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身骨头散架，我仰面直挺挺地躺在医院的陪护床上，狭窄的空间跟十字架没什么两样。

　　身旁，尹天照那张冰山脸罕见地皱着眉头，正襟危坐俯视着我，好像在看一个躺在棺材里正在诈尸的人。

　　我90度角坐了起来，率先侧头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laughing姐。她还在睡熟当中，各种生命体征显示正常，我松了一口气。

　　“咦？”

　　病床的另一侧“蓝阿姨”坐在椅子上，头靠在椅子背上，完全不顾仪容仪表，呼呼大睡。

　　灵魂摆渡人需要睡觉的吗？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隔壁床的婆婆？”我指了指一旁空无一人的床问道。

　　“她死了。”尹天照语气平和，眼中露出一丝难以形容的感情。

　　当我发现隔壁床已经换上了洁白的床单，已然知道了事实。

　　“那个心脏长在外面的孩子，是不是也去了？”

　　“是的。”

　　他似乎想安慰我什么，但话到嘴边，活生生咽了回去。最后干巴巴地挤出一句：“人总要死的，不需太介怀。”

　　是啊，人总要死的。那婆婆的儿子媳妇，知道“累赘”死了，是留下眼泪还是暗自庆幸？

　　那个心脏长在外面孩子的父母，为孩子哭泣超度后，会不会替他感到安慰，毕竟这孩子在人世间尚没有受太多的苦。

　　真得能不介怀吗？杀死他们的人虽然不是我，却跟我长得一模一样。那个白衣护士会不会是我体内分裂出来的一个生灵，听从我内心深处的指令？然后，杀了他们？

　　“不会的。”尹天照斩钉截铁地说道，“不要胡思乱想。”

　　他好像每次都能看透我的心思，难道相处久了，真的能做到心有灵犀？

　　“你也看到了？”

　　“我看到了，但是我进不去。”尹天照有些自责，下意识地握紧拳头。

　　“她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跟我长得一模一样。”

　　“我不知道。”尹天照犹豫了一下，他每次企图掩盖什么事情的时候，总是下意识地握住拳头，“可我感觉到，她没有伤害你的意思。”

　　他一定是知道什么，但凡他决定隐瞒，一定是这件事情我不知道要比知道来得好。

　　我识相地转化话题：“沈浪什么时候来的？”

　　“自你陷入那里，他就来了，那个老婆婆的灵魂，那个孩子的灵魂，还有昨天晚上在这家医院死掉的十个灵魂都是他摆渡的，他累坏了。”

　　其他十个灵魂，会不会也像老婆婆和那个孩子一样，是她做的？

　　“他醒了！”

　　“什么？”我被沈浪易装的蓝阿姨吓了一跳，刚才还在呼呼大睡，无来由的说了这么一句。只见他伸了个懒腰，僵尸附体般直直跳起来，开始做冥界第十八套广播体操。

　　“早上好，人老了，这生物钟就是改不了，到点就要做操。”沈浪一副为老不尊的样子。

　　尹天照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对我说道：“他是说，李斯特醒了。”

　　※※※※

　　李斯特的病房在三楼，沈浪学着老太婆的步伐紧跟在我们身后。

　　想来他是故意打扮成蓝阿姨的。Laughing姐带着李斯特来做客的那天，这家伙就是打扮成蓝阿姨在我家蹭了一顿饭。饭桌上一个劲给李斯特灌酒，说什么酒品最能考验人品。最后人家李斯特还没有醉，自己醉的倒是一塌糊涂，差点露出他男扮女装的大尾巴。还是我把他拖回楼上，把他交给他的宠物绮梦的。

　　“放我出去，俺的云啊，我要求救她。”刚走到病房门口，就听见李斯特在里面嚷嚷，他一个五十多岁的外国老头不知哪去学来的北方口音。几个护士搞不定他，看见我们来了，如蒙大赦，立刻撂下摊子走人。

　　李斯特蓝色瞳孔的眼睛泛着泪光，高挺的鼻子一抽一抽，像是受了委屈的魁梧小媳妇。

　　“念闺女啊，都是我害了云儿。”

　　他一直喊laughing姐叫云儿，肉麻得我和“蓝阿姨”浑身鸡皮疙瘩。

　　“李叔叔，快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云儿她参加了福利会。”

　　“福利会？”沈浪的脸色顿时不好看，“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一年时间了，云儿从白袍升至蓝袍，已经算是福利会的骨干成员了。据俺所知，这个福利会是这样划分的，就好像会员等级，从低到高，分别是白袍，黄袍，蓝袍，红袍，最后是紫袍，也就是紫胤真人本人。白袍相当于是普通信徒，黄袍是传教士，蓝袍已经是管理者了，红袍是紫胤真人的入室弟子，传授升仙的法门。”

　　“升仙？”我问道，下意识地回头看沈浪，只见他眉头紧锁，陷入沉思。

　　人真的能升仙吗？

　　“都是云儿告诉俺的，她说，紫胤真人是活神仙，在福利会她每天都能看见神迹，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内心平静，之前痛苦的回忆再也没有来打扰她……她越是描绘得绘声绘色，俺越是持怀疑态度，俺不愿意她受到欺骗。所以，俺也参加了福利会，一开始的确像她说得那样，到处都是奇迹，彻底改变俺的三观，直到我发现……”

　　“发现什么？”

　　“一开始是定期参加法会，聆听紫胤真人的带功授课，听完后真的觉得浑身舒畅，诸身烦恼一扫而空。那些蓝袍将会教你正确的朝拜姿势，你必须全心全意，真心诚意地献上自己的信仰，一旦有不诚心的，他们就会发现的……只有心诚的人才有资格捐法金，法金捐到一定数量就可以升为黄袍，黄袍有一个特权，可以喝圣水。关键就在于这个圣水，喝完圣水，烦恼立刻消失，疾病立刻消失……”

　　“真的能烦恼消失，疾病消失？”

　　李斯特点点头。这话要是从laughing姐口中吐出来，我断然不敢相信。

　　可李斯特可是个正经八百的科学家，信奉用事实来说话的。

　　“所以俺觉得会不会是圣水有问题，加了某种麻醉致幻的成分。”李斯特继续说道，“俺潜入内部，想将圣水带出来，可惜圣水必须当场喝完，不喝完将被认为不够诚心。他们对此检查得很严，带出来几乎不可能。我只得让云儿帮我带出来一点。”

　　“你让我妈帮你偷圣水？”

　　“都是我的错，你妈咪刚开始不同意的，要不是为了证明给我看，也不会搞成这样。一定是她在拿圣水的时候，被人发现了……”

　　“偷圣水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云儿失踪的前一天，没错了，肯定跟福利会脱不了干系。我猜测那圣水有影响人记忆功能的成分，云儿的记忆功能出现问题，两者必定有联系。我要找福利会要个说法，我要为云儿讨回公道。”

　　李斯特越说情绪越激动，他翻身下床，身体还在颤抖，手上还牵着盐水瓶。原本金色的头发，变得发白，一夜之间老了很多。

　　“没有证据，即使去闹事态也很快会被平息的。”沈浪已经忘记女性的站姿，以一个非常男性的姿势站在那里，声音也变成雄性，惹得李斯特身心一滞。

　　“只要拿到圣水，我就能找到证据。”李斯特以科学家的自信发誓道。

　　离开李斯特的病房，回到7013号病房。

　　沈浪脱去蓝阿姨的伪装。一向老不正经的他，一言不发，陷入沉思。

　　连横跨阴阳两界的灵魂摆渡人都觉得为难，这件事一定不简单。

　　我立即表态：“laughing姐是我的亲妈，福利会我是一定要去的。你们俩与这事情没有关系，不用参与。”

　　毕竟我和沈浪的关系并没有那么深，干爹也是有求于他才认得，并不诚心。

　　“肖念，事情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福利会牵扯到上面，不是你一个凡人可以触碰的。”

　　“牵扯到上面，你把话说清楚，你说的上面是指天神？”

　　“你不需要知道这么多，一切交给我，你万万不能轻举妄动。”沈浪带着警告意味地看着我，“看好她，直到我回来。”这句话他是对尹天照说的。

　　说完，他出其不意地在房间里设下一道结界，风一样的消失在空气中。

　　“喂，你这个家伙好不讲理，我凭什么相信你，你跟他们是一伙的对不对？”

　　没有回应，房间里只剩下我、laughing姐，还有尹天照。

　　“不用看我，灵魂摆渡人设的结界，我打不开。”尹天照摊开手说道，“等候沈大人的消息吧，相信他去调查事半功倍。”

　　等他的消息？laughing姐的记忆在快速流逝，她快把我忘记了！

　　我来回踱步，像个热锅上的蚂蚁。

　　“我能否进入我妈的记忆宫殿，就像进入洪文龙的记忆宫殿一样。”

　　“恐怕不行，伯母的记忆宫殿处于混乱崩塌状态，我可不能让你进去冒险。”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世上我最重要的人正在饱受磨难，而我却什么也做不了，我真是太没用了。”我急得眼泪掉下来。

　　尹天照虚空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安慰我道：“不如多陪你母亲聊聊天，你们又多长时间没有单独相处了。”

　　多长时间？好像很长时间了，我们在一起不是吵架就是吵架。

　　尹天照识趣地隐去身子，不知躲在哪个角落里，默默地注视我们。

　　我将眼泪擦干，用两个手指将嘴角撑到微笑的幅度，调整到开心的语气说道：

　　“妈，你猜我这段时间经历了什么？原来这世界上真的有鬼，我交上了好几个鬼朋友，有尹天照、大爷鬼、肌肉鬼、加班鬼，山鸡鬼……真是数不过来，他们都很温暖，跟人类一样，甚至比有的人类还要善良，他们都不怕死，因为他们已经死过了，你看我语无伦次在说什么呀。

　　“先说尹天照吧，他是个有正经职业的鬼，鬼力高强，做鬼不知道做了几百年了，可能是当鬼的时间太长了，导致他生前的记忆都没了。他喜欢装成熟，实际上很孩子气，经常理直气壮地花我的血汗钱。优点还是有的，每次到紧要关头，总是挺身而出，保护我啦，我们同生死共患难好几次，他已经是我最好的哥们了……”

　　“还有沈浪沈大人，他是我的房东，你也见过他，上次穿金黄色唐装、花白头发的奥巴桑，他有异装癖，喜欢扮成各种各样的人。实际上，他是冥界的灵魂摆渡人，不生不死，我也好想像他这样，永葆年轻。别看他是摆渡人的头头，对我们一点架子都没有……”

　　不知自言自语了多久，病房的灯开始闪烁，一滴眼泪顺着laughing姐的眼角滑下，我用手想拭去那颗泪珠子，却发现干干的空无一无。

　　是我眼花了？

　　空气中再次弥漫起金黄色粉末，仅仅隔了一天的时间，我忘不了那种感觉。

　　突然，病房的门打开了。

　　“出来吧！”门口高挑的身影笑着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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