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娥

　　一天，秦娥带了方鹤来到县城，找到了县文化馆的省摄影家协会会员肖一光，让他拍上一批万家镇的图片。肖一光听说过秦娥书记，对她的魄力大为钦佩，当即带上相机来到万家镇。秦娥让方鹤陪肖一光到乡下去摄影。秦娥对肖一光说：“什么地方最穷，什么人最可怜，你给我拍谁。”肖一光说这事儿好办。他们二个人当即就找了车子到乡下去了。他们来到那些交通不便、坡大沟深的村子，找了特困户拍照。村上的干部以为是为他们找救济的，所以很积极地为肖一光二人找最穷最困难的农户。一天下来，肖一光已经拍了不少照片。他连夜赶回去冲洗。到了第二天，相片就出来了。肖一光拿了相片让秦娥看。秦娥从中挑出一些最典型的让他放大，再把文字写上。到了第三天，万家镇穷困景象的图片已经搞好了。苦难经过肖一光的艺术处理，越发触目惊心了，那些面容呆板的农村老汉、老太婆脸上的皱纹与沧桑，眼里的昏浊与迷惘，让看的每一个人都感到心里揪得慌。但图片展示的名字却写成：肖一光摄影作品展。秦娥说：“老肖，这事儿只能这样办了，要是不以你个人的名义进行展出，恐怕不行。但是费用我们镇上掏腰包，不要你的钱。收入也归你个人所有。”肖一光面有难色，说：“秦书记，这事儿万一路天时问起了，我怕担当不起。”秦娥给他鼓劲：“别怕。出了事你只管往我身上推就是了。”肖一光笑说：“算了吧。你的笸箩有多大呀？能把啥东西都装进去？”于是，到了第二日，肖一光的摄影作品已经出现在县文化馆的大门前了。又过了几天，肖一光的摄影作品上了《华商报》，舆论一下子让万家镇知名了，但县文化局却奉命取缔了摄影作品展。

　　县委、县政府与万家镇的关系一下子僵了起来。很多人替秦娥担心。但秦娥却在与田俊杰谈心。她说现在万家镇只有这么一条路子可走，舍此再无其他路子可以救这个镇走出困境。她说熊厚火现在正在睁大眼睛看着他们如何处理这件非常粘牙的问题。她说她有时到贫困家庭中去慰问，一看到那些因为贫穷无钱看病躺在炕上不能动弹只能等死的村民就想大哭一场。她说别的地方都已经脱贫致富了，可是万家镇却还是这个样子，她哪怕不当这个党委书记也要把经济搞上去。她忽然紧紧地抓住田俊杰的手：“田镇长，看在咱俩共事的分上，你一定要与我站在一边，把侯熊厚火和他的钱动员回来。啊！？我求你了。”秦娥说着忽然流下泪来。田俊杰一下子也流了泪。他从没有看到秦娥会成为这个样子。他内心里震动了，好像火山在喷发，又好像是发生了地震。他忽然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没有大力支持秦娥真是混账透顶。

　　就在雕塑家的模型获得省美术家协会通过并加紧时间制作大理石雕塑徽标时，就在熊厚火在火烧寨等候消息时，就在千乔县的有些官员在下面对她进行诋毁时，秦娥开始了她的游说。她找到县委书记路天时，路天时看着她，脸上是一副鄙夷的神色，这在过去是从未出现过的。可她却熟视无睹，只顾说万家镇的事，只顾说熊厚火的事。她说在万家镇如果没有一个带头的企业家带动大伙干，就是再发展上二十年也是旧样子。她说其实熊厚火只是要一个虚名罢了。而我们在过去确实对熊厚火的问题搞错了，现在提出来纠正其实是在挽回经济损失，挽救一个在全国经济飞速发展中处于落后状态的古镇。她说徽标并不是熊厚火的形象，那是艺术品。她说：“你路书记打过去对我关心，看中我，说我有超前意识，那么你现在也要这样看我，支持我把万家镇商贸广场的徽标搞好。”她喋喋不休地说着，完全沉浸于自己营造的氛围中而不能自拔。她觉得自己的叙说是把一颗心掏出来放在人家面前，让人家观看是不是红的，是不是还在跳动。她又觉得自己已经走进了春秋战国时代，成了联横抗秦的策士苏秦。这时候她已经完全痴迷了，她看不清人家的脸孔，看不清人家的态度，也看不见人家脸上流露出来的蔑视。她从未想自己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必须这样做，舍此她再无其他良法。她整整向路天时说了三十五分钟。令她感到奇怪的是，路天时一直没有插话打断她，只是听着，眯着眼睛看着她。当她说完了后，路天时只说了一句话：“你可以走了……”

　　她又去找县长、副县长、人大主任、政协主席、公安局长、工商局长、计经局长、审计局长，向他们重复在路天时那里讲的话。他们感到奇怪，感到不可思议，也大吃一惊，不明白这个很有前途的镇党委书记何以会成为一个饶舌的人，成为一个奋不顾身的人，成为一个不管不顾周围环境的人。她好像走火入魔了，也好像鬼魂附体了。有人猜测她可能收受了熊厚火的贿赂。有人把她在徽标事件上的所有表现联系起来，得出这样的结论：秦娥是一个缺少领导艺术与水平的党委书记，是一个没有全局观念的党委书记，是一个不管大局的党委书记，也是一个不成熟的党委书记，他们在下面议论，在会场上议论，一时间秦娥成了千乔县的阿斗。于是有人替她惋惜，有人替她难过，也有人感到高兴与快慰。县常委会上说起秦娥时，竟是一片的叹息声。有人甚至说：“怕要考虑一下这个人能否胜任一个大镇的党委书记一职了。”也有人提出组织部当初是怎么把这样一个不称职的人提拔到党委书记任上的？这明显是针对任书侠的，任书侠感到了一种压力。

　　但这一切秦娥都没有觉出来，她还一味地沉浸于那种把自己感动了一次又一次的陈述中。那里是她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她的思想分外活跃，痛快淋漓，她的倾诉是一种本能的发泄，是一种下意识的发泄，也是一种豁出去的发泄。她用发泄抗拒任书侠对黄虎的重用，她用发泄倾吐自己面对仇人时的无奈与惶惑，她用发泄表示自己对马大良的恻隐之心和愧疚之意……她把自己来万家镇后了解到的所有情况都汇集在倾诉中，她觉得自己的倾诉有源源不断的精神动力与资料来源，就像天空中的空气，就像浩渺如烟的大海。她在倾诉中一次又一次地营构出一幅辉煌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万家镇企业林立，火补机械厂热火朝天，熊厚火与县委书记路天时握手言欢，笑意盈盈。成百上千的农民走进了工厂，他们身穿工作服，脸上是一副自得与恬适，就像火烧寨企业里的工人一样。她在自己的营构中看到，人们成群结队地来到高高的以大理石为材料雕塑成的商贸广场徽标跟前，抬起头仰望那造型完美的雕塑，不少恋人在这里拍照留念，徽标就成了他们的背景。但也有人在上面写下了如同跪拜在岳飞墓前秦桧像上的那种诗，那诗诬蔑县委书记路天时与工商局长等人。她让人赶快把上面的诗擦掉，可是今天擦掉明天又有人写在上面，她就感叹连连……

　　她眼睛发红，头发奓挲，意识朦胧，步子时而歪歪斜斜，时而踯躅颠踬，会场讲话时会突然停下来半天在那里发愣。人们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各种各样的议论蝗虫一样在天空飞翔。田俊杰被打动了，他劝她不要再作践自己了，万家镇的事干不成还可以干其他的事，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方鹤天天在办公室里坐着，神情忧郁而悲哀。

　　方鹤

　　这天晚上，方鹤像往常一样来到万家镇对面的源通网吧。她已经与小镇源通网吧的老板混熟了，老板允许她免费上网。因为只要方鹤一来，进网吧的年轻人就会蜂涌而至，很快就会把网吧坐满。一见她进来，年轻的老板就笑嘻嘻地欢迎她。只是她的神情显得是那么沉郁，这让老板有点担心。老板热情招呼她，给她打开了机子。方鹤坐在电脑后面，神情怔怔的。后来，她上网聊天，她在虚拟的世界里找到了一个与秦娥一样的女青年，她与那人聊得热火朝天，表达了万家镇围绕徽标发生的奇事怪事，表达了对秦娥书记的钦佩与担心，更说了现今一些官员的昏聩与无能。她在聊天时泪如泉涌，引得全网吧的人扭回头看她，有的人以为她在搞生死网恋，对她的痴情感到解颐与痛快。也有几个小青年打听她在哪里干事，有没有找下男朋友，他们在她出现时想入非非，心猿意马。一想起秦娥的神情，方鹤就忧心如焚。她觉得秦娥是那么可爱，又是那么孤独无助，更是那么不堪一击。现在在千乔县，谁都可以把她拉出来证明对于一个干部进行全面的考核是多么的重要，现在谁都可以公然地在大众场合口无遮拦地大骂秦娥是一个丧失良心的乡镇党委书记，还是一个丧失道德水准的单身变态女人，她在乡政府与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长期保持暧昧关系，很有可能是在搞同性恋。为了能巴结大款，不惜让一位县委的干部背黑锅，挨人骂。她把那个龄牙子熊厚火作为太上皇供奉着，还不是为了从人家那里给自己弄钱。听说熊厚火为了扬眉吐气，已经答应给秦娥五十万人民币。所以秦娥才豁出命来与路天时斗，与全县的大多数部局长斗。她把熊厚火的形象竖立在商贸城广场，就是把当年那些参与处理熊厚火的千乔县的干部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让他们遗臭万年，也让他们的子孙遗臭万年，永世不得翻身。这是多么歹毒呀！这样的人当一个大镇的党委书记能行吗？金钱已把她的头都弄昏了，你看她走路的样子，那是一个大镇的党委书记的样子吗？那真是辱没政权呀，那真是践踏我们党在群众中的威信呀！对这样的人如果还不进行组织处理，那我们岂不是成了软弱无能的满清政府了吗？方鹤当然听到了这种种的议论，包括对自己的议论，但是她顾不得自己了，她有点肆无忌惮了，她愤慨了，她一改往日的羞涩与胆怯，决心挺身而出拯救秦娥。当她决心采取行动时，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到底有多大，也没有意识到自己会做到哪一步。她只是凭一个姑娘的本能在行动着，只是被自己胸中那熊熊燃烧的激情之火驱使着。她当然知道县委路书记不会无动于衷的，他决不会放任一个与自己作对的下级干部扰乱千乔县的社会秩序的，这种秩序是固定的，不能作任何改变。如果改变了，那也就等于是改变了人们之间的利益关系和等级观念……方鹤在内心里对秦娥说：“秦书记，你现在最为重要的是要保持一颗清醒的头脑。你不能再四处出击了，那只会让你四处碰壁。你就让我替你出击吧。”方鹤下意识地操作着一台电脑，飞快地敲击着键盘，在屏幕上打出了下面的文字：

　　200万元投资不翼而飞谁之过？

　　——千乔县万家镇雕塑徽标引起的轩然大波

　　□秦川丽人

　　千乔县万家镇是一个经济落后的贫困小镇，全镇近３万人,约有56%还没有脱贫。今年早些时候，万家镇党委与政府决定在新建的商贸广场竖立一座雕塑徽标，作为小镇的标志性建筑。为了使小镇的徽标具有一定的审美特征与思想意义，同时也能起到教育人的作用，镇党委镇政府从众多的应征作品中选出了一幅十多年前的获奖作品《新生》，这是一幅画家根据当年万家镇经济繁荣兴旺时创作的作品，作品中的主人公原型是出生于万家镇并在该镇进行创业的火补天王。把这幅作品作为徽标竖立在商贸广场，就能使万家镇的人民回忆起当年创业时的盛景，从而增强奋斗的决心与信心。但不作美的是，这位火补天王十年前却被千乔县以“偷税漏税”的所谓罪名作了严肃处理，而这位火补天王也一怒之下远走他乡。自从火补天王把自己的企业整体搬走后，万家镇从此一蹶不振，经济在全县处于倒数第一。现在万家镇的人民都认为当年对火补天王的事处理错了，因为火补天王并没有偷税漏税，而是有人对他进行栽赃陷害。大家也认识到当时县委与县政府的决策是错误的，但是却没有人进行纠正。当以火补天王为形象的徽标要在商贸广场上落成时，当年参与处理火补天王的一大批官员慌了神，他们认为万家镇党委和政府是把他们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所以千方百计进行阻拦与破坏。他们给组织建造雕塑徽标的万家镇党委书记与镇长实行高压政策，要他们收回对火补天王进行平反的决定，要他们放弃雕塑徽标的建造。县上有关部门：县纪委、县公安局、县工商局、县计经局、县委与县政府、县人大、县政协等部门轮流出动，要万家镇重新确定商贸广场徽标。由于他们的干扰，经万家镇党委与政府主要领导动员、决定投资二百万元建造驿马火补机械厂的火补天王熊厚火决定撤资。万家镇人民听到这个消息后，义愤填膺，大家纷纷说，你们当官的光考虑自己不考虑群众，你们就是这样代表最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吗？

　　现在，围绕万家镇商贸广场雕塑徽标的事件还远远没有完结……

　　方鹤把这篇稿件改了一遍，然后就进入一个网站，在论坛里把文章粘贴了上去。她在网上的名字是秦川丽人。

　　她长出了一口气。真累人，也怪有意思。还是信息时代好，这么快就能把一个弹丸小镇发生的事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退出刚才进去的网站，想继续与那个年青人聊天，但这时候她的手机响了，话筒里传来了一个男子浑厚的中音，问网上的那篇稿件可是真的。她紧张得心都快要跳出胸膛了，连忙说当然是真的，我就是见证人，也是万家镇的秘书，这篇文章就是我写出来的。那男子说，他是北京一家报社的记者，他决定把此文发在他们的报纸上。方鹤这时候听到一个耳熟能详的在全国享有盛名的大报的名字。她说那太感谢你了。但那浑厚的男中音却说，应当感谢你才对。他在话筒里说，你很有新闻敏感性，我代表我们报社向你表示感谢。请你把你的真实名字说一下，我们到时候好向你寄稿费。她激动得厉害，连忙说不必了不必了。接着她又接到几个电话询问这篇稿子，她都一一回答了。这时候因为紧张，也因为太激动，还因为没有一点儿精神准备，她哭了，眼泪顺着脸颊汩汩流淌，小溪一般。全网吧的青年男女停下手里的活儿，静静地观望着她，没有人出声，没有人鄙夷，没有人惊骇，人们神情平静。慢慢地，周围的人们站起来把她围在中间，大家站在她身边，看看屏幕，又看看她的脸颊。有一个姑娘从衣兜里掏出一卷面巾纸，在方鹤的脸上慢慢地擦拭着，而姑娘的眼泪也哗哗地流着。方鹤这时候已经失失去了对外界的感应能力，下意识地又打开了刚才发帖子的网站，她大吃一惊，短短十几分钟，她的文章已经有一百多人点击，也有一百多人在网上发表评论，那些她看不见的网友们纷纷向她表示支持和声援：秦川丽人，你好。对发生在万家镇的事我们表示强烈的抗议。我们向你表示我们最为有力的支持。我们坚决支持万家镇人民把雕塑徽标建造起来，我们也坚决支持火补天王能把二百万元投资到万家镇上，同时我们也强烈要求千乔县的官员能从实际出发，对火补天王的冤案进行平反……

　　整个世界在漂亮姑娘方鹤眼里绽放出一片火烧云般迷幻的色彩，她放开嗓子大声哭了起来，哭声在这个小镇网吧里像春天的柳笛一样嘹亮而又悦耳动听……

　　雕塑的力量

　　虽然阻力重重，但是秦娥还是不改初衷。一切都在按照原来设计的方案进行着。省美术家协会的雕塑家卫成明带着他的作品与学生与徒弟来了，他们来时乘坐着一辆客货两用车，车上装着那座分成几截的大理石雕塑徽标，用塑料纸包苫着。客货两用车在余镇长的指挥下开到了商贸广场停下。在商贸广场中央，一个用彩条塑料布搭建的长宽高各六米的大篷早已建成。镇派出所请来的保安员严肃着脸子在四周站岗放哨，不让行人走近观看。大理石雕塑一卸下就立即进入到大篷中间。秦娥与镇上其他干部一行七八人走进了大篷，围着雕塑徽标转着看着，品评着，议论着。这时候，市电视台的记者巨晓阳带着一名漂亮的女主持人，肩扛着摄相机来到了彩条布下，立马打开了摄相机，把镜头对准了现场，对秦娥说：“秦书记，你好像不欢迎本记者是不是？”秦娥奇怪巨晓阳怎么知道这事儿的，纳着闷，巨晓阳却说：“不是你们的方鹤来请我，我还不来呢。”秦娥才明白了，心里就对方鹤一阵感激，佩服她想得周到。如果市台一播这条新闻，那还不是对她的最大支持吗？这时卫成明则向大家讲解着他创作的意义。很显然，卫成明是带着一种高昂的创作激情来的，所以讲话时热情洋溢，话语澎湃，如决堤的江河。他向他们讲了整个雕塑徽标的构思与立意。他指着站在大大的轮胎中间那个高个子男人旁边的姑娘说，这是他在创作中加上去的，姑娘仰望着那个双手擎着轮胎的男人，脸上的表情表明她是多么地爱他，因为他就像那个希腊神话传说中的大力神。他双手擎着的轮胎的形象，就像要把整个天地擎起来。雕塑家激动了，大声地说：“天是圆的，地是圆的，我们的主人公擎着的轮胎也是圆的，那么轮胎也就是天，也就是地。一个多么富有意味的象征呀？试想，在中国历史漫长的岁月中，有谁有此气魄与胆识？没有。只有处在改革开放伟大事业中的中国人民才有。历史上的曹孟德曾经横槊酹酒，发出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慨叹，悲壮是悲壮，可是到底是慨叹人生的无常与岁月的沧桑。可我们这个作品里的主人公精神饱满，气宇轩昂，顶天立地，多么壮观的一幅改革开放画图呀！”说到这里，年轻的雕塑家停顿了一下，转着圈子把周围的人看了一遍，又说：“我曾经在好多大城市和高等院校搞过雕塑，还从来没有在一个小镇搞过雕塑，今天我能在千乔县万家镇搞这个雕塑，是我人生的荣幸与骄傲，我一定要把此雕塑搞成经典性的作品，也想借此使咱们万家镇的名声如日中天，经济再上一个大的台阶。说到这里，我要感谢你们小镇上的书记与镇长，我想在此大声说，你们是好样的，有前瞻意识，有战略眼光，你们为万家镇人民办了一件好事。历史将把你们载入史册，雕塑则把你们凝固在这里，永远被后世的人民铭记着……”

　　几乎从这个时刻起，万家镇进入了一个非常时期，县电视台、市电视台一连三天在黄金时间播出了彩条布下雕塑徽标的奠基仪式，那个雕塑家的话像号角一样吹遍了千乔县的角角落落，激起了人们对过去岁月的回忆与咀嚼，激起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与希冀。一时间到万家镇来参观雕塑徽标的人络绎不绝，现场维持秩序的保安人员声嘶力竭地呐喊着，警示人们不要进入到彩条布周围三米范围内，但是要进入现场的群众把他们推得东倒西歪。派出所不得不又增加了警力维持秩序。由于群众一时难以进入到彩条布下，好奇心难以得到满足，于是得不到满足的群众又对彩条布下的事儿进行猜测与臆想，然后又把这种猜测与臆想向四处散播：有的说万家镇聘请了大城市的一名非常著名的雕塑家，在彩条篷下雕塑一名裸体女人，女人的乳房从胸前伸出来有一丈多长，一头肥猪那么大，乳头正往下滴乳汁呢，能听到嘀嘀嗒嗒的声音。有的说彩条布下是以饰演潘金莲的台湾演员某某为模特儿而搞的雕塑，万家镇之所以这样搞，是为了吸引外资到这里办企业，因为一般外国人都爱中国的美色，据说这个雕塑女人的大腿有丈二长，臀部得五个人合抱才行。还有的说雕塑是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在调情，男人在上面，女人在下面，虽然没有办事，但下一步那是水到渠成的事……由于这些原因，万家镇雕塑在还没有完成时已经是声名远播了。如果逢集天，万家镇商贸广场真是人山人海，人声鼎沸，万头攒动，人们摩肩接踵，仿佛在观看大型秦腔戏剧的演出。不少邻县的群众闻讯也赶来凑热闹。一时间，万家镇成了新闻中心与舆论焦点。

　　当外面的群众群情激奋要进入到里面看雕塑家的创作时，里边的雕塑家正在对大理石雕塑进行拼接，但他同样沉浸于创造成中而不能自拔，外面群众的喊声仿佛是给他加油助威。雕塑家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把外界群众的呐喊当作对自己的激励与鞭策，创作的灵感如同天空的闪电。他激情如潮，大理石材料在他的手下面团儿一样发生着变形……

　　正义的力量

　　就在万家镇示范小学动工修建的时候，有关对黄虎的提拔与任命工作也在加紧进行。万家镇每天都有新的消息在传播，都有人在下面窃窃地议论这个暴发了的家伙竟要当官，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孙二楞子走在大街上，不论见到谁都会这样说：“钢材天王祖坟里冒烟了，要当副镇长了。还是有钱好啊！有了钱要干什么就干什么。要女人有女人，要官有官。”

　　马大良听到了这个可怕的消息后，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呜呜地哭，直到隋春雨进来喊他，他才住了声。马大良心里簌簌发疼，他想破坏什么，想杀人。他想跳进路东的池塘里把自己淹死，他还想在万家镇的大街上狂奔。可是他什么也干不了。他只能在屋子里饮泣，把眼泪往肚子里咽。他想到了找秦娥，想到了向表哥马茂盛汇报。可是他却没有找他们。他知道自己一生为之奋斗的事该有个眉目了，不能老这样拖下去。马大良在某一天找了石磊，石磊说自己已经说服了薛老醋，要后者起诉魏食其。薛老醋答应了，拿着石磊给他写的诉状去了县法院。马大良对石磊说了黄虎可能要提拔一事，要石磊想办法制止这个强奸犯进入政界。石磊沉默了，他有怎样的能力可以阻止钢材天王步入仕途呢？他没有办法，可他又不甘心。如果这样一个人渣进了官场，天下还有公理吗？石磊想到了弓越明，便把他叫来商量对策。弓越明也听到了风声，他的气愤溢于言表。他们几个人第一次走到了一起，共同面对着一个隐藏了七八年的强奸犯，一个暴发户，一个资产来路不明的人，他们可以说是义愤填膺了。弓越明又想到了许子平，于是打电话告诉了他。许子平听后在电话里破口大骂，说要给路书记打电话，还要到市委书记那里去告黄虎，非要把他狗日的官路堵塞了。许子平说到做到，果然向路天时打了电话。路天时说这个问题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既然常委中间有人提了出来，说这个人有能力，也为公益事业做出了贡献，那么作为组织就要考察一下，而且现在万家镇政府还没有一位从民营企业家中提拔出来的副镇长。许子平说：“可这个人是一个漏网的强奸犯，在七八年前的万家高中，他强奸了一个女生，问题至今也没有得到处理。如果这个人被提拔了，那世间还有没有公理与王法？”路天时说：“你说的问题是公安上的事，如果公安上没有对这个人进行侦察与逮捕，那我们就不要在下面给他网罗罪名。”许子平第一次在千乔县的头面人物那里碰了钉子。他咽不下这口气，便想到了动用媒体的力量对黄虎进行曝光。

　　就在他们在一起商量的时候，石磊也好，弓越明也好，都没有在意马大良的神情。马大良觉得自己现在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他只有一个办法可以帮助许也青报仇雪恨。他想到如果这样一搞，自己在这世界上怕是难以存活下去了。于是在一天，马大良回了一趟家。他的家在离万家镇二十里的乔山下面的一个小山村里。他的父母亲已经去世，只有一个妹妹，几年前嫁给了外县的一个小学教师。他们的生活过得还算可以，不用马大良操心费神。他去父母亲的坟上烧了纸钱与香蜡，看着空中飘飞的纸灰，马大良心中一阵悸动。他觉得自己对不起父母亲，没有给他们留下子嗣。他趴在坟地上哭了一阵子，让眼泪把心中的苦痛洗刷一下。

　　马大良从老家回来后，马茂盛来到浴池看望他。马茂盛惊讶地发现，马大良心情忧郁，似有满腹心事，目光里有一股深沉的狞恶。马茂盛问他怎么了，马大良说没有什么。马茂盛觉得表弟变得与以前不一样了。他隐隐约约地觉得在表弟身上好像要发生什么事情。作为一个派出所的所长，他有一种职业的敏感，他对马大良说：“你是不是要干什么事呀？”马大良心里一震，但旋即又释然了，表哥不可能看到他的心里去。他淡淡地说：“我能干什么呀？我连一个浴池也干不好。”马茂盛看见隋春雨走了出去，说：“你们相处得可以吧？”马大良说：“也就那么回事。”马茂盛说：“别把人家不当一回事。人家能嫁给你，是你的荣幸。你现在每干一件事，都要想到人家，要对人家负责，要有责任心。只管自己不行了，你要对人家的一生负责。”

　　马大良没有再说什么。他不能再说什么了，他要把一种震撼留给将来。

　　柳师讲述的黄虎的故事之五

　　有那么一段时间，黄虎把钢材批发公司的业务交给了老婆，从镇街上失踪了。村上有人说他走了天水，去那里赌博去了。有人说他肯定赢不了钱，因为平日他打牌并没有什么显山露水的地方，而是输的时候多，不像孙二楞子，看上去蔫蔫乎乎的，但脑子里却有道道回回，精得能把狐狸从树上哄下来剥了皮，狐狸还要感谢他。孙二楞子也去甘肃一个地方耍钱，但却不是平凉，有人问他为什么不去平凉，他笑说，我这赌博游击队，战略战术就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再到平凉去还不被那里的人把我吃了，那年要不是来了金蝉脱壳，我能离开？有人就问他黄虎出去能不能把钱赚了，能赚多少钱？孙二楞子挤挤眼睛，说了一句意味悠长的话：“黄虎是有备而去，他要是回来不说把钱赚了，你把我杀了我也不喊冤。”众人就问这是为什么，孙二楞子却不再说了。

　　黄虎出去了一个月时间，到了阳历5月，他从外面回来了。他回来的时候，正是村上人吃午饭的点，黄虎不像过去一样走着回来，而是坐了一辆桑塔拉，他下车后站在村巷里自家门前，手拄在腰间转着身子把周围看了看，伸出细长的手指在油光水滑的头发上掠掠，又把衣服上的灰尘轻轻地弹了弹。于是人们看见黄虎穿了一身皮尔·卡丹，西装革履，几乎认不出他了，还以为是哪个企业的总裁来到村上了。人们呼地一下围了过来，纷纷问他，而他则从容地从衣袋里抽出一盒红塔山香烟，给跟前每人散了一支，还转着圈子打燃打火机给人们点着。这时候司机从前边打开车门下来了，恭恭敬敬地站在他身边，手里提着一个密码箱子。黄虎高昂着脑袋说：“给我，你回吧。”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沓子钞票，蘸了口水数了二张，说：“这一张是你的车费，另一张算我对你的奖励。”那司机头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笑容可掬，转身开着车子走了。旁边一个人问：“出租车从哪里坐的？”黄虎说：“从黄家坡车站坐的。”众人就大惊：“三十公里就开了二百元钱？你的钱真多呀！”黄虎把手里的密码箱子提了提：“不少，钱就是花的，不花要钱干什么？”说着在人们的注视下走进了家门。

　　第二天，村上就传开了：黄虎在甘肃的天水、陇西等地耍钱把钱挣下了，回来时带了一密码箱子钞票，全是幺洞洞。

　　也就在这天，黄虎在村子放出风说，他要给村上人放映几场电影，报答一下村上人对他的关照。

　　电影放映的是《赌王》《蝙蝠侠》《精武门》。电影开映前，村支书孙凯向人们致词，他说他代表村上群众感谢黄虎出钱给大伙放电影。他说黄虎出外搞“生意”发了财不忘家乡的百姓，不忘搞精神文明建设，这样的村民是好样的。号召人们向黄虎在学习，争取在外面搞生意或打工搞出名堂。他没有说黄虎是赌博赢了钱，而是说黄虎搞生意。有人在下面说：“这个生意我们敢搞吗？”村支书说：“只要不违法就可以搞。”有人又说：“赌博不违法吗？”村支书就觉得语塞，口里呜呜哝哝地乱嘀咕起来。忽然人们都把头转向后边看，原来是孙二楞子手里拄着拐杖回来了。只见他头上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眼睛肿得老高，头发奓挲着，状如凶鬼。衣服烂成蓑草样。人们大惊，问他怎么了，孙二楞子一下子扑倒在地，放声大哭了起来。众人越发纳罕，有人赶紧把他搀扶起来，要把他送去家里。他忽然站起来说，他被当地那些混混子抓住关了好些天，要不是他机灵，乘一个晚上逃了出来，说不定早已被当地的黑社会砍了脑袋。

　　由于孙二楞子的突然出现，那晚的电影人们并没有怎么好好看。这令黄虎心里老大不痛快。

　　孙二楞子在家里整整几天没有出门。黄虎到他家去看望。黄虎握着孙二楞子的手说：“二楞，不要往心上去，今年没有赚下钱，下一年再去赚，只要人在就好。”孙二楞子躺在炕上，睁着一双肿得老高的眼睛，说：“你出去能赚多少钱？”黄虎说：“也不多。”孙二楞子嘿嘿笑了：“说，我早知道你出去肯定能把钱赢了，果然如此。”黄虎吸着烟，也给孙二楞子散了一支，说：“你还是有先见之明。”孙二楞子盯住黄虎的眼睛，说：“能弄一百万吧？”黄虎心里震了一下，转过了目光，说：“没有那么多，顶大也就是十多万吧。”孙二楞子说：“大概明年就要大兴土木建新楼了，对不对？”黄虎又在心里震了一下：“他莫非看出了什么？”黄虎在心里思量着，说：“也不一定，就那么点钱我还想留下养老呢。一下子花完了，老了到啥地方弄钱呀？”孙二楞子又问他，都到哪些地方耍钱了，如果那地方能去，他也准备开春了再去赌运气。黄虎就说了天水与陇西的几个地名。孙二楞子说他记下了。

　　这次与孙二楞子的对话，让黄虎的心里多了一层顾虑，他与老婆高量这事儿该怎么办。老婆蔡桂花说：“以后与孙二楞子少粘不就对了。”黄虎说：“这事儿不是那么简单的，二楞子这人不好说话，他要是在下面胡说八说的，把我们的事捅了出来，我们还能在村上活人吗？”蔡桂花也害怕了，脸上一抽一抽地颤动着。黄虎说：“你也别怕，天不会塌下来的。容我再慢慢想办法对付二楞子。”蔡桂花说：“他孙二楞子是怎么知道我们的事的？那天是半夜时分，村里人都睡了，谁也不知道呀。再说过去了这些年，从未有人说过诸如此类的话呀。”黄虎说：“不过我们还是小心为好。现在社会上的人复杂得很，人心隔肚皮，小心不会出错。”

　　开年春上三月份，大地解冻、万物复苏、鲜花盛开、蜂飞蝶舞的时候，黄虎在家里大兴土木，请了一家很有名气的私人建筑队建楼。他的楼房与村上谁家的都不一样，而是模仿着城里人的别墅样子建的，楼梯内置，盘旋而上，一层分设两个卫生间、两个客厅，并且装了暖气与空调，供暖气的是一个花四千元买的锅炉，空调则是名牌。屋顶不用普通瓦片，而是琉璃彩瓦，皆大红大黄，阳光下金碧辉煌，如同皇家的宫殿。屋墙外面不砌瓷砖，而是全部用宝石蓝玻璃装砌，远看就像一个童话世界，又像湖底的一个小岛。大门不用铁门和木门，而是铝合金的电动门，遥控一按，铝合金的大门就会徐徐打开；再一按，又会徐徐合拢。屋子的装修更是让人大开眼界，打蜡的桦木地板，紫槿花瓣样的吸顶灯，意大利真皮沙发，镀铬的洁具，五星级酒店总统套房用的席梦思床与床垫、太空枕。三个月后工程完工，黄虎放出话来说，他连建带装修共花了二十五万元。而一般人看了却又说这个钱建不起这么豪华的别墅样的楼房。

　　楼房建起后，黄虎在自家门前放映了两场电影，村支书孙凯又在开幕式上讲了话，号召人们向黄虎学习，外出打工脱贫致富，争取在村上多建这样的楼房。

　　在建楼房的当儿，黄虎带着老婆到县城和市上买了金戒指、金项链、金耳环、金手镯，他把这些东西都戴在老婆身上手上，让老婆在村上走了几个来回，展露了一下。村上的妇女围着蔡桂花羡慕地看着，口里发出啧啧的赞叹。

　　儿子黄英现在高二上学，黄雄上初三。黄虎花了钱把黄英转到市上一家重点高中就读，那家学校要一次交清三年的借读费一万五千元，黄虎二话没说就把钱交了。黄虎对黄英说：“黄英，在外边不要与人打架，也不要学坏，好好读你的书。爸在家里把楼也建起了，你们放假了就回家住在楼上学习。”黄英性格顽皮，黄雄则是个听话的孩子，兄弟二人知道自己的父亲是百万富翁，只是不知道父亲是如何发家的。一天晚上，他们二人在跟前没有旁人的时候问父亲：“爸爸，我们已经长大了，我们也有知道家里事情的权利了，我们知道咱家很有钱，钱多得不是一点。可我们不明白你这钱是从哪里挣来的？你能不能把钱的来路告诉我们一下啊，爸？”黄虎千想万想，却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要问这样的事。他一时语塞，说不出来什么，却又觉得儿子是那么的不懂事，这事儿是你们孩子家要打听的吗？便发了脾气，大声训斥儿子不争气，硬是用那没有用的问题整当爸的，让他这当爸的伤够了心。但是兄弟俩却毫不退缩，还是步步紧逼：“爸，这有什么为难的，我们只想知道咱们家富裕的途径，也是想知道咱们的钱是怎么来的，你为什么不敢告诉我们呢？爸，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家庭，都有自己的历史。你要是不说，我就会觉得我们家的历史在父亲那儿断了代，没有接续上。如果你是靠发愤图强发了家，那么这就是最光荣的传统，我们会把你的精神继承下去。说不定我们会比你更强。但你不说，我就不好说了。爸，你为什么总不相信我们呢？你为什么总是难以启齿呢？”

　　黄虎听得心里像刀子在戳，他哭了，慢慢地把真实的情况向儿子讲了。兄弟俩听了半天也没有言语，但能看出他们是多么的难受。黄虎说：“儿子，你爸是富了，但是你爸没有杀过人，也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这钱是老天送上门来的，放在谁身上也要双手相迎。再说死者家里人谁也没有提出来。你爸如果把钱全捐了出去，现在谁还能相信你把钱捐完了呢？没有人会相信的，而且时间又过了那么多年。”黄英与黄雄的眼睛里忽然流下了泪水，看得出他们是非常的痛苦。

　　也就从这天起，黄虎忽然觉得儿子变得陌生了。他们看他的目光带着一股鄙夷与蔑视。这让黄虎心里很难受，但又没有办法。现在年轻人的心理他并不全懂。好在儿子在学习上并没有放松，这又多少让黄虎有点宽心。但那个戴兽脸的人却总是不停地出现在老婆蔡桂花的梦中，这让黄虎心里沉甸甸地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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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大良挨打

　　一天晚上十点多钟，从外面进来了四五个年青人，他们黑着脸子在浴池里转悠了一圈，问哪个是马大良。马大良说他是。他们说要进去洗澡，要马大良带他们进去试试水温。马大良犹豫了一下，可最后还是把他们带进了一个大间。那几个人一进去就把门关了，围住马大良狠狠地打他。马大良双手抱着头，倒在水泥地板上杀猪一样叫着。隋春雨听到了，跑去打门，却打不开。隋春雨急了，向马茂盛打了一个电话，五分钟后，马茂盛带着民警来了，但那几个歹徒却在二分钟之前跑掉了。马茂盛把表弟扶起送到县医院，医生检查了一下，马大良浑身多处软组织受伤，眉骨破裂，前胸后背多处有淤血。医生惊讶地说：“下手毒得很呀！”医生让马大良住院治疗，马大良住了下来。

　　马大良挨打的事很快传遍了万家镇，弓越明来医院看望马大良。看着头缠纱布躺在病榻上的马大良，弓越明的心里在簌簌滴血。弓越明问马大良是什么人干的。马大良睁开浮肿的眼睛，望着弓越明，不说话。石磊来了，给马大良带了一箱子纯牛奶和一捆子香蕉。他说：“大良，我来是想告诉你，你的血不会白流，你的打不会白挨。”古世通来了，向马大良表示慰问，说了一些冠冕堂皇的话。夏森林来了，在病床前把歹徒骂了个狗血喷头。霏霏雨浴池关了门，隋春雨在医院护理马大良。谁也没有想到，万家镇的党委书记秦娥与方鹤一起来了。秦娥默默地走进了病房，停在病床前，俯身看着马大良缠满绷带的脑袋，半天没有说话，后来她伸出细长白嫩的手指，在马大良缠满绷带的脑袋上轻轻地抚摸着，颤声说：“疼吗？”马大良默默地看着她的眼睛，小声说：“不……疼……”秦娥忽然转过身子从衣兜里掏出手机给马茂盛打，要他派出警力，把打人的歹徒尽快捉拿归案。说到这里，秦娥忽然激动起来，在病房里对着手机大声说：“马所长，你也知道，我们万家镇最近是非常时期：一是商贸广场的雕塑很快要竖立，二是镇上的示范小学正在修建，三是熊厚火正筹备在万家镇建一个火补厂，要投资二百万元。这都是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镇上的治安非常重要。现在出了马大良挨打的事，我希望你能从中总结经验，把全镇的治安工作搞好。当然，马大良挨打绝不简单，他一定对一些人构成了什么威胁，所以派出所在最近要对马大良的安全提供一些帮助……”

　　马茂盛找隋春雨了解情况，隋春雨说魏食其手下有一把子打手。她还说了魏食其派她刺探马大良浴池的情况一事。马茂盛作了笔录，问她认不认识打人的歹徒。隋春雨说她认识其中的两个，一个是万南村的白头老大，一个是车子村的金狗子，这两个人都是魏食其醋厂的工人。马茂盛问她敢不敢在暗处指认一下。隋春雨说可以。于是马茂盛拘留了白头老大和金狗子。隋春雨躲在幕后认出就是他们那天晚上打了马大良。

　　马茂盛审问白头老大与金狗子，他们竟一口咬定是因为一次洗澡时受到马大良的侮辱才萌发了报复心，死不承认是受人唆使。马茂盛说他们对马大良造成了重伤害，要对他们判刑。这下白头老大与金狗子傻了眼。马茂盛说如果不想判刑，就必须交待出幕后的教唆者。可他们却说没有教唆者。

　　马茂盛把他们关了起来。过了两天，魏食其来了，要派出所把人放了，醋厂愿意出些钱了结此事。马茂盛嘿嘿一声冷笑：“魏厂长，你的钱不是万能的。”魏食其的脸孔绿了，说：“马所长，看在咱们在一条街上，抬头不见低头见，你就高抬贵手吧！大良的住院费厂子掏，花多少我们出多少。”马茂盛却说起别的事：“魏厂长，马大良与你们厂子的这两个工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们为什么要平白无故地打马大良呢？你不觉得这事出得蹊跷吗？”魏食其的脸黄了，说：“你让我见见他们，我要当面问问他们。”马茂盛说：“不行！”魏食其试探地说：“要不我给医院先送上一万元，行吧？让大良治病养伤。”马茂盛一脸威严地说：“你看着办吧。”魏食其给财务人员打了一个电话，过了不到半小时，财务人员带着一沓子钱急匆匆地赶来。魏食其把一万元摆到桌子上：“马所长，请你收下。”马茂盛说：“你交到医院去。”魏食其又让财务人员拿着交到县医院。

　　马茂盛去镇政府向秦娥汇报了此事。秦娥听了大声地骂道：“这个畜牲！我真恨不得剥了他的皮！”秦娥停了一下，放缓了口气，说：“马所长，马大良一案，还望你多费心，一定不能让歹徒逍遥法外，更不能使幕后黑手逃脱惩罚。”马茂盛望着年轻漂亮的镇党委书记，说出了自己心中的隐忧：“秦书记，马大良向我反映了魏食其与黄虎一起参与了十二年前万家高中的强奸女生一案，这是马大良在拿出刀子佯装着要杀黄虎时，后者亲口说出来的。所以魏食其指使打手暴打马大良一事也就不足为奇了。我老实对你说吧，侦破十二年前的万家高中强奸一案，是我这些年内心里的一桩夙愿，为了实现这个夙愿，我放弃了许多次进城的机会，留在万家镇。现在终于有了眉眼，可是当事人却远走了广东，这让我十分伤心。没有人知道每日面对着那两个畜牲时，我心里是多么的痛苦与难受。我忽然觉得我现在是那么无能，眼睁睁地看着歹徒整天在人的鼻子底下上蹿下跳，我的心里真是像把刀子在戳……”马茂盛忽然惊住了：秦娥脸色铁青，眼神恐怖，牙齿咬得嘎吧嘎吧响，似在与魔鬼殊死搏斗，但却又对眼前的一切毫无觉察。马茂盛惊叫道：“秦书记！……”秦娥惊醒过来，眼圈红了，喃喃地说：“我刚才是怎么了？”马茂盛以为秦书记患有什么病，便建议她抽时间到医院看看。他本来还想请她与许也青联系一下，看能不能把许也青叫回来参与强奸一案的侦破，可看到秦娥是这样子，就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半月后，马大良出院了，医生诊断为轻微脑震荡，肋骨骨折，浑身多处软组织损伤。魏食其又拿出一万元交给马大良作为以后生活的补助与医疗费。马茂盛因为暂时无法起诉魏食其与黄虎，只得又把白头老二与金狗子放了。

　　谭芳琴、石磊与秦娥

　　谭芳琴给孩子做满月，邀请了几个高中与大学时的同学以及一些熟人参加。石磊被邀请了。马大良与隋春雨被邀请了。秦娥也被邀请了。十二年前的黄校长也被邀请了，他现在已经退休了，住到县城的家属楼里。当秦娥与方鹤来到凤凰大酒店时，其他人已经早到了。秦娥之所以受到邀请，是因为谭芳琴的丈夫是县委办的一位秘书，与秦娥相识，而秦娥现在又在万家镇当书记。秦娥看到谭芳琴丰腴的脸庞上涌流着一种叫做幸福的东西，心里就一阵隐痛。谭芳琴还像过去一样热情大方，在餐桌旁边蝴蝶一样走动，为大家倒水递烟。她一见秦娥，就笑说：“秦书记，你的眼睛太像我的高中同学许也青了。”秦娥看了一眼马大良，他低着头默默地抽烟。秦娥笑说：“是嘛？如果什么时候碰上她了，我倒要看看这个人是什么样子。为什么让她的同学念念不忘。”谭芳琴说：“只可惜她大学毕业后走了广东，也与家乡斩断了一切联系，她真是太不幸了。”她用手指着马大良，说：“其实大良与许也青最熟悉了，他跟上许也青干了三四年浴池工作，许也青走后他到现在还一直干着。大良，你给秦书记说说许也青的情况如何？”马大良用手摸摸眉骨上的伤疤，说：“不说了吧？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我到现在把她长什么模样都快忘了。”谭芳琴说：“我听人说，也青曾经给你说过，只要你帮她找出那个肚腹上有黑痣的家伙，就……”她的话忽然被秦娥打断了：“石磊，我听镇司法上的同志说，县法院已经受理了薛老醋状告魏食其的案子，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开庭？”石磊喝了一口茶水，说：“大概还得十天半月的，谁知到时候还会不会再变化。反正这个魏食其手眼通天着哩。”黄校长说：“魏食其这人太阴险，也太恶毒，他把薛老醋的祖传秘方弄走了，竟然没有给薛老醋一分钱，真是世间少有。”

　　谭芳琴抱来了孩子，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秦娥给孩子绑了一百元的“百锁”。其他人也或者五十或者一百地给孩子用红头绳绑了钱。谭芳琴觉得石磊活得有点凄怆，就格外地同情他，不住地给他敬酒。触景生情，石磊的心里禁不住泛起一股酸楚与悲怆，也就以酒浇愁，不停地喝了起来。不大一会儿，他就有些头重脚轻、天旋地转了。忽然，石磊哽咽起来，边哭边说：“……也青……我想你呀……你出了事，我到处找你，可你为什……么就不见……我呢？……这些年，我把你等了……一年又一年……可你为什么又要走……了南方呢？……我知道……你心里有苦……可现在歹徒已经……暴露了出来……你怕早都知道了吧？可你回来呀！……”

　　石磊这样一说，马大良的眼圈也红了。秦娥的眼里汪着一层泪花，禁不住对石磊说：“石磊，我是也青的朋友，你的心情我可以告诉也青，只是你现在也不要太苦了自己。也青已经走了南方，你也应当有一个家了，对不对？”说到这里，秦娥看了看马大良，却见马大良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她。秦娥的心里格登地响了一下，又说：“石磊，我为也青有你这个好朋友而自豪，也为你这些年来为了追查作践也青的歹徒出力流汗，替也青感谢你。”石磊却忽地站起来，手里举着酒杯大声地说：“我不要什么感谢！我只要也青回来。我爱她。我非她不娶！哪怕等她一辈子，我也绝不后悔。”

　　秦娥忽然哭了，肩膀一抽一抽的。方鹤在旁边劝她说：“秦书记，你不能哭了，下午还要开会呢。一会儿带着一张泪脸我看你怎么在主席台上就坐？”

　　秦娥这才止住了哭声，不好意思地对大家说：“我这人就这样，爱动感情，没有办法。大家不要见笑。”

　　黄校长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说：“都不要悲伤。今天是芳琴孩子的满月，大家应当高兴才对。”黄校长叹了一口气，又说：“我一想起现在万家高中的情况心里就难受。一个教室满满地塞进了七八十个学生，就像沙丁鱼罐头一样，通风情况也不好，我担心学生在里面受不了发病啊！”黄校长把目光投向秦娥，“秦书记，你如果有时间，也可以到我们学校看看，给上面提点意见。要不然，学校会出事儿的……”秦娥答应一定抽时间到万家高中看看。

　　这天晚上，秦娥半夜没有睡觉，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她不知道自己应当如何应付出现的这些情况，她被石磊坦露出来的真情一下子击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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