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浑身雪白，他拍打着头发上、衣服上的雪花，嘴里念叨着：“什么天气嘛？这活是没法干了。”

　　穿工装的中年人问：“老何，怎么又回来了？”

　　“来，给碗茶。”老何说。

　　吴钦看得出来，老何是他们一伙的。

　　老何端起碗来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一碗茶，抹了一下嘴巴：“我准备大雪封路之前赶到荣哲寺，今晚借宿那里。谁曾想，这雪来得太快，到了‘羊不走’那段，雪已经把路面全覆盖，我是不敢走。听到深沟里的河水，两腿就发软。”

　　“算了吧，今晚在这儿将就一下吧。”藏族汉子说，“这位兄弟还准备上荣哲寺呢，看来有点悬。”

　　“哦，多了一位兄弟。”老何拍着吴钦的肩膀说，“劝你也别上了，太危险，一失足成千古恨。”

　　“真的上不去了？什么‘羊不走’？”吴钦说。

　　“骗你干什么？要不你去试试，没人拦着你。”老何说，“‘羊不走’是一段悬崖边的山路，羊都不敢走，下雪天，人怎么敢走？”

　　吴钦长长呼了一口气。他该怎么办？

　　“这会儿下山还来得及，天黑之后走就麻烦了。”老何说。

　　“哦，哦。”吴钦的心里像塞了秤砣一样窝得慌，他想发火，却找不到对象。帐篷里的人七嘴八舌评论着天气。吴钦把碗还给藏族汉子，背上包，准备下山去。

　　这时，帐篷外突然传来“哎呀”一声。众人不约而同地向门口望去。

　　那个藏族汉子抢先跑了出去。

　　“哎，怎么搞成这样子了。我来吧。”那汉子在跟什么人说话。

　　很快，藏族汉子抱着一个小孩走了进来。吴钦一眼就认出来，那孩子是刚才在山路上遇见的小男孩，抱着坛子的女人也跟着进来了。

　　女子全身都是雪，小男孩的脸冻得通红。女子把坛子放下，又取下背上的包袱，双手合十向在场的人一一点头问候。

　　藏族汉子帮男孩清理干净衣服上的雪，带他到炉子旁边，倒了两碗酥油茶给这对母子。

　　“拉姆，这天气还要去荣哲寺吗？”藏族汉子问。

　　“是啊，每月初十都要去。”那女子说。

　　“今儿雪大，就别上了，老何走到半道就回来。这位兄弟也上不去，准备下山呢。”藏族汉子说。

　　“要去，雪再大也要去。”拉姆两手捧着茶碗，热气在她的脸前升起。她的话语平淡，目光坚定。

　　“你为什么每月初十都要去寺里送酥油？别的日子去也可以啊。”老何说。

　　“我在佛前发过愿的。不能改。”拉姆说。

　　“今天是四月初十。”藏族汉子点点头，又给拉姆的碗里添了些茶。

　　“为什么要发这样的愿呢？”老何问。

　　拉姆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她把茶碗还给藏族汉子，再次双手合十表示感谢。

　　随后，她走到男孩身边，摸着孩子的头说：“这孩子命苦，生过一场大病。眼看不行了，是荣哲活佛救了她，保住一条命，那天是初十。我在佛前发愿，每月初十带孩子进寺拜佛，送一点酥油。已经三年了，我要一直送下去，送十年。”

　　“原来是这样。”老何说。

　　拉姆把男孩的茶碗收起，还给那汉子。背上包袱，抱着坛子，牵上小孩手说：“走吧。”

　　“还要上山啊？……”老何瞠目结舌。

　　吴钦坐在床边，目睹了这一幕。他的鼻子一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想起了自己的奶奶。

　　小时候他生病了，奶奶也是在菩萨面前磕头许愿。虔诚之心不亚于这位妇人。

　　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一位藏族女人，那个模糊的印象不时出现在他的脑海。与孩子割舍二十多年，她是什么心情呢？

　　他又想起方惠芝那温暖的双眼。同样的困难，他准备放弃，眼前这位母亲却选择了迎难而上。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

　　一个年纪轻轻的男子汉，还不如这对柔弱的女子。一种羞愧之情骤然袭击了他的内心。不能放弃，为了爱自己的人和自己爱的人，一定要拼到底。

　　“我跟你们一起上山。”吴钦站起来说。

　　拉姆转头看着吴钦，笑了笑，没说什么。别的一干男人，纷纷摇头。

　　让别人说去吧，走自己的路。吴钦跟在拉姆身后出了帐篷。

　　“上不去了再回来。”藏族汉子挑着门帘喊道。

　　雪下得小了，天空却更暗了。吴钦看了看手表，下午四点。

　　“阿姐，我帮你拿坛子吧。”吴钦说。

　　“不用了。谢谢。”拉姆一手抱着坛子，一手牵着小孩。

　　三人沿着山路一步步前行。

　　大雪覆盖了所有的山头，路变得模糊不清。看得出来，拉姆对这条路甚是熟悉，她知道哪个地方该怎么走。

　　“阿姐，你刚才说，荣哲活佛救了孩子。是怎么回事？”吴钦扶着小孩子的肩膀，边走边问。

　　“孩子发烧几天，胡言乱语，我去寺里求佛保佑，活佛得知情况亲自到我家，给孩子开了药。有佛菩萨保佑和活佛的加持，孩子慢慢缓过劲来。”

　　“荣哲活佛懂医术？”吴钦问。

　　“活佛造化深，医术高超，又心怀慈悲。”拉姆说，“我们这一带的山川，生长着各种各样的药材，感谢佛祖让我们生在这么好的地方，还有殊胜吉祥的荣哲活佛。”

　　“活佛真是好人呐。”吴钦说。

　　“活佛是菩萨转世来救我们的。这条山路，就是荣哲活佛找人来修的，现在暂时不方便，等路修好了，汽车可以开到荣哲寺，那样，拜佛就方便了。”

　　又往前走了一段，山路更险了。左侧是陡峭的山体，右侧是深谷。雨雪迷雾，看不清沟有多深，只能隐隐听到谷底河水的吼声。

　　“前面就是‘羊不走’，小心点。”拉姆对吴钦说。

　　难怪叫“羊不走”，确实危险。拉姆将坛子移到右手，左手拉着孩子，让她走在靠近山体一侧。吴钦跟在后面，步子迈得很小，每一步都确认踩稳，才敢迈出下一步。

　　拉姆的脚步倒还轻松，她走得次数多了，不觉得可怕。或许因为她的内心有执著的信仰，相信佛菩萨会保佑她，所以步子迈得从容。

　　吴钦生怕拉姆脚下打滑。只要稍有不慎，后果将不堪设想。他紧张得有些发抖，但已无退路，只能心底暗自祈祷，求菩萨佛祖保佑度过这一关。

　　好在这段“羊不走”的路并不长，三人谨小慎微，挪着步子总算闯了过去。吴钦长出一口气。

　　拉姆转身看看走过的路，又看看吴钦：“兄弟，真了不起！”

　　“还是阿姐厉害。”吴钦感觉脸有些发热。刚才在帐篷里，他是准备当‘逃兵’，现在竟然闯关成功。

　　拉姆放下坛子，松开孩子，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小男孩学着母亲的样子双手合起来。拉姆念毕，从身后的包袱里掏出一叠五色彩纸抛向空中。她是在向山神致敬吧。

　　雪停了，气温更低了。

　　拉姆做完这些仪式，重新抱起坛子，拉着孩子的手，继续前行。

　　突然，她脚下一滑，身子晃了几下，她赶紧松开孩子的手，想尽力保持平衡，可还是没能站稳，重重地摔倒在雪地里。

　　“阿妈！”孩子吓得哭了。

　　吴钦赶忙跑过去。拉姆牢牢地抱着装酥油的坛子。吴钦拖着她的后背想把她扶起来。

　　“啊，哎哟。”吴钦刚一用力，她就发出痛苦的呻吟。

　　“我的腰，我的腰。”拉姆抱着坛子慢慢坐起来，她身下正好有一块尖尖的石头。

　　吴钦咧了一下嘴，这得多疼啊。可是拉姆咬着牙，还想站起来。

　　吴钦帮她取下包袱，从她手里接过酥油坛子，放在路边稳妥处。他又试着从身后架着她的双臂，想抱她起来，可是脚下太滑，她也使不上劲，这样试了几次，还是站不起来。小男孩站在一边，脸上挂着眼泪。

　　“让我先坐一会儿。”拉姆喘着粗气，她并不怎么懊悔。

　　吴钦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坚毅顽强的女人。

　　“我背你起来吧。”吴钦转身蹲下，把拉姆的双臂拖到自己的肩头，慢慢站起来。拉姆顺着他的劲儿，扒在他的背上，终于站了起来。

　　“哎哟，不行，不行，还是放我坐下吧。”拉姆哀求道。

　　吴钦又将她轻轻放在雪地上。拉姆闭上眼，开始祈祷。吴钦傻傻地站着，不知所措。

　　“阿姐，还能不能走呢？”吴钦扶着拉姆的身子问。

　　“让我歇一会儿，歇一会儿，应该没大碍。”拉姆坐在地上，一手撑着地，一手扶在腰间。

　　天色更暗了，这样待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如此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只有他们三人，只有吴钦一个男人，这种时候，即使有千难万难，也得挺住。

　　“阿姐，还是我背你走吧。”吴钦又拉起拉姆的手。

　　“不，不，不行的。”拉姆看起来很痛苦，“唉，都怪我不小心。”

　　“这儿离荣哲寺还有多远？”吴钦问。

　　“不远了，你带孩子先去寺里，请荣哲活佛帮忙吧。”拉姆用手撑着地想站起来，可是没能如愿。

　　“也只好这样了。”吴钦说，“我帮你把酥油带上去吧。”

　　“不用，酥油我自己抱。”拉姆说，“你把它拿过来。这是家里最好的酥油，不能摔了。”

　　吴钦拉着小男孩的手，往山上走去。

　　这时，前方不远处出现了几个人影。吴钦停下脚步看，人影越来越清楚。原来是几个年轻的僧人。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阿姐，你看，他们是荣哲寺的僧人吗？”

　　“嗯，一定是荣哲活佛派人来救我们了。活佛真是救苦救难的活佛。”拉姆再次双手合十。

　　说话间，三个年轻的僧人神色匆匆走到跟前。

　　“师傅，师傅，阿姐摔伤了，请你们帮帮忙，送她到荣哲寺吧。”吴钦生怕僧人们下山去。他双手合十，躬身恳求。

　　“果然不出活佛所料。”其中一个僧人说，“活佛知道拉姆今天要来寺里，怕她在路上有意外，派我们来接应。”

　　“活佛吉祥！活佛吉祥！”拉姆频频顿首表示感激，她把装有酥油的坛子递给一个僧人。另外两名僧人架着拉姆的双臂扶她起来，缓步前行。

　　吴钦拉着小孩的手，背着拉姆的包袱跟在后面。

　　这种时候，所谓的男女授受不亲，出家人不碰女色，那些陈腐观念全都抛到九霄云外。他们的心是明澈的，不会被外物所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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