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年前的氏族族族谱被杂乱摆放幽冥司的仓库，足足垒成三层楼那么高，上面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还有几十个蜘蛛网。当时幽冥司距离信息化办公尚有一千多冥年，靠手动翻阅，不吃不喝估计需要整整一个冥年的时间。
按照花妖提供的有限信息，知道她父亲的名字叫做姬三，是个宫廷花匠。
姓倒是上古八大姓之一，名字却是极其多见。
在那个年代叫这个名字没一百也有七八十，还需一一排查，与命运簿进行核实。可三界分离前的命运簿由命运女神亲自编写，上面写得可都是天书，看起来颇费眼神。
沈浪开始后悔承接下这项耗时耗力的工作。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母亲从小这么教导他。他咬咬牙，翻看一本逐字查阅，待翻到第六本的时候，实在吃不消了。随即决定去附近的饭馆填饱肚子。
酒足饭饱后，依照往日习惯，踱步至弱水旁的酒鬼坊，打上一坛陈年的黄泉酿，留着晚上享用。
心中自然而然地想到，小妖吃这个酒会不会太烈了，不如换成桂花酿？
他一拍脑袋，我是怎么回事，怎么想到花妖了。
脑海中再次呈现花妖吃了酒后，那陶醉享受的小德性，转身回酒鬼坊提了壶桂花酿。
转而又想到，花妖光喝酒是不行的，不如好人做到底，随即买了些黄泉花、彼岸花的花肥。
等待花房掌柜拿货的间隙，他看着眼前的弱水打发时间。
一条弱水将整个冥界分为幽冥司与妖冥司。幽冥司掌管人类死后事宜，与他所在的幽冥司相对，隔着茫茫弱水，对面就是妖冥司，所有妖怪死后都会去那里。
站在幽冥司的岸边，只能看到对岸妖怪们大致的轮廓，他们大多跟冥界的众人一样，寻寻觅觅，没有目的地的徘徊，直到下定决心，再次投胎转世。
弱水上没有桥，即便是死后，三界依然不可逾越，弱水就是设置在冥界之中一堵令人与妖心生畏惧的墙。水中乃是人类和妖怪生前的记忆，那些被丢弃的记忆，戾气深重，具有强烈的腐蚀性。任何东西坠入弱水，均逃不了化为腐水的下场。
死后最倒霉的事情，莫不是失足掉入弱水了。
※※※※
“好香啊。”
离寝殿尚有百米，一股香味扑鼻而来。
四五个鼻子伶俐的摆渡使已经聚集在沈浪的寝殿外，伸长了脖子，一个劲的深呼吸，深怕少吸一点就吃了亏。
见到沈大人驾到，纷纷作揖恭维。
“大人，您是新用了什么香料，如此沁人心脾？”爱拍马屁的家伙问道。
“分我们一点可好。”某女摆渡使撒娇道。
“可是屋藏着身怀异香的美娇娘。”一胆大的摆渡使问道。
“臭小子，瞎说什么呢，今日摆渡完了？”
“当然啦。”
“有没有鬼妹，让我们进去看看就知。”众人嘻嘻哈哈地打趣道。
“看就看，还怕你们不成。”
沈浪心想这花妖在搞什么，亏得他有先见之明，离屋子前他就封住了她的妖气。此时它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一盆铃兰花，弄不出什么幺蛾子。
沈浪大大方方推开门，馥郁芳香愈加浓烈，熏得来人醉醺醺般的。
咦，花妖呢？沈浪两眼飞速扫视，遍寻不得。
只见房间里窗明几净，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地，地上更是一尘不染。
香味来自于桌子上摆着的三个大碗，碗中清澈无比，散发着醉人的酒香，但不是沈浪吃过的任何一种酒，肯定不是来自冥界。
众摆渡人伸长了脖子往里面看，一致认为，这不是老大的风格啊，一定有女人。
“看！”马屁精眼疾手快，指着沈浪的床。
床上的被子轻微掀动，露出一朵淡紫色的花，花朵下是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紧接着，整张脸露了出来，纤纤玉手正在揉眼睛，嘴巴张得老大在打哈欠。她放下手，闭上嘴巴，呆呆地看着门口的张望者，露出一脸痴痴的笑容，嘴巴还发出“呵呵”的声音。
女摆渡使“哇”一声哭了出来。
“老大，有女人了……”
沈浪和手下的小伙伴一样惊呆了，等反应过来，他立刻捂住女摆渡使的嘴，将一干人等轰出屋子。
“有一个厉害的女鬼，百年女鬼，逃出来了……”他对着门外喊道，故意弄出点响动来。
“老大，要帮忙吗？”
“不用，我堂堂冥界沈大人，还搞不定一个女鬼，快走快走！”
众摆渡使相视一笑，识趣离开，一边走一边安慰暗恋沈大人五百年的女同事。
沈浪在屋中已是满头大汗，他喘着粗气，怒气冲冲地看着床上的女子：“你，你……”
半天吐不出下一句来。
仔细看来，这女子长得还挺标志的，鹅蛋脸，柳叶眉，眼睛又大又圆，鼻子小巧，樱桃小嘴，嘴边两个对称的酒窝，两颊晕红，周身透着一股青春活泼的气息。
那女子还保持着天真的傻笑，刚才沈浪自说自演的狼狈样子，逗得她笑得从床上摔了下来。
她双手在半空中比划，示意自己不能说话，笑不出声来，不够痛快。
这小妖居然敢嘲笑堂堂沈大人，居然修炼成人形了。可恶，之前一直在忽悠我。
沈浪大手一挥，禁言咒自动解除。
“你总算回来了，你的臭衣服臭鞋子太多了，可把我累死了，借你的床睡会，哈哈。”
“好好的花不做，干嘛变成人？！”
“变成人方便打扫卫生洗衣服，要是被你手下看见一支花在打扫卫生，那才吓人呢。”
她说得十分在理，沈浪竟然无言以对，心中暗忖道，好在封锁了她的妖气，要是被发现他就完蛋了。
“你看我，把这里打扫得多干净，是不是要感谢我呀。”
沈浪刚想说“干净是干净”，突然瞥见窗外晾着他的搜魂袋，摄魂棍正在水池里晒太阳。两腿一软，跪倒在地，眼泪碍于男儿有泪不轻弹，只能在眼眶里打转。
“我的搜魂袋啊，我的摄魂棍啊……”沈浪支撑起身子，奔向视为兄弟的法器。
“嘻嘻，要感谢我，也不用跪下吧，你堂堂沈大人，我一个小小花妖，怎么受的起啊。”
“搜魂袋里的灵魂呢？哪去了？”沈浪将搜魂袋调了个头，翻了个遍，带着哭腔问道。
“你是说那八个奇怪的人？”花妖伸手一指，只见不远处的绳子上，挂着八个几乎透明的鬼魂，浑身湿漉漉的，不停咳嗽，脚下一滩水。
沈浪强忍住大叫的冲动，将这个八个人收入搜魂袋之中，念了十几遍安魂咒，还将他们刚才的记忆消除。
将魂魄安顿完毕，累得坐在地上，抱起摄魂棍，又是一阵哀伤，“我积攒了六百年的戾气，就这么被洗掉了。”
“呀，别伤心啦，一切都会过去的啦。”花妖捧着香气四溢的大碗坐到他的身边，“来，喝喝看。”
“这是什么？”沈浪没好气地问道。
“百花酿，你尝尝，可比那黄泉酿香醇可口？”
“倒是有点意思。”沈浪尝了一口说道。
“嘻嘻，人家辛苦了大半天，终于有一声好了。”花妖讨好地看着沈浪，说道，“那么我爹爹的下落呢，你可以眉目？”
“哪有那么快？”
让我在属下面前颜面尽失，哪能如此便宜你。
“我要跟你约法三章。”
“约法三章？”花妖明显不懂得四个字。
“第一，除了打扫卫生洗衣服，不得变成人形；第二，你要保证不得被别人发现；第三，只要没找到你父亲一天，你就必须当我的奴隶，照顾我的饮食起居，不得离开房间半步，能做到吗？”
“不能离开房间，岂不是要闷死啊。”
“恩？”沈浪扬声说道。
“好好，我答应你便是。”
自那以后，花妖就在沈浪寝殿住下了，并且遵守约定，一步也未曾踏出过房间。
日复一日，勤勤恳恳做沈大人最反感的洗衣叠被打扫房间，把他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每次出差回来，她就用枝叶拍去他身上的灰尘，请他吃刚出炉的鲜花饼。
屋子里总放着喝不完的百花酿，他经常打趣：“你这手艺，去妖界开个酒坊，一定赚大发了。”
她总是笑着说道：“妖界可没那么多酒鬼。”
花妖是个话痨，有她的存在，沈浪再也没有玩角色扮演的游戏，除了每日嘴上总要嫌她聒噪爱闹腾，心中倒是充实欢喜了许多。
每到夜晚，睡在他为她购置的紫砂花盆里，跟他聊之前在妖界的所见所闻。大多数时候都是她一个劲地说，沈浪安静地听，说着说着她就睡着了，寝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淡淡的花香袭来，沈浪枕着花香安然入睡。
一年以后，沈浪足足胖了一圈，花妖却日渐消瘦，原本乌黑亮丽的长发，变得发黄干枯，皮肤有没有之前水润了，仔细看眼角居然还有细纹。
究其原因，花妖虽然有人类的血统，却是妖界土生土长的，在幽冥界待久了，必定水土不服。
沈浪看着花妖日渐凋零，心中莫名的难受。
他向冥王申请整理三界分离前生死簿的工作，冥王并没有疑心，调遣若干摆渡人协助工作。
终于在花妖逗留两年后，找到了她父亲的下落。他将姬三今生的命运簿拓本放入怀中，像捧着一块刚出炉的烧饼，三步并作两步，走向回家的路。
“怎么又在酿酒？”一进门，就见到满头花白的花妖正在施法酿酒。
“我看你喜欢喝，多酿点。”花妖歪着头，笑盈盈地说道，宛如当初那个青春明媚的姑娘。
“叫你少用点灵力，就是不让人省心。”
沈浪抓着花妖的手腕，将她按到椅子上：“告诉你个好消息。”
“父亲找到啦？”
沈浪点点头，说道：“今天我就带你去寻他，你且到我的袖子中来，我说安全了，你再出来。”
※※※※
话说花妖的父亲今生还是个只有五岁的小和尚，从小就在寺中长大。
那座寺庙位于深山之中，香火不旺，只有几个和尚。
这天老和尚给小和尚们上完早课，让小和尚去打扫落叶。
一向认真负责的了听小和尚居然困得不要不要的，一屁股坐在大树下睡着了。
睡梦中，他看到一个美艳不可方物的白衣女子款款向他走来，对他妩媚一笑。
他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变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男子，屹立在香气氤氲的花圃之中。白衣女子身边有几位同样美丽的女子，笑着将那女子推向了他。梦中时光流转，转瞬间她成了他的妻子，那种感觉很熟悉很温暖。他们每日相濡以沫，琴瑟和谐。再后来他们有了孩子，是个可爱的女儿。
小和尚年龄还小，尚不能完全体悟其中的滋味，他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甚至有点飘飘欲仙。
“了听，你怎么睡着了。”师傅苍老的声音从梦外传来。
小和尚醒过来，眼角还挂着眼泪。他不明白，明明梦中之人笑得那么开心，他怎么就哭了？
他将所梦之事告诉老和尚，老和尚对着他的脑袋敲了三下，说他小小年纪就心思不正……
花妖手捧内丹，樱桃小嘴朝它吹气，一缕红色丝线像麦芽糖般脱离内丹，搜寻片刻，便径直朝小和尚光溜溜的脑门飞奔而去。
沈浪还是第一次看妖物的内丹，待花妖施法完毕，他终于抑制不住好奇心问道：“那是什么？”
“母亲的记忆。”不等沈浪发问，花妖继续说道，“虽然爹爹不记得了，但母亲还记得，母亲临死前把这份记忆留给我，现在我把这份记忆转送给爹爹……我是不是比较自私，一定要爹爹记得我呀。”
沈浪摇摇头，他何尝不想有一份父母的记忆。
“走吧。”他挤出一个会心的微笑，“既然你的心愿达成了，我送你回妖界。”
“我走了，你会想我吗？”
“没人伺候我了，当然会有点不习惯吧。”
“现在知道我的重要性了吧。”
“切，没有你，还有彼岸花精，黄泉花精，她们巴不得伺候我沈大人。”
“真的吗，它们比我漂亮吗？”
“傻瓜，这么好骗，三界分离以后已经不需成精了。”
“你就会欺负我，我有个心愿，你可不可以？”
“你说吧，只要我能办到。”
“人家虽说来了两年了，可是都没出去玩过，能不能带我去看看冥界的望乡台，三生石，十殿阎王……这样妖友们问起来，我好歹是闯荡过的。”
“免谈，冥界重地岂是想去就去的，你当是旅游景点啊。”看着花妖低着头，失落的样子，沈浪于心不忍，随即说道，“鬼市倒是可以带你去一次。”
“你真是太好了。”花妖的花枝搂着他，像是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你要是个妖怪就好了，这样我就可以爱上你了。”
爱，这个字离他好远好远，他好像从来没有想过爱上一个鬼或者人。
在六百年的摆渡生涯之中，他知道爱这个字是让人痛苦的源泉，可真要是痛苦，为什么万物之灵人类会前仆后继，义无反顾地求取它，甚至因为求而不得而痛苦不已，至死牵肠挂肚。
别说他的胸中有一颗绝情丹，就算没有它，爱对摆渡人也是无比奢侈的东西，与其看着所爱之人逐个死去，忘却和自己有关的所有记忆，转世轮回，独留他一人看遍千篇一律的世世代代，还不如一开始就绝情。在这点上，他一向觉得舅舅，如今的白衣尊者是何等的明知。
“你就这个样子跟我出去？”
他笑着对已经白发苍苍的花妖说道，心中想着，就让他放纵一次吧。
“我这个样子很老很丑是吧。”花妖摸着脸上的皱纹，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她也想美美地出现在他的身边。
沈浪在手掌中蓄积灵力，握住花妖瘦弱干枯的手，一阵温暖的气流穿过花妖的身体，好像从寒冬白雪一下子过渡到春暖花开，青春的气息再次在花妖的脸上，皮肤上绽放。
沈浪用了百年的功力，送了花妖一份大礼。
“这还像话，跟我出去不至于丢脸。”他再次小心的施法，隐藏花妖身上的妖气。
当天的鬼市，花妖绝对是回头率最高的，众鬼都惊叹，冥界的沈大人居然会带女孩子出来逛街，真是几百年难道一见啊。
沈大人居然还买了一只珠钗送给了那个女子，是哪里来的鬼妹这么有幸，居然得到沈大人的垂青。沈大人可是冥界鬼妹梦中出镜率最高的情人啊，惹得众鬼妹妒忌得脸都发绿了。
也难怪，冥界很少看到这么亮丽的女子，可能是天界的某个仙子吧。不然，怎么连号称冥界百晓生的鬼书生都不知道呢。
不过好景不长，那天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女子，沈大人还是孤身一人。
想必是失恋了，对，看他那张脸，像是失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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