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瓜鬼魂们原本死死盯着水中的花妖，只见那花妖已是垂死挣扎，象牙制成的船桨已是残缺不全。无数双焦黑的手源源不断地从弱水的四面八方赶来，它们撑开五指，随即钳子般地咬住千年龟壳做成的船，咬住船桨，咬住花妖的裙摆，船体几乎与水平面齐平，不消片刻，那俏丽的身影将葬身弱水，与这千万年来被抛弃的记忆一样。

　　“沈大人要跳河啦，来人啊，不，来鬼啊！”某痴心的鬼妹一直注意着沈浪的一举一动。

　　被她尖利的嗓门一扯，众鬼魂不得不将注意力分散到沈浪身上。

　　只见众鬼妹梦中情人，冥界春风般存在的沈大人，拖着身子一点一点地朝弱水靠近，他的身上好像压着一座千斤铁塔，露在黑色制服外的皮肤像要烧起来一样，异常的红。原本俊俏的侧脸青筋直暴，眼神是痛苦的，又仿佛下定了重大的决心。

　　距离他最近的几个鬼魂率先冲过去，想把他拉回来。

　　“烫烫烫！”鬼手碰到他身上，立刻烫得收回。

　　“这，这是什么？”

　　眼尖的鬼魂，发现沈浪两侧的肩胛骨微微凸起，好像两把耸立的刀，而且体积正在膨胀。在惊诧之中，已被一阵热浪波重重地掀翻，这股突如其来的力量伴随着沈浪响彻天地的嘶吼声，空中卷起一阵诡异的风，在弱水之中卷起层层波浪。

　　鬼魂们从地上爬起来，揉了揉被风沙迷了的眼睛，一双硕大的金色翅膀徒然出现在眼前，翅膀上方萦绕着幽兰变幻的闪电，翅膀的主人左脚一登，一跃而起，下一秒便凌驾于弱水的上空……

　　※※※※

　　沈浪只觉得身子一轻，茫茫弱水便出现在他的脚下。

　　无数双饥渴的手从高处看，像是盛开在魔地的黑色食人花。

　　花妖仰起头，以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头摇得像拨浪鼓，嘴型好像在说：“快回去！”

　　就在此时，一双遒劲的黑色手臂从水中猛地窜出来，一把抓住花妖的小腿，用力一扯，花妖吃痛，身子一斜，半个身子落入水中。

　　容不得犹豫，沈浪一个俯身，如离弦之箭，朝弱水扎去。

　　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抓住了！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欲将花妖从水中拔出，可瘦小的花妖居然有千金般沉重。

　　水下的幽冥记忆当然不会轻易放过送上门来的美餐。双方力量在水上与水下如同拔河一样展开了较量，瘦弱的花妖成了可怜的绳子。

　　比拉扯之痛，更加折磨的是腐蚀剧痛，眼泪忍不住地留下来。

　　“快回去，这样你也会死的！”

　　“我不走！”

　　十几双黑色手臂像铁柱般从水面一跃而起，抓住沈浪的双腿、手臂。

　　那幽冥之物经不住沈浪周身的灼热，纷纷归回弱水，没有智商，只有怨愤的她们，又不甘心地卷土重来。

　　“沈浪，放开我，我受不了了。”

　　“我不放！”

　　“我千辛万苦给你带的东西……你还没看呢。”花妖已经闭上眼睛，身体越来越沉。

　　沈浪也觉得身体万分疲惫，刚才经历欲火焚身之痛，已是强打精神，现在看着花妖即将香消玉殒，支撑自己的精神力也跟着慢慢死去了。

　　身体在慢慢下沉，好累，好累。

　　算是解脱了吗？

　　※※※※

　　话说三个聪明人也抵不过一个老鬼，幽冥司岸边有这么多鬼魂，电光火石之间，鬼点子已付诸实践。三个人高马大的鬼汉已将简易制作的锁套甩向沈浪，经过几次尝试后，终于在沈浪落水前套住了他的一双翅膀。

　　众鬼魂喊着劳动号子，嘿哟嘿哟，合力将沈浪拉上岸。

　　沈浪虽然已经昏迷，他的手还是死死地抓住花妖不放。

　　“他还活着！”鬼市医生鬼无心宣布道。

　　众鬼妹一阵欢呼。

　　“这只妖怪呢？”

　　无心摇摇头：“伤得够呛，体无完肤，惨哉惨哉。”

　　“可惜了这好看的皮囊了哦。”某鬼妹掩面说道。

　　救上来的花妖已是惨不忍睹，面目全非。

　　她的身体飞速蜷缩，最后变成一朵焦黑的铃兰花，依偎在沈浪的掌心中。

　　“大人，我的亲亲大人啊，属下来晚了。”

　　魁梧的女摆渡使掰开人群，抱着沈浪的身体一阵哀嚎，“你怎么想不开啊，呜呜。”

　　“三妹，你可别哭了。”一胖一瘦俩摆渡使随后赶到，已是气喘吁吁。

　　“带上老大，赶紧的。”瘦子说。

　　“冥王和白衣尊者就要到了。”胖子说。

　　“走，走去哪啊，天大地大何处能躲啊。”女摆渡使说道，“你看老大都这副德信了，还拉着小妖呢。”

　　“三妹，现在不是感怀伤秋的时候。我想，不如带老大去黄衣仙女那。”

　　“表小姐对老大最好了，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老大，放心吧，这次我不会吃醋的。”

　　言毕，一脸骷髅头的车厢已出现在眼前，女摆渡使抢着一人将沈浪扶上车，瘦子胖子谢过众鬼后，一溜烟往三重天的方向去了。

　　※※※※

　　“怎会伤成这样？”黄衣仙女沈梦抚摸着沈浪的额头，看着他受伤仿佛比自己受伤还要心痛。

　　身为白衣尊者的女儿，她被安排在人类造型司，属于命运司的分管部门，掌管人类来生的身形样貌，算是个轻松而又重要的差事。

　　“你们几个怎么保护他的？！”

　　“铃兰，铃兰……”沈浪在昏迷中不断地重复着。

　　“铃兰？”沈梦问道，“铃兰是何人，是个女子吗？”

　　女摆渡使心不甘情不愿地指了指沈浪手中死死抓住的东西。

　　“这个黑漆漆的东西？”沈梦轻轻拉扯沈浪怀中的花妖，谁想，沈浪从昏迷中猛地坐起来。吓得她后退三步。

　　“表哥，你感觉怎么样，身上还痛吗，我已经给你上了药……”

　　沈浪看见花妖还在身边，眉头舒展开来，忽又心急如焚地说道：“救她，救救她。”

　　“表哥，你都伤成这样了，还想着救她？她对你有这么重要吗？”

　　沈浪坚毅地点头，那神情是他六百年来不曾有过的，尽管此时他们四目相对，可他的眼睛里只有手中那支残败的铃兰。

　　这种感觉实在是熟悉，六百年来她在人类之中见多了。对于她来说，那种甜蜜又痛苦，自私又付出，能为其生又能为其死的复杂感情，是如此的渴望又不可及。在漫长的岁月中，犹如糖果包裹的毒药，令她向往而又生畏。

　　如今居然在表哥身上发现了。他身上的绝情丹呢，不会……以前他身上有绝情丹，她不敢想。

　　“好妹妹，她是为了帮我找父亲的下落才这么做的，求你救救她。”

　　这是表哥第一次找她办事，没想到竟是为了这事，她感到心中隐隐作痛，绝情丹在发生作用，她极力克制心绪，取出珍藏多年的天香粉撒在花妖的身上，天香粉可以缓解花妖身上的疼痛。

　　“好在尚未伤到根基，幸亏表哥及时拯救，只消再晚片刻，便是天帝也没有办法了。再加上她是植物系妖怪，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在妖界修养个十年便可复原。”

　　知道花妖能复原，沈浪高悬的心，总算放下一点。可是眼下还有更伤脑筋的事情。

　　从悬挂在沈梦寝殿内的探测镜可以看到，他的舅舅白衣尊者和冥王大人带领着一帮手下，正怒气冲冲地朝这边赶来。

　　“看来她终究逃不过丢入熔炉的命运，救了也是白救。”沈梦扶着虚弱的沈浪，继续说道，“怕只怕哥哥还要受他的连累，少不了遭受地狱酷刑。”

　　“不，一定有办法的。”沈浪喃喃自语，表妹的话根本没听进去，一心只想着花妖的安危。

　　花妖不能进熔炉，如此孱弱的身子，即使是回到妖界他也是不放心的。

　　“诶，她要是个人就好了。”瘦摆渡使说道。

　　“白痴，她要是个人，哪会有今天这遭事情，老大就可以跟她双宿双栖……”

　　“你闭嘴！”女摆渡使和沈梦齐声说道。

　　“等等，老二说得对，她要是个人就好了。”沈浪突然想到了办法。

　　“表哥，你想干什么，你想把她变成人。”

　　只要抢在白衣尊者来到之前把花妖变成人，送去轮回，越界的罪名也就不存在了。

　　沈浪点点头，“三界之中只怕只有妹妹能做此事了。”

　　身为人类造型司司长的沈梦的确在命运女神的典籍之上发现过类似的案例，只是从来没有实践过。她还记得案例上是一个痴情的人鱼，爱上了凡人，历经剥皮抽筋的痛苦，最后化身为人。

　　“从妖变成人需要忍受极端的痛苦，并没有这么简单，说不定还有后遗症。再者变成人后，之前的内丹和修为尽毁。妖的寿命少则千年，多则万年，人类不到百年就要忍受轮回之苦……这些你有为她考虑过吗？”

　　“总比进熔炉要好吧。”胖摆渡使挠头说道。

　　“那可是扒皮抽筋，脱胎换骨的酷刑，以她现在的情况，不知能否熬过。”沈梦补充道。

　　“我愿意成为人。”

　　沈浪怀中传来细弱的声音，怕没有人听到，她又耗尽力气，重新说了一遍：“我愿意成为人，再苦我也能承受。”

　　“花妖？！”

　　“我不愿你受连累，熔炉那个地方我可不想去，你也不要去。如果我在施法中死去，你就把我扔回弱水；如果我成功变成人，我只求我的每一次轮回都有你亲自摆渡。这样不到一百年，甚至更短的时间，我便可以光明正大的跟你在一起……”

　　在一起？痴心妄想的花妖！

　　沈浪并没有注意到，沈梦的脸色已不大好看。

　　从沈浪的神情当中，她知道，花妖所说的正是他所向往的。

　　绝情丹再次发作，比上一次更加疼痛，心中仿佛有一个魔鬼在呐喊，决不能让他们如愿。然而表面上她却淡定地说道：“既然已经决定，请跟我转移至安全的地方。必须在父亲找到之前，帮她完成轮回。”

　　※※※※

　　“大胆沈浪，私藏妖孽。”

　　白衣尊者和冥王怒发冲冠，终于在轮回井发现了沈浪一行。

　　一天来，他们次次扑空，心中好不自在，正有气没处发。

　　沈浪身体尚未复原，又遭受身体和精神上的高度折磨，已是疲惫至极。

　　“冥王，尊上，何来妖孽，属下不曾看到。”

　　“还敢狡辩，搜！”

　　维和部队与冥界鬼差将轮回井里里外外搜了个遍，一无所获。

　　就在半个冥时前，沈梦将重塑后的花妖魂魄，仔仔细细包了七八层，以求减少这颗脆弱的魂魄在轮回井里受到的冲击。

　　“还有一点我需告知你。”沈梦对沈浪说道，“只有经过百世的轮回才能彻底淡化她身上的妖界印记，在她死后，你必须立即送她入轮回，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明明有人看到你跳下弱水救女妖。”冥王的乌鸦嗓打散了沈浪的神游。

　　“明明是属下看热闹，不幸失足掉入水中，好在得救。”他不慌不忙的回嘴道。

　　“沈浪，你的翅膀。”白衣尊者指着沈浪的翅膀说道。

　　“舅舅，不，尊上，我也不知道这翅膀怎么长出来了。”

　　白衣尊者上前，拍了拍沈浪的肩膀。

　　既然没有搜到妖女，证据不足，沈浪便不得定罪。只是这对翅膀，实在碍眼。白衣尊者驱动灵力，聚集掌中，出其不意用力一掌，一对翅膀活生生被震短了，沈浪喉咙一甜，嘴角鲜血直流。

　　“爹爹，你怎能这么对表哥呢？”沈梦搀扶着沈浪怒视道。

　　“这翅膀妖不妖，人不人的甚是碍眼，身为冥界的执法人员，理当保持血统的纯正，这也是为了他好。”

　　“尊上教训的是。”沈浪跪在地上谦卑的说道。

　　“既然是一场误会，沈浪你好好养病，本王看好你哟。”冥王说完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众人散去后，沈梦扶起沈浪，喂了他一颗瑶池仙丹。

　　“花妖的命运簿就拜托你了。”

　　“表哥，放心吧。”

　　他当然不知道，花妖在重塑过程中被动了手脚。

　　他当然不知道，所谓的百世轮回不过是无中生有。

　　他当然不知道看似温柔似水的沈梦，会在花妖的命运簿上加上一句：

　　生生世世不得所爱之人，终生饱受求不得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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