田俊杰把黄虎的条件说了,秦娥大怒:“要是畜牲能当副镇长,那天下的所有动物就都能当上副镇长了。”田俊杰不解地说:“秦书记你骂黄虎是畜牲,他真的那么坏吗?”秦娥“哦”了一声,说:“噢,我总是把他与一个同样叫这个名字的人混淆了,与他同名的人果然是一个畜牲。我见过他的。”
田俊杰说:“如果黄虎能投资建校,我们能否让他当副镇长?”
秦娥说:“你告诉他,他要是同意投资建校,就建吧。但要当副镇长不行。”
田俊杰说:“要不我们把他的事告诉县上领导,看看领导的意图再说。”
秦娥恨恨地说:“田镇长,我不知道你的脑袋是长在自己的脖子上还是长在别人的脖子上?投资建校是办公益事业,怎么又与当官扯在一起了?按照他的逻辑,香港的邵逸夫在大陆投资建了那么多学校与图书馆,他就可以当国家主席了?”
田俊杰说不出话来。
但是还没有等到秦娥想出更好的办法制止黄虎的野心,县委副书记任书侠就得到了这条消息。她来到万家镇,了解了黄虎的情况。任书侠对秦娥说:“要多注意一下这些在改革开放中涌现的企业家,这些人其实都很有经济头脑。如果重用他们,一个地方的经济是会很快上去的。就像黄虎,其实是一个很会搞经济的人才。”秦娥听她这么说,心里在簌簌地滴血。可她又不能明确表示什么。任书侠问秦娥对黄虎的看法,秦娥说:“这个人在万家镇影响不太好,有关他暴富的议论在万家镇有很多版本,有的说他是得了某人的绝业,有的说他把什么人骗了,因为他原来就是一个小混混子,没有一点本事的。”任书侠听了很不高兴,说:“看一个企业家要看他的本质,不要把小节问题当作重大问题,这会影响对一个人公正的评价的,尤其是当领导的同志更要心胸宽阔才行。”
任书侠要秦娥把黄虎叫来,她要与他当面谈谈。秦娥打发镇上的一名干部去叫黄虎,自己则躲了出去。等她回到办公室时,任书侠已经与黄虎谈完了。任书侠高兴地说:“秦娥,这人不错嘛,不但有经济头脑,而且看问题也很有见地,思想水平较高。我回去以后要向县委建议,把他提到你们镇上管乡镇企业怎么样?”
秦娥说:“任书记,如果你征求我的意见,我不同意,因为这人的本质很坏。我听万家镇有人在下面骂他是畜牲,连猪狗都不如。”
任书侠说:“有什么具体的事例吗?”
秦娥说:“你可以到万家镇再打听打听。”
任书侠说:“我要你说。”
秦娥说:“我一下子说不出来。”
任书侠的一双眼睛飞快地眨动了一下,说:“如果你说不出来,那就等于没有。你前面说的话是空话。”
秦娥说:“任书记,我说的话千真万确。没有一点差错。”
任书侠用一种复杂的目光望着秦娥,叹息了一声,说:“平时人们经常说我们妇女干部心胸狭隘,我总是替我们妇女叫屈,可现在看来,社会的评论是正确的。”任书侠停了一下,又说,“我不知道在万家镇发生了什么事儿,让你对黄虎同志这么仇恨。秦娥,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这是一位伟人说的话,你对黄虎的成见不能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吧?”
秦娥再也说不出话来。
大概是任书侠的万家镇之行让黄虎看到了人生的希望,他很快地与镇政府和县教育局达成了协议,出资建万家镇的示范小学。日子定了下来,奠基仪式在万家镇政府后面的学校旧址举行。县电视台的记者来了,县上四套班子全部出动,县委书记路天时亲临会场,任书侠副书记兴致勃勃地坐在主席台上,满月样的脸盘上绽放着动人的微笑。而黄虎则披红戴花,面带微笑地与路天时书记同时把一块奠基石埋入地下。县电视台的记者及时地摄下了这动人的场景。
没有人注意到秦娥在现场的神情,镇政府出面讲话的是田俊杰,秦娥把一切活动都推给了镇长,自己只坐在一边默默地看着这乱哄哄的一切,脸上带着一副高深莫测的冷冷的微笑,世外高人一般。秦娥注意到在下面的会场里,有一张熟悉的面孔在闪动,是马大良。他的脸孔黑得可怕,仿佛六月雷雨前的天空。秦娥注意到马大良在会场里不安地来回走动,有几次还故意走到面对黄虎主席台下边的空地上,站在那里用斜睨的目光冷冷地瞪着黄虎,而黄虎则躲开了他的目光。秦娥的心里乱极了,如坐针毡。她看见魏食其也在现场,他脸上的刀疤在阳光下泛着一股青紫的光波。他在会场里转了一圈后,慢慢地踱出会场。而马大良也随后走了出去。秦娥瞥见马大良的脸上有一股狠巴巴的神情,这神情让秦娥大吃一惊。一股不祥的预感闷雷一样击中了她。
黄虎与魏食其
黄虎一下子成了新闻人物,当晚的县电视台在头条播放了示范小学的奠基仪式全过程。黄虎的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但在这条新闻播放前的那天下午,急不可待的黄虎约来了魏食其,在他的办公室里密商大事。黄虎问魏食其:“这场戏演得怎么样?”魏食其笑说:“有一句成语叫作什么?骑虎难下。黄虎,你现在骑在老虎背上,不可能再下来了。”黄虎的眼睛一翻:“你什么意思?”魏食其点了一支烟慢慢地吸了起来,说:“咱们前面说的我出资百分之三十的话不能算数了。我不能看着你在人面前风光无限,又上电视,又要当副镇长,而我在无影处当无名英雄。对不对?”黄虎冷笑一声,说:“你想赖账?”魏食其说:“不存在赖账的问题。你想想,人们都知道是你投的资,可却不知道咱们在下面的交易,这本身不公平么。”黄虎说:“你就不怕我把事情捅出去?”魏食其说:“你捅什么呢?有人要起诉你吗?没人吧?没人起诉你,你捅什么呀?”黄虎说:“现在没有人起诉你,不等于以后没有人起诉你。我总觉得这事没有完,在下面有一双眼睛在始终盯着我们。我不论走到哪里,那双眼睛都在死死地盯着我看,就是睡梦中也会看到那双眼睛。你不害怕,可我害怕。我们做下的孽是要付出代价的,你不要心存侥幸。”魏食其说:“黄虎,你马上要当副镇长了,咱们的事儿也可能不会再有人翻腾了,你放心吧。只是我觉得你要是当上副镇长,我总觉得怪怪的,让人想笑。我就是弄不明白,你一个混混子为什么竟混出一个副镇长?你凭的是什么呀?我越来越不明白共产党的干部政策怎么了,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人都可以当副镇长,唯独你不能当,但偏偏你却当上了。”
黄虎说:“人行红运了,天上也往下掉官帽。你不当官由不得你。”
魏食其说了一大堆,但在具体问题上却不兑现。黄虎没有想到魏食其会这样,但魏食其不掏银子,黄虎也没有办法。只能是自己独自掏钱,好在黄虎现在已经不缺钱了,所以对魏食其的做法也就不怎么气愤了。倒是魏食其说的一件事引起了黄虎的注意。魏食其说:“黄虎,对马大良我们要注意呢。这个人平日看上去默默无闻,不言不语,只是睁着一双眼睛看人。可我觉得这人阴得很。我在他的浴池的眼线向我报告了他的一些怪异行为,虽然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可我总觉得这里有文章。比如说万家镇的秦书记有一次到他的浴池洗澡,马大良忽然显得格外殷勤,还把浴池里的女服务员赶了出去……”
黄虎吃了一惊,脸色有些发白,说:“有这样的事?”
魏食其又说:“我还听有人在下面说,秦书记说自己与许也青是同学,而她之所以到万家镇当书记,也是许也青推荐的结果。”
两个人在一起仔细地商量如何对付一个浴池的老板。他们觉得对付一个老实疙瘩没有什么问题,光凭他们两人的智慧与财力,把这事摆平易如反掌。魏食其想到了他手下的黑势力。
从这个时候起,万家镇又变得不平静了。虽然镇街上正在唱大戏,熊厚火母亲八十大寿寿诞庆祝进行得红红火火,有声有色,街面上成天涌流着蚂蚁样的人群,到处都是喜庆的气氛,可在这喧哗的后面,却有一股暗流在缓缓地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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