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常欢宣誓披上黑衣那天,慕容纤婳特地派人宣我前去朝歌观礼。那是我第一次去朝歌,皇城里人山人海,比永夜城要热闹一百倍,可那些都不是我想要见的人。
踏入华章殿的第一步,我就看见了常欢,他像木头一样立在御阶下,往日的笑容早已消失无踪。慕容纤婳坐在国君身侧,她瞥了我一眼,对常欢说:“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是选择披上黑衣,还是选择……”
常欢用行动代替了回答,他将衣架上的黑衣草草披在身上,露出一条健硕的左臂。
慕容纤婳气得花容失色,咬牙切齿地大喊:“宣誓!烙印!”
常欢面不改色,一字一顿地说:“永夜将至,我,无冬城常欢,今日披上黑衣,抛弃所有过往,默默守卫。发誓不娶妻,不生子,今夜如此,夜夜皆然。若有违背,必受万虫噬心之苦……”与此同时,早有卫士将一柄火红的烙铁印在他赤裸的左臂上,刺啦一阵白烟过后,只留下一尾狰狞的黑犬。
慕容纤婳满意地笑了,她用手遥遥指着我说:“陆珠,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叫你过来吗?”
我低着头走到御阶下,躬身施礼:“不知。”
慕容纤婳撒娇似的靠在国君怀里,娇嗔道:“永夜城与无冬城是我大胤朝最为重要的两座城池,风传平日不睦,我向父皇建议过了,如果你们两家能够联姻,实属两城百姓之福。”
跟无冬城联姻?我的心跳突然加快,难道慕容纤婳召我入京,竟然是为了给我赐婚,对象还是常欢?
我不可置信地看了国君一眼,国君也饶有兴致地盯着我,他抚弄着下巴上厚厚的髭须问我:“永夜城的陆珠小姐,请回答我!你是否愿意嫁给无冬城的少主,也就是未来的无冬城公爵为妻,为两境和平出一份心力?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我允诺,一定会尊重你的选择。”
在常欢脱下兜鍪的那一刹那,我就觉得自己已经爱上了他,现在国君亲口赐婚,我激动地无以复加,连忙说:“我愿意,我愿意……”
国君大笑,满朝文武随即山呼万岁,慕容纤婳笑得花枝乱颤,我实在想不通她心底到底打着什么算盘。
我想到一件事,便小声说出了自己的担心:“不过……不过常欢他已经宣誓披上黑衣,怎么能和我成亲……”我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国君无情地打断了,他皱起眉头,语气有些不悦:“是谁告诉你,你要和常欢成亲?常欢是我钦点的黑衣禁卫,今生所有都将奉献与我大胤朝,跟你成亲的人是他!”
国君指着我身后说:“他,便是现今无冬城少主。”
我的脑海瞬间一片空白,过了好久,我才木然地回过头。在我的身后,不知何时停了一辆轮椅,上面坐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少年,他身披纯白色的狐皮大氅,一顶连体兜帽遮住了大半面容。早在绿水湖边,我们已经见过一面。
少年朝我笑了笑,说:“在下无冬城常安,见过陆珠小姐。”
5
后来我才知道,常安是常欢同父异母的弟弟,只比他小一个时辰。但就是这短短的一个时辰,决定了两人今后命运的迥然不同。
暮云大陆的传统是以长为尊,常欢一生下来就注定是未来的无冬城公爵,从小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而常安则不同,他虽然贵为城主之子,在城中的地位却与常欢天差地别。雪上加霜的是,在他十一岁的时候,由于一场意外,他的双腿失去了知觉,从此不良于行,余生只能在轮椅上渡过。
但今天,却出现了一点微妙的变化。常欢披上了黑衣,等同于放弃了世袭的爵位,也就是说,无冬城公爵的位子,现在已经落在了常安的头上。一无所知的我,却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亲口答应了国君的赐婚,如果我再出言反悔,无疑是向国君的权威挑战。即使我敢这么做,永夜城的责任也不允许我这么做。原来,这就是慕容纤婳的阴谋。
半个月后,婚礼在皇城举行,国君亲自为我们主持婚礼。
天蒙蒙亮,女仆们用冒着蒸汽的热水注满浴盆,为我洗浴,直到皮肤变色。慕容纤婳在一旁全程关注,还不时与侍女们品评我的身材和着装。我的礼服终于赶工完成,通体由象牙白的苏绣和银丝线编织而成,奇异的西域花纹镶边,长袖几乎快触到地上,听他们说,这是无冬城最流行的款式。无冬城是我未来的家,听说那里没有冬天,所以人们特别憧憬白色。
“好美啊!”慕容纤婳言不由衷地赞美,我穿上礼服后,她绕着圈子打量,一边说,“好,很好,神明将你造得这般完美,你却要嫁给一个残废,真是暴殄天物,让人不忍啊!”说着,侍女们一阵哄笑。
门口的垂帘被人撩起,一个黑衣人大步走到我面前,向我伸出手,我盯着他看了几秒钟,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常欢。
如果他现在对我说,陆珠,我们走,天涯海角,总有一个属于我们的天地。那么,我一定会奋不顾身地握住他的手,跟他一起逃离这场本就不属于我的婚礼。
可是,常欢却说:“陆珠小姐,你的父亲由于身体有恙,不能赶来参加你的婚礼,公主特地吩咐由我代替永夜城公爵,将你带到婚礼现场,交到我弟弟手里。”
我下意识退后了几步,却还是握住了他的手。我心里清楚,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牵手了。所谓执子之手,却要送与他人偕老,这是何等的讽刺与悲哀。
我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走出房间,如何走下阶梯,如何穿过庭院,唯一的念头就是强迫自己往前走,一步又一步的往前走,直到路的尽头。
路的尽头就是常安,他依旧坐在轮椅上,身上换了一件崭新的礼服,可是我早已失去了色觉,不管是红是紫,在我眼中,这件礼服和常欢身上的黑衣是同一种颜色。
常欢将我的手交到常安手里,他说:“弟弟,我将陆珠小姐交托给你了。”常安用力点点头,不知为何我有一种错觉,常欢好像很喜欢送亲这份工作。
仪式有条不紊的进行,我像行尸走肉一般被随侍的侍女摆弄出各种礼节,突然,周围的喧嚣一下子静止下来,我从迷惘中回过神,才发现所有人都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我。我低头看了一眼常安,他的脸色仿佛又苍白了一分。
良久,我才反应过来,顿时羞得满脸通红。原来仪式进行到了最后一项,新郎当众亲吻新娘,许下一生的誓言。可是,常安坐在轮椅上,我整整比他高出两尺。事情不该这样,我曾上千次梦见自己的婚礼,梦见自己的丈夫玉树临风,高高地站在我面前,俯身给我一吻,表示永远的守护。
“快呀,陆珠小姐。”见我一动不动,有人出声提醒,好像是常欢,又好像是慕容纤婳。
我用力咬紧嘴唇,才没有哭出来。
最后,我还是在轮椅前单膝跪下,这样,常安才可以吻到我。
6
白塔位于皇城的西侧,现在被暂时拨给常安,作为我们暂时的新居。
我坐在床上等了很久,常安才被人推了进来,他坐在轮椅上,有些气喘。看来慕容纤婳将我们安排在七丈高的白塔,还有这一层侮辱我的意思。婚礼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有几名喝醉酒的少爷扬言要闹洞房,还说要帮那残废一把,他们分明是受了慕容纤婳的指示,幸好后来常欢及时出现,他只用了一刀,就封住了那个人的嘴。
眼前的常安,他那张平淡无奇的脸上,我丝毫看不到常欢的痕迹,他们真的是同胞兄弟吗,我有些怀疑。但是他接下来的举动却证实了这一点。
常安脱下一直戴着的兜帽,头发向两边分开,露出额头中心的一点黑砂。他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是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
“八年前,那时我的双腿还很灵活。那是一个雪天,我听闻你们永夜城的冬雪玫瑰即将开放,便独自一个人去了绿水湖。由于风雪太大,我只好绕湖而行,无意中听见一个小女孩的求救声。我为了救她也坠入了冰窟,我们身高不够,我便让她站到我的肩膀上。后来她得救了,救她的人却忘记了救我。再后来,我被人发现,虽然得救,由于双腿长时间浸润在冰雪中,从此便只能坐在轮椅上……”
听着自己的故事从别人嘴里说出,有一种说不出的异样的感觉,我强自镇定心神,站起身朝他走过去。看到他毫无知觉的双腿,我便立刻意识到这是我造成的,心中便是一阵刺痛,罪恶感瞬间充斥了我全身,但还是坚持将他的轮椅推到了床边。
“夫君,天不早了,我们休息吧。”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挤出这几个字的。
“我知道你现在还不能接受我,你放心”常安深情地看着我,“我发誓,在你心甘情愿爱上我之前,我绝不动你一根手指。”说完,他披上我为他脱下的礼服,自己转动着轮椅出了新房。
轮子在地板上粼粼作响,直到最后低不可闻,挽留的话我还是没能说出口。
半个月后,我随着我的夫君常安,辞别国君和公主。常欢一身黑衣,他站在国君身后一动不动,始终没有看我一眼。
在路上走了一个月,终于到达了无冬城。回到无冬城之后,常安突然变得很忙,过了几个月,他久病在床的父亲终于没能熬到年尾。翌月,常安正式成为无冬城公爵,从那以后,我们见面的次数更少了,虽然是夫妻,却经常一个月也见不了几面,我甚至有些怀疑他是在躲着我。
每天早上醒来,我都不明白自己身处何处。梦中的我常常回到永夜城,在扫雪草堂与父亲嬉戏玩耍。无冬城不是我的家,这里和白塔差不多大小,纯白色的高墙外,一条狭长而险峻的小路连接着城内各大要塞,我能看见的,唯有山脉和无尽的空虚。
常安的确是在躲着我,不过不是怕与我见面,而是在谋划这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这是父亲告诉我的。在我来到无冬城的第一个冬天,父亲终于来看我了,他对我说,扫雪草堂的雪,已经有两尺多厚了。说完他又叹了口气,无冬城果然像传闻中说的那样,永远没有冬天,也就永远不会下雪。
常安谋划的大事与永夜城也有很大的关系,这也是父亲这次前来的主要目的。我身为永夜城唯一的公主,也就是永夜城未来的继承者,我与常安的联姻,无疑是将大胤朝最大的两座城绑在了一起。父亲问,常安对我如何,我答,视若拱璧。父亲又问,常安让他出兵,我答,那就出吧。
于是,常安扯起反旗,带领两城联军登高一呼,揭开了叛乱的序幕。史书上称之为“冬夜之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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