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黄昏后。
西门玉树端起面前的半杯咖啡,轻轻抿了一口,已经凉透了,但香气仍在。细细品味,不仅仅是咖啡的清香,还有淡淡的青苹果气味,这是苏苏身上独有的,据说源自某款廉价的洗发水,真实性还有待进一步调查。
“忙完了吗,快坐下来歇歇。”西门玉树起身将对面的椅子往外面拉了半分。
苏苏坐定之后,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满怀歉意地说:“不好意思,今天的客人比平常要多。我虽然只不过是个前台招待,但是老板将店面全权交于我打理,实在是应接不暇,慢待你了。”
西门玉树回到自己的座位坐好,左手靠着左边的额头,大拇指在太阳穴上轻轻按压着,正好将微笑时眼角的鱼尾纹修饰得均匀流畅,“不要紧,如果是你,多久我也愿意等。”
苏苏似乎有些羞怯地低下了头,她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伸手摸了摸西门玉树面前的杯子,低呼了一声:“哎呀,已经凉透了,我给你换一杯吧。”
西门玉树十分自然地将手搭在苏苏的手上,轻轻握了握,停了两秒钟之后又慢慢松开,接着顾左右而及它,抄起了杯子,故意喝了一大口,喝完了没忘记补一句:“我就喜欢喝冷咖啡。”
苏苏失声笑道:“我就喜欢你睁眼说瞎话的样子,特别可爱。”
西门玉树今年三十有七,由于常年在外执勤,他的外貌比实际年龄至少要大五岁,但现在被冠以可爱这个形容词,本人竟然丝毫不觉得尴尬,反而很自然地错开了话题:“昨天,我给你讲了‘无间行者’的故事,今天,该换你了吧。”
苏苏眨了眨眼睛:“那个故事已经结束了吗?我还想知道,在燕小七死了之后,张非有没有变节呢。”
西门玉树道:“那,已经是下一个故事了。我们说好的,一个故事换一个故事,你可不要耍赖。”
苏苏下意识摸了摸自己下巴,那是她最引以为傲的部位,与当红锥子形状的网红脸不同,她的下巴周正而圆润,似乎将两种不可能同时存在的优点聚拢在一起,看起来自然而又舒服。“说就说,谁怕谁。”
西门玉树狡黠地一笑:“我再重申一遍,你接下来即将讲述的故事,必须具备两个要素。第一,一定是真实发生过的,可以虚构人物的内心活动,但不可以刻意违背事实。第二,一定是与你有关的,就算你不是主角,也必须在故事中有一席之地。第三……”
苏苏打断了西门玉树的喋喋不休,嗔道:“第三,一定是能够催人泪下的,如果不能将对方感动到涕泪横流,就要重新说一个。好好好,这些我都知道了。”
话虽如此,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一个空口白牙的故事想要做到催人泪下,基本逃不脱三种最普通但也是最重要的感情,那就是爱情、亲情、友情。无间行者说的是爱情,苏苏从头听到尾,一共哭了三次,就如同她所经历的三段爱情,可是,她怎么可能在西门玉树讲述属于自己过往的感情经历二楼,所以,现在能够摆上台面的只有后面两种。
“我出生的时候,天上有半轮月亮。”苏苏的故事,就是以这样一句话开始的。
苏苏出生的地方,叫做夹河沟,那里是极度偏远的农村,用一句简单的话来形容就是连电都没通。越是穷的地方,封建思想就越严重,而唯一会干扰到国策的,也就只有重男轻女。
很久以前,由于伟大领袖的一句话,全国上下奉行人多力量大,拼命生使劲生豁出去生,反正天黑了没有其他的娱乐活动,闲着也是闲着。后来,伟大领袖的接班人发现,人多并不一定力量大,人口只有中国十分之一不到的日本,经济实力比中国不知道发达多少倍。甚至有专家教授发现,人多反而会力量小,于是,计划生育这项伟大的国策就应运而生。没有亲身体验过这场运动的人很难想象到其中的风云变幻,波谲云诡,甚至有笑话将之与八年抗日相提并论。而苏苏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出生的,用她母亲见到她的第一句话来说就是,“你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
为了弥补犯下的错误,苏苏的母亲毅然决然地选择抛弃自己刚刚出生的女儿,因为,她为了生一个儿子,已经无力支付政府的巨额罚金。
苏家并非没有儿子,相反,他们是一索得男,只不过长子由于难产,在妈妈的肚子里面呆的时候有点长,导致出世以后智商似乎有些问题。刚开始,父母亲还抱有一丝希望,给儿子取名为“复”,意思是早日康复,可惜天不遂人愿,苏复直到五岁还不会说话。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为了给苏家留下正常的香火,父母亲决定再要一个孩子,就算背负沉重的罚款也在所不惜。可是,接连两次怀孕,生下来的都是女儿,原本还算说得过去的家底被罚得家徒四壁,而第四个孩子,也就是苏家最后的希望。然而这个希望却在出生后不到半小时就给扔在了荒郊野外,据说是野狗最常出没的所在。
计生办主任闻讯赶来,他们早就做好的罚款的准备,可惜见到的却是在院子里杀兔子的苏爸爸。苏爸爸说,根本没有什么刚出生的婴儿,也没有什么啼哭声,有的只有兔子待宰前的悲鸣。村干部们搜遍了整个屋子,一无所获,最后只好悻悻而去。他们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不见的人除了刚出生的苏苏,还有一个智商异于常人的男孩,他几年八岁,名叫苏复。
半个月亮悬在天际,年幼的苏复沿着河水溯流而上,他手里提着半截木棒,神色焦急地往前走。在半个小时前,他明明听见了婴儿响亮的哭声,本以为自己又多了一个可爱的弟弟或者妹妹,可是父亲却说,那只是兔子。
不,绝不是兔子!
苏复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从去而复返的父亲脸上,读出了某种深沉的无奈与悲哀,他越来越觉得,前方的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正在呼唤着自己,那个声音越来越强烈。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乌云却轻轻散开,月华洒遍四野,苏复清晰地看到,不远处的荒地上,有一个破布包袱,里面裹着一张圆圆的脸,那张脸,似乎在冲着自己微笑。
“啊,啊……”苏复口齿不清,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内心的兴奋,只能咿咿呀呀的怪叫,然后就是冲着那张圆脸狂奔过去。
巧合的是,在同一瞬间,与苏复抱有相同想法的东西,还有一个。之所以说是东西,因为它不是人,而是一头狼。这是一头离群的老狼,毛发稀疏干枯,秃了好几处,皮包着骨头,瘦得可怜,应该是好多天没有吃过一次像样的晚餐。
人本来就跑不过狼,更何况当时的苏复只有八岁,他们的起点差不多,所以当老狼靠近婴儿并且张开了血盆大嘴时,苏复还在十米开外撒开脚丫飞奔。
苏苏睁大了眼睛,这是她第一次好端端地观察这个世界,所见的第一幕场景,却是一排白森森的牙齿,间或带血的牙龈,散发着刺鼻的腥臭味,不过,她似乎并不反感,还发出了咯咯的笑声。
“彭”的一声,老狼的头部被苏复扔出去的木棍砸中,顿时仰起头哀嚎的一声,待镇定下来,看清楚来人不过是个身材矮小的男孩之后,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舔好久没有开荤的嘴巴。在它眼里,苏复的到来,跟加餐没有两样。
苏复却并不这样想,他没有任何概念,只知道父亲每次来这个地方都会带着木棍,所以就照做了。而现在,苏复听到了婴儿发出的咯咯笑声,觉得这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而面前这头老狼似乎不准备让他继续听下去。
老狼率先发起了攻击,它十分轻敌,随便选了个位置就一跃而下,直接将苏复扑到在地,嘴巴用力张开,准备将对方的脖子咔嚓一声咬断,它那长满倒刺的舌头几乎已经舔到了苏复的脸上。
苏复只觉得脸颊一片火辣辣的疼,年幼的身体里爆发出求生的本能,他伸出右手,紧紧掐住了老狼的脖子。这临危的一招,算是暂时延缓了老狼的进攻,但是好景不长,这种程度的反抗不过来自于一个刚刚才满八岁的幼童,面对久经战阵的老狼,无异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所以在支撑了不到五秒钟后,尖利的獠牙又来到了苏复的咽喉。
绝大多数时候,决定命运的往往不是本人深思熟虑的选择,而是毫无目的的下意识行为。
苏复不知为何往旁边滚了一下,这一滚,影响了刚刚的整个战局。在他们旁边的岸坡下,有一条名为“夹河沟”的河,水虽然不深,但是在寒冬腊月,温度却已经接近了零下。方才,被老狼猛扑在地,苏复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滚到了岸坡,现在再往旁边一滚,突然整个悬空,一人一狼夹缠着掉下了岸,并且由于下落的惯性,一直滚到了冰冷刺骨的河水中。
老狼冻得打了个哆嗦,苏复就更不必说,他当时差点就晕厥了过去,幸好灵识中保有的一丝空明起了作用,拖着狼尾巴挣扎着爬上了岸。
上了年纪的老人都知道,狼这种动物有一种习性,他们明明是在往前面走,却能够让脸完全转向,将一双眼睛留给自己的背后,此之所谓“狼顾”,传说三国时期的司马懿就天生这种异相。
老狼此刻正在狼顾,它心里想着在上岸的瞬间再次制服苏复,却没想到这个姿势正好将自己的咽喉暴露在了外面,没有了两只前爪的保护,阵地轻易失手。苏复搏命一击,扑倒在老狼身上,在对方咬断自己的脖子之前,咬断了对方的脖颈。
毕竟是猎人的儿子,苏复的血液里,天生就埋藏着杀戮的种子。
滚热的鲜血灌进了苏复的喉咙里,呛得他连连咳嗽,他顾不得检视老狼的尸体,便踉踉跄跄爬上岸坡,来到襁褓前,还好,那张圆脸还在,仍然在笑。
苏复张开嘴巴,没有抹净的狼血滴在婴儿的脸上,他茫然道:“苏……苏,苏……”他不知道自己此刻应该说什么,但是却在无意中,为苏苏取了伴随终生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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