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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仙过海闹罗汉这事有惊无险地过去了,我正式上任做了《中国宫廷御膳》总编撰官,自然有一番忙碌,不外乎组织一批御厨重审宫廷御膳谱啊,招来外地厨艺高手现场切磋啊,查阅御膳档案勘正错误啊,最重要的是核实现在紫禁城各膳房的实际情况,比如哪些御膳可以保留,哪些御膳应当修改,哪些御膳应当淘汰。这项事情事关重大,涉及很多人事关系,特别涉及食材使用,由我亲自抓。
经过一段时间忙碌,在毛大臣和周爷的帮助下,我写出了大纲。照规矩,内务府大臣先审我的大纲。我就把大纲提交给毛大臣。我的大纲的重点是:一、目前御膳的状况,包括品种、需求量、消耗量、各种食材耗量。二、确定《中国宫廷御膳》需要保留、需要修改、需要删除、需要新增的目录。三、目前存在的三大问题,1.质量,2.用膳浪费,3.食材严重超标,4.厨役培训。四、组织措施。
这里面的要害问题是食材严重超标,虽说没有提出具体解决办法,但只要这条大纲被确定,那将为食材调查铺平道路。我和周爷商量并报毛大臣同意,将这条纲要列在大纲里,希望不引起对手过分注意而得以通过。
内务府大臣讨论我提交的大纲。许大臣开口就说这大纲不成,比如什么叫食材严重超标,这哪是大纲,简直就是结论,谁做结论?是他柳崇孔吗?没资格,得咱们内务府大臣发言。再说了,眼下的食材标准是十年前制定的了,明显滞后,需要修改。可这大纲提这事了吗?没有。再说了,御膳给谁做的,给咱们皇上、太后做的,给朝廷做的,给国家做的,肯定得是最好的最精的最上等的,就得配最好的最稀罕的食材,如果说这就是所谓超标,那就超得对超得好,不超反而有问题。
这是许大臣的老生常谈。毛大臣听了不以为然,想辩驳却开不了口,许大臣句句有道理,无从驳起,好比老虎吃天,没法下嘴。毛大臣想了想,不能正面驳斥,那要上他的当,得从反面说,从问题说起。毛大臣说:“佩服,许大臣这番言论是老臣持国之论。不过本大臣想请教,按照咱们历年的《中国宫廷御膳》规定,任何一品御膳都有严格的食材要求,只有严格按规矩做出来的御膳才是真正的御膳,才对得起皇上、太后,对得起朝廷,对得起国家,否则不成其为御膳,就是大不敬大不恭。所以历朝历代很重视食材标准的制定和使用。柳总编撰官把这条列入大纲是可行的。不知二位大人以为如何?”
许大臣说:“毛大人言之有理。御膳标准是我朝多年积累的瑰宝,自然不可轻易改动,所以才有十年一重编的盛典,最后还得报皇上御批方可施行。本大臣以为,柳总编撰官的大纲不可说食材严重超标,因为就是眼下有这种情况,也得由我们来说,由皇上来说。张大人以为如何啊?”
张大臣自从上次挨了李统领一闷棍,就更加小心翼翼,一改超然立场,转而偏向许大臣,因为他已经看出来李统领是支持许大臣的,而毛大臣背后是谁目前还不知道,但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八仙过海闹罗汉事件又让他糊涂了,怎么连李统领操办的事也被毛大臣翻过来了,难道西太后不信任李统领转而信任毛大臣啦,为此张大臣是夜不能寐。
张大臣见这二位又唱对台戏,不禁十分棘手,一想到他们要问自己的态度就不知如何是好,在听他们的发言时已经反复在打腹稿,最后决定还是骑墙为好。他说:“许大人言之有理。御膳标准是否超标是一回事。不过毛大人同样言之有理,御膳标准就是标准,就得严格执行。本大臣倒有个折冲向二位大人讨教,不妨在柳总编撰官的大纲里的这句话的后面注明‘这是一说’一句,二位大人的分歧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毛大臣和许大臣听了皱眉头,心里想这是啥折冲,要是报到皇上那里非被驳斥不可,便不约而同嘿嘿笑。毛大臣端碗喝茶,说声“茶到这会有味道了”便咕咕喝茶。许大臣噗噗吹火抽烟。张大臣才知道把二位都得罪了,忙喝茶遮脸。议事厅一时没了声音,只听得窗外叽叽喳喳麻雀叫和风吹杨柳飒飒响。
内务府三大臣这种情况皇上不是不知道,而是知道得太清楚,不然早调换了,正是如此皇上才高枕无忧,要是三人精诚团结,非调整不可。
最后的意见往往是互相让步。这次也不例外。毛大臣在这一条上不得不让步,同意驳回重写,但在接下来的讨论中坚持照柳总编撰官的组织人选执行。许大臣自然有一番驳斥,但最后同意了。至于张大臣,也算捞回脸面,支持毛大臣一条意见,支持许大臣一条意见,而且态度坚决,不容分辩。
我的大纲被内务府大臣驳回重写。
说实话,这大纲也不是我写的,我没文化,会写啥大纲,是叫笔帖式写的,我说他记,写好了他念我听再改,但是以我的名义,所以被驳回,我的脸面不好看,新官上任第一把火没点燃。我去找周爷诉苦,说我不是写文章的材料,更不是做总编撰官的材料。周爷哈哈笑,说我还是小孩脾气。我问周爷怎么改。周爷说这简单,陆路不通走水路,按既定方针办,抓到他们盗用食材的证据是硬道理,到时啥都好办。我说我明白了,就是把原来奉密旨调查食材的事同编撰《中国宫廷御膳》相结合,一明一暗,明暗结合,以明为主,以暗为辅,抓到他们盗用食材的罪行,编撰出历史上最好的《中国宫廷御膳》。周爷把我上下打量一番说:“柳崇孔啊柳崇孔,自从你十四岁进宫我就没见你明白过,今儿个怎么豁然明白了呢?”
我以为又说错了,忙说:“周爷瞧我哪点不对啦?”
周爷哈哈笑说:“你说得很正确!”
我心里咯噔一下,真话还是假话啊?可一看周爷正儿八经的样子,也跟着笑了,说:“本总编撰官总有对的一回。”
我们哈哈笑。周爷告诉我,我刚才说得很好,出乎他的想法,他很高兴我有了这么大的进步,希望我再接再厉,把这两件大事抓好。我说我还有一件大事要抓好。周爷说你还有啥大事。我说找到六指脚替爹报仇。周爷说好,你是一箭三雕。我说周爷您放心,我保证完成这三件大事。
回到住处,我也有一个小四合院了,是西太后赏给我的,还给配了下人,本来有宫女,我没要,我说我还没完婚,就只要了四个小太监、一个管事太监。我现在是五品,新近又做了总编撰官,虽说总编撰官不是常设官位,没有相应品级,但照历年规矩,总编撰官都由一二品官员充任,西太后说了,我做总编撰官期间可以享受一二品待遇,所以我住小院有下人伺候也心安理得。不过每回管事太监前来禀报我都不习惯。他说时辰到,请总编撰官用膳。我就站起身往外走。他忙说请总编撰官就在这儿用膳,已经安排好了。我才坐下嘿嘿笑说我预备方便方便。管事太监背过身嘿嘿笑。我吭吭咳两声,吓得他跪下请罪。我哈哈笑说起来起来,逗你玩呢。
我给周爷保证,要完成三件大事,晚上在床上睡不着才知道话说大了,谈何容易啊,蒋爷是谁,李统领是谁,就是不算他们,单说赵太妃宫的黄厨头、内膳房点心局的王首领、外御膳房荤局的唐首领、取水处的莫首领及南园戏班膳房的青管事、鲜管事,谁是省油的灯?谁也没把我看在眼里,要是与他们单挑,我不是说厨艺啊,是说为人处世,我肯定落下风。我就想啊想啊,想到三更天时分有了主意,咱别傻了吧唧跟他们正面起哄,咱绕着道儿端他老窝去。
第二天我就转移视线,找来一帮心腹,我以总编撰官身份招来编书的御厨,要他们悄悄打听个事,咱宫里都谁在北京城开饭馆酒楼了。这帮人在宫里关系多,又来自各宫各处,下去一打听就回来消息,这个如何、那个如何,我都不感兴趣,唯独有人告诉我蒋爷在北京城开有宫源居让我大感意外。宫源居不就是当年我爹做总厨的酒楼吗?我不是在那儿学厨艺的吗?我记得原来宫源居的老板姓蒋。眼下宫里这位爷也姓蒋,这两个“蒋”是不是一个“蒋”啊?我心里咯噔一下紧张起来。我十四岁进宫找六指脚,找了十几年没找着。前次回老家娘问起这事,我一问三不知。这个六指脚是不是姓蒋?如果是,那与宫源居那个蒋又是不是一个“蒋”?我的思绪像一团乱麻,越理越乱。
我决定出宫去瞧瞧。
我现在是总编撰官,有自由出宫的权力,还可以叫马车送我,就叫了马车出宫,也不带人,叫车夫把车开到离宫源居还远的地方停下,说声“原地等候”抬脚就走,径直来到宫源居,一看快到中午饭点,信步朝宫源居走去。还是老规矩,进门处站两迎客小哥,远远见着来客就热情招呼“老客这边请了您”,待客官走来立即笑脸相迎道“咱宫源居御膳全北京城第一,除紫禁城啊”,再领着客官往里走,边走边重复那句话,走到座位前取下肩上毛巾啪啪佛椅,高声唱道:“客官驾到,烟茶伺候来也――”,便将客人交给来人,自个儿再去门口候着。
我这么被引进宫源居就座,立刻产生无穷联想。当年我来爹这儿玩耍,最初喜欢学站门小哥说话“客官驾到,烟茶伺候来也”,因为人小紧张,往往叫成“烟酒驾到,客官伺候来也”,惹得哄堂大笑,现在再身临其境,心里油然响起这句错话,禁不住兀自好笑。
小二过来接待,不外乎背书似的念菜名:五香酱鸡、盐水里脊、红油鸭子、麻辣口条、桂花酱鸡、番茄马蹄、油焖草菇、椒油银耳、玉掌献寿、明珠豆腐、首乌鸡丁、百花鸭舌,都是耳熟能详的御膳,不觉一惊,脱口而言:“请问小二,这些可都是御膳?”小二说:“禀报客官,都是。”我纳闷了,这些菜都是满汉全席中的万寿宴菜品啊,可不是闹着玩的啊,需要天南海北的食材,需要厨艺高超的厨子,宫源居不过北京城一普通饭店,哪来的食材、厨子?怎么会做?又怎么做得出来?又脱口而言:“请问小二哥,这些菜品可是地道御膳?不会是哄人的吧?”
这就惹麻烦了。小二哥顿时抹了脸说:“这话我就不爱听。愿吃就吃,不吃拉倒。”我忙赔不是,说开个玩笑,随便点了玉掌献寿和百花鸭舌,再叫了个青菜汤。小二这才破愁为喜,边向厨房报菜名“献寿玉掌、鸭舌百花外带汤青菜也――”边离去。这故意颠倒菜名的叫声又把我拉回从前,我那时最喜欢颠倒叫菜名,特有趣,现在还记得几个笑话,砂锅煨鹿筋叫作鹿筋煨砂锅,维吾尔族烤羊肉叫作羊肉烤维吾尔族,巧手烧雁鸢叫作雁鸢烧巧手。
不一会菜上桌酒上杯,我便独自享用,先看菜品色香味形,还行,再拈一夹送嘴里品味,也还行,心里咯噔一下又纳闷,不比宫里膳房差啊,如果打分起码及格,比宫里不少御厨强,还有这食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好食材弄不出好御膳。
就在这时,隔座发生争吵,我掉头一看,是两个食客和一个小二发生争执。一食客说:“你们这是啥御膳啊?比街边大排档还差!”另一个食客说:“可不是吗?瞧这鸡,嘿,嚼不动啊,哎呀我的牙!”那小二说:“说啥?你说啥你啊!吃得来御膳吗你们?”两食客更不服气了,啪啪扔了筷子站起身大吵大闹要退菜。我一眼瞟去,是五香酱鸡、盐水里脊、红油鸭子、麻辣口条四个菜,颜色还不错,味道不知道。
这时里面出来一人,疾步走过来。小二忙说:“陈管事您瞧瞧,这两位说咱们菜不地道。”陈管事走过来看看闻闻,说:“二位客官误会了不是,这四道菜都是本店的拿手好菜,真资格的御膳,绝对没假,要是假了本店包赔十倍银子。”两食客气呼呼不服输,嘟嘟囔囔说这说那。陈管事说:“二位要是还不信请进后厨看看。”一食客问:“看啥?”陈管事小声说:“看看咱店的食材都是些啥家伙。不是吹的话,本店食材全北京城找不到第二家,什么镇江鲥鱼、乌珠穆泌羊肉、关外的关东鸭、广东的金丝官燕、苏州糟鹅、金陵板鸭、金华火腿、常熟皮蛋,等等,是应有尽有,而且都是刚到北京的鲜货。再说句吓你们的话,都是各地官府的贡品,还裹着明黄锦缎、扎着大红绣带呢。”
两位食客面面相觑,伸舌头说声“乖乖”,坐下不言语了。陈管事忙叫小二重新递上筷子,说声二位爷慢用,自己去了。我在一旁听了大惑不解,陈管事是唬人还是确有其事啊?比如镇江鲥鱼,康熙皇帝就将其列入贡品,令江苏巡抚从扬子江“飞递时鲜,以供上御”,因为这鱼肥嫩鲜美,爽而不腻,味甘性平,强壮滋补,温中益气,暖中补虚,开胃醒脾,清热解毒,被誉为鱼中之王,为江南三味之一,被列为朝廷御膳,不是北京市面上经常见得着的,这里怎么会随时都有呢?
我叫小二过来,点一份镇江鲥鱼。小二说好呢,就往里面高唱“鲥鱼镇江一份呢――”。我问小二:“你们的镇江鲥鱼新鲜吗?”小二说:“保证新鲜,昨儿刚到北京城。”我问:“清蒸鲥鱼去不去鳞啊?”小二说:“这还真不知道。我给您问去。”说罢去了,一会儿跑回来说:“这位爷真会开玩笑,清蒸鲥鱼都不去鳞。”我暗自一惊,鲥鱼鲜美,贵在鳞下脂肪,宜带鳞蒸食,如若去鳞便是外行,这店有讲究。
不一会陈管事来问我:“这位爷有礼了,请问爷点的啥鱼?”我说:“镇江鲥鱼。”他说:“本店没有镇江鲥鱼,只有正江鲫鱼,大概是爷听错了吧。”我说:“怎么没有镇江鲥鱼啊?那你们那小二哥怎么说有呢?还报了菜名进去的啊。”陈管事说:“我已训斥他了,耳朵有问题。请爷多多包涵。请问还要正江鲫鱼吗?”我说:“那算了吧。”
我边吃饭边想这是怎么回事啊,明明小二哥说有镇江鲥鱼,怎么我一问镇江鲥鱼的弄法就变成正江鲫鱼了?究竟是小二哥耳朵有问题还是故意隐藏呢?他们为啥不拿镇江鲥鱼给我吃呢?是我问事暴露了目标吗?我不敢多留,匆匆吃了饭走出宫源居,走到马车停放地,车夫早候着,便坐车回宫,一路上老想着这事有蹊跷,有机会还得再来。
回到宫里我还在想宫源居的事。我想宫源居肯定有问题,但我并不是追查宫源居问题本身,而是追查蒋爷与宫源居啥关系,想来想去决定暂不去宫源居,先落实蒋爷是不是我要找的六指脚。我就注意蒋爷的行动,发现他有一个爱好,就是三天两头准去他坦街按摩处按摩洗澡。
前面介绍了,内务府下面设了按摩处,原来在宫里,有两百人,全宫的人,包括皇帝、嫔妃、内务府官员、太监、宫女、厨役、护军上万人都来这儿剃头、修脚、刮鬓、按摩、洗澡。这里还有个作用,就是用按摩方法治疗一般小病,所以有句话说皇帝有御药房、太监有按摩处。因为按摩处人来人往,影响宫里办差,后来内务府就把按摩处迁到西沿河边的他坦街。早些时候蒋爷不喜欢去按摩处,嫌太监多,宫里人多打眼,他有他的玩法,爱去城里西郊胡同,那儿也是宫里人聚集的地方,啥都有,而且离宫源居近,便于抽空过去看看或者叫管事的过来问问。后来按摩处迁到宫外他坦街,也对外开放,多了不少外面的人,没这么打眼了,加之进城的确远不方便,就改在按摩处休息。
按摩处人来人往,我就装作剃头修脚进去寻蒋爷。我知道他常在周三傍晚来,就早早去候着。这天我远远看见蒋爷来了,心里有些紧张,忙埋头装作等候修脚,希望蒋爷过来修脚我就能看见他是不是六指脚了,可蒋爷一瞧这边人多,转身去了那边。我急忙跟过去。那边是按摩地,也有不少人。蒋爷是御膳房总管,人头熟,那里的人让他进单间按摩。我慢慢溜过去,趁人不注意绕到背后窗口时不时偷看一眼。
单间按摩室摆着一张木床一张桌子一把凳子。蒋爷进去坐在凳上。按摩人问蒋爷哪里不舒服。蒋爷说头痛。按摩人就自个儿搓双手,然后双掌合一剁蒋爷的头,从头顶剁到脖子,再从脖子剁到头顶。我看一眼就缩回头装作等候,不能让人怀疑我在偷看。我想按摩完了蒋爷准去修脚,到时候就得脱鞋脱袜,就能看清,就等吧。我垫脚又往里看看,只见按摩人给蒋爷捶背,不是用掌而是用拳头,紧一阵慢一阵,重一阵轻一阵,按摩人的十个指头发出咯咯脆响,嘴里还在哼歌:“前捶胸来后捶背,这个名字叫放捶;由涌泉到百汇,周身三百六十个穴道要全会,五花拳为啥打得这样脆,都只因学徒的时候受过累。”
我瞧了小半天没见着蒋爷脱鞋袜,十分扫兴。这期间时不时有熟人路过与我打招呼,问我干啥来了。我稳住精神笑嘻嘻和他们应酬。蒋爷按摩完了,我想该出来了,赶紧躲一边,可老不见他现身,再溜过去偷看,嗨,睡上了。我还得候着。我这么候了也不知多少时辰,突然看见蒋爷伸胳膊伸腿儿地出来了,忙悄悄跟上。按摩处地方很大,人很多,我混在人群里不显眼,就是被蒋爷发现也很正常,他头痛我胳膊酸总行吧。
我见蒋爷东转西转不像是要去修脚的样子,就有些着急,要是他只是前来按摩我不是白费力了吗?正这么胡思乱想,见蒋爷径直去了浴室,便赶紧跟上。按摩处设有十个大浴室和几十间小浴室。大浴室分为三个太监室、两个厨役护军室、三个内务府室、两个女浴室。小浴室则是皇帝、皇后、嫔妃和二品以上官员使用。西太后不来这儿。皇帝、皇后也很少来,倒是一般嫔妃,特别是太妃喜欢来。她们年纪大了,容易出现失枕啊、筋骨痛啊什么的,来这儿找人按摩,其他也没啥治疗办法了。
我跟着蒋爷来到厨役、护军浴室。大浴室在一间大屋子里面,有一个大池子和相连的三个小池子,池里是温泉,这会儿是夏天,在温泉里加了冷水,但还是雾气腾腾。池子里人不少。我远远下到水里,慢慢朝蒋爷走去,在雾气中看过去,看不到他的脚,只好耐心等待他上岸休息或许可以看到。
蒋爷泡了一会果然上岸坐在木凳上休息,露出两只脚。我心里咯噔一下,浑身哆嗦,马上就可以知道他是不是杀害我爹的六指脚了。我屏住气息,爬上岸慢慢从蒋爷背后走过去,再走到他背后从侧面看他的脚,这一看大吃一惊,就是六指脚,蒋爷就是六指脚。我头脑顿时嗡嗡作响,全身血液好像直冲头顶,心底升起一股杀气,不由自主地举起拳头朝蒋爷砸去……可就在这一瞬间,我胳膊被人架住,掉头一看,嘿,周爷,正竖起食指示意不要说话,只好放下胳膊,随周爷牵扯离开蒋爷。
周爷带我出去。我一路愤愤不平,嘟嘟囔囔。周爷带我来到他坦街一家酒店坐下,要了一瓶酒两样菜。我涨红着脸说:“周爷,您拦我干啥?您知不知道他是我的杀父仇人啊!我找他找了十多年啊!您知道我为啥要进宫的,您知道啊!”周爷在来的路上就不断劝我,现在见我还是这样,突然一拍桌子吼道:“柳崇孔,你还是不是我徒弟?”
前面介绍了,御膳房的规矩很严,徒弟拜师学艺要行跪拜大礼,而且必须遵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准则,否则是大逆不道。我一听周爷说出这样重的话,要是再一味任性,下一句话就是“我不再认你是徒弟”,那便是被逐出师门,所以赶紧起身跪下说:“请周爷原谅,徒弟知错了。”周爷一见邻座客人往这儿瞧,忙一把抓住我手臂将我提起来,小声说:“知错就听师傅讲。”我说:“请师傅训示。”周爷说:“我观察你好久了,知道你心里有股杀气,就时时提防着你,今天见你一脸怒气出门就跟了你。你刚才差一点做蠢事了知道不?”我不说话。周爷又说:“你怎么这样冲动啊?即或他是杀你爹的仇人,也不能在这里动手啊!你没长脑子啊!再说了,你不能因为他是六指脚就判断他就是杀害你爹的人,紫禁城住着几万人,万一还有六指脚呢?你不是冤枉人了吗?你不还是没有替你爹报仇吗?做事动动脑子好不好?”
我本来不是一个莽撞的人,只因为突然发现蒋爷是我找了十多年的六指脚,一时冲动才差点做蠢事,所以听了周爷醍醐灌顶的一番话便逐渐冷静下来。我说:“周爷,我……我知错了。”周爷说:“你啊你!你知不知道毛大臣和我对你抱有多大的期望?知不知道毛大臣和我拼着丢官丢命的危险保护你?为啥?是把完善中国御膳的重任寄托在你身上啊!你怎么说起报仇就忘乎所以了呢?你个人报仇事大还是振兴中国御膳事大?孩子你不能糊涂啊!你一糊涂他们就有机可乘,就会把御膳弄得面目全非,中国御膳就危险了啊!”
我的心像是被重重地撞击了一下,豁然醒悟,我身上压着振兴中国御膳的千钧重担啊,要是我刚才那一拳砸下去,砸碎的不仅是蒋爷的头盖骨,还砸碎了毛大臣和周爷对我的殷殷希望,砸碎了皇上密旨调查盗用食材的大计,砸碎了振兴中国御膳的全部努力,我成千古罪人了啊!我顿时感到五脏六腑阵阵疼痛,全身痉挛冒冷汗,不由自主要下跪告罪。周爷赶紧抓住我小声说:“这儿不是发泄情绪的地方。”
我赶紧控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冲邻桌客人尴尬一笑,又掉头对周爷说:“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周爷说:“说来听听。”
我说:“我去查实蒋爷是不是宫源居的老板就行了。”
周爷浅浅一笑说:“为什么?”
我说:“宫源居使用宫里的食材是事实。宫源居怎么弄到宫里的食材只有他的老板最清楚。如果蒋广宗不是宫源居老板,那就另有其人,我就不能老缠着蒋广宗;如果他是宫源居老板,那就不说了,我不仅找到杀害我爹的凶手,也抓到他们盗用食材的把柄,将他们绳之以法,还有了编撰《中国宫廷御膳》的依据,一举三得。”
周爷说:“好小子!这才是师傅的徒弟。就这样干!毛大臣和师傅支持你!”
这件事对我的教育太深了,使我一下子成熟起来,真正成为一个合格的御厨。从此我再不任性,再不只考虑个人报仇,变得沉着冷静,思考周密,行动果敢,胆大心细,将报仇、调查和编撰三副重担一肩挑,为振兴中国御膳出一份力。
事后我反复考虑周爷的教导,经过深思熟虑,决定再去宫源居。
我在去宫源居的道上想,上次他们说有镇江鲥鱼,我一打听弄法他们就改口没有镇江鲥鱼,只有正江鲫鱼,大概已经引起他们警惕,这次要小心,绝不要打草惊蛇。我坐车出宫来到午门,午门转弯去王府井,在王府井下车叫车夫候着。我一看时间还早,背着手在大街上溜达,瞧见满大街的店铺琳琅满目,人来人往,有了个主意,别空着手去宫源居,得像乡下进城的人,就进店里买了前门正明斋的大油糕、喇嘛糕,东四芙蓉斋的鸡油饼、黄蜂糕坨,打包提着,慢慢向宫源居走去。
我说过我小时候常在这儿玩耍,对这儿的一草一木特别熟悉,走着走着就爱停下来揣摩这儿哪不对啊哪儿有啥变化啊,心里就浮现出当年的模样,油然生出一番感慨。我这么走着,远远瞧见宫源居门楼子了,突然有人在我后肩轻轻拍了一下,我回头一看,嘿,是多年不见的黄师兄黄大厨,高兴地打他一掌说:“怎么在这儿碰见您啊?陈大厨、罗大厨他们呢?你们都好吧?想死我啦!”黄大厨食指碰嘴唇示意我别讲话跟他走。我心里咯噔一下,啥意思?也来不及多想就跟他走,走段路转弯进到一个院落,黄大厨伸头出去左右看看,回身关上门进来说:“崇孔你变富态啦!我差一点没敢认啊。”我说:“黄大厨你这是唱的哪出?”这时屋门口出现个中年妇女冲我笑。黄大厨说:“这是我家,她是我媳妇。”又朝他媳妇说,“娃他娘,这位就是我常跟你唠叨的柳崇孔――柳师傅的儿子。”我叫声嫂子。她拍拍围腰说:“稀客稀客,请屋里坐。我这就烧水泡茶去。”
黄大厨引我进去就座说:“你在打宫源居的主意吧?”我顿时纳闷,他怎么知道?难道跟踪我?就有些严肃地说:“你怎么知道?”黄大厨哈哈笑说:“怪我没说清楚。崇孔,是这样的。十年前我师傅,就是你爹死后,我就离开宫源居去别的饭店做厨师,后来与陈大厨合作开店,就在前门那边。”我插话问:“罗大厨呢?”黄大厨说:“多年没见着他了。我们常去乡下看师娘,就是你娘,听师娘说你在宫里混得不错,又说你还没找着六指脚,我们说起也挺着急,都想替师傅报仇,就开始关注宫源居。前不久我从宫源居一个小二哥那里得知你的事……”
我打断黄大厨的话说:“慢,宫源居的小二哥?怎么会认识我啊?”
黄大厨说:“嘿,这就是我们替你着急的地方啊。你听我慢慢说。那小二哥是我一远房侄儿,叫狗儿。我们想通过狗儿了解宫源居的情况,就把狗儿约到这儿说话。狗儿跟我说了件事,说有个年轻男子来酒楼吃饭,要吃镇江鲥鱼,还问怎么个弄法,引起大厨注意,怀疑是官府的人,婉言谢绝了。狗儿说了这人的模样、年纪、说话口气,我一猜就是你。你说是不是你?”
我十分惊讶,说:“啊?他们怀疑我啦?那我还准备今天再去呢。”
黄大厨说:“我估计你这几天还会来,就来候着,果真把你给逮住了。崇孔你不能去。他们正等着你去呢。”
大嫂送茶进来,还端来两盘茶食,一再说不比宫里,请将就用一点。我说:“大嫂别客气,我与黄大哥是一家人。”黄大厨说:“对,一家人,今儿个你就别走了,我给你弄俩菜下酒。”我们客气一番又说正事。我说:“黄大哥,你们都掌握啥情况没有?”黄大厨说:“我正要告诉你这事。”
黄大厨跟我说了他们掌握的情况。他们通过狗儿认识了宫源居的卿大厨,并和卿大厨成为好朋友。卿大厨告诉他们,宫源居的老板还是原先的蒋老板,还是像以前那样神出鬼没,所以不知道究竟是谁,但有个情况,宫里的人时不时拿些扇面出来卖,都是值钱的历代名人字画,很卖钱。
我听了不以为然,要黄大厨说食材的事。黄大厨说其他就不清楚了,又说这事蹊跷,送扇面来的人不是蒋老板,姓黄,见厨子做菜还给予指点,说是蒋爷叫他来找卿大厨的。我一听姓黄,还会做菜,突然来了兴趣,急忙问:“这人啥模样?”
黄大厨说:“我问了卿大厨,卿大厨说这人好记,大腹便便,光头小眼。”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不是宫里赵太妃宫膳房的黄冠群黄厨头吗?就问:“他说他是宫里哪儿的没有?”
黄大厨说:“卿大厨没有说,大概不知道。崇孔,你们宫里是不是有这么位厨子啊?”
我说:“可能是太妃宫膳房的管事黄冠群。”
黄大厨说:“我看他既然打蒋爷的旗子,不管真假,先调查他倒卖宫里古字画的事好不好?”
我听了很受启发,说:“你这想法好。宫里那头的事我负责,要查到他们怎么弄到古字画的,又是怎样带出宫的。外面卖字画的事你负责,要查到他们的古字画都卖给谁了、卖多少银子、经手人是谁。咱们里应外合把这姓黄的先抓起来,再顺藤摸瓜查他究竟是不是蒋爷派来的、是哪个蒋爷派来的。”
黄大厨说:“好好。我们正愁没法查宫里那头的情况呢。陈大厨听了肯定高兴。”
黄大嫂在门口叫黄大厨出去做菜。我说我来做。他们夫妻不让,说来的都是客。我说你们别客气,我给你们亮一手宫廷绝活――八仙过海闹罗汉。黄大厨说这不行。我说怎么不行,不相信我的厨艺啊。黄大厨说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我问你啥问题。他说他家只有一只鸡,没有鱼翅、海参、鲍鱼、鱼骨、鱼肚、虾、鸡、芦笋、火腿,不能做八仙过海闹罗汉,只能做金鸡独立。我们哈哈笑。
我回到宫里开始调查盗卖古字画的事。这事蹊跷。黄大厨说的情况太简单,只有一个黄厨头的线索,至于他盗卖的是宫里哪儿的古字画、怎么弄到手、怎么带出宫则一概不知。我想了想,黄厨头现在升官了,做了张贵人宫膳房总管,成了张贵人的红人,不好随便动,就决定先从张贵人宫徐司房调查起。
我现在是总编撰官,可以自由出入各宫膳房或他坦,当然该办的手续还是要的,毛大臣支持我,手续自然不成问题。我去张贵人宫膳房了解编撰情况,找黄总管谈过,就礼节性拜访张贵人。张贵人年轻漂亮,能说会道,对我很客气,说了不少关于膳房的事。我从张贵人处出来又去拜访徐司房。徐司房原来在赵太妃宫做司房,是我的远房表兄,曾经帮过我。他见到我很高兴,拉着我问长问短,祝贺我荣升总编撰官,问我那儿需不需要人,他愿意去我那儿当差。我纳闷,他这是啥意思,问,这儿不是人人羡慕的地方吗?怎么还想跳槽?他说明里看张贵人宫富丽堂皇,暗里问题多了去。我不明白,但不敢往下问。张贵人地位高贵,按大清规定,紫禁城后宫品级为:皇后、皇贵妃、贵妃、妃、嫔、贵人、常在、答应、秀女。张贵人年轻美貌,性格温柔活泼,深得皇上宠爱,在后宫的实际地位超过贵妃,所以太监、宫女、厨役、护军都愿意来张贵人宫当差。
徐司房又说:“不说别的,单从我管的账来看就是一个‘亏’字。”我暗自吃惊。紫禁城各宫各处实行独立核算,就是皇上通过内务府每月拨给一定的固定经费,由各宫处自行包干掌握使用,并节约归己,超支自负。
我不明白啥叫亏,更不明白啥叫超支自负。徐司房给我解释一通。他说所谓亏就是入不敷出,支出大于收入。所谓超支自负,就是多支出的钱皇帝不管,自个儿想办法还上,或者想其他办法解决。这里面的蹊跷就多了。我听了明白了两分,张贵人宫填补亏损的办法不外乎东拉西扯,或欠人家的,或找人借贷,或变卖东西,豁然贯通,对啊,黄大厨说黄厨头替嫔妃卖古字画不就是变卖东西吗?便装作百事不懂,继续问这问那。徐司房一身本事没处发挥,正好诲人不倦,就滔滔不绝讲了一通。
原来各宫表面上看来光鲜耀人,其实暗地里也有不少窘况,所谓大有大的难处。比如张贵人,每月皇帝固定给她的银子物品很多,还随时有赏赐,衣食自然无忧,但她的开支就不仅仅局限在吃饭穿衣上,最大的开支有这么几笔:一是人情开支,二是照顾娘家开支,三是做生意开支。
徐司房告诉我,张贵人的人情开支不得了。皇帝、太后、皇后过生,宫里各嫔妃都要送礼,一个比一个送得好送得贵。上月皇后过生,张贵人为送礼物准备了半年,通过娘家兄弟买到一件稀罕物,是一柄战国时期的如意,稀罕的是现在还光鲜如新,可以使用,花了不少钱。临近皇后生日,各嫔妃互相一打听,听说张贵人准备了个稀罕物,纷纷不甘落后,纷纷调换给皇后的礼物。张贵人见大家都准备送这方面的物件,而自己准备的古如意相形见绌,十分着急。皇后秉承西太后旨意主持后宫,手握生杀贵贱大权,是各嫔妃包括太妃讨好的对象。特别遇到过生这类事,大家的礼品都送上去登记造册,皇后一看便清楚谁重谁轻,表面不说,心里就有了亲疏。于是张贵人赶紧另外准备礼物,因为时间紧迫,只好花冤枉钱买来一对金龙银凤,送上去后听说皇后很喜欢,了却一桩心事,但钱箱里的银子被一掏而空。
除去皇帝、太后、皇后过生送礼,宫里其他嫔妃、太妃过生也得送礼,这就多了,虽说礼品可以轻一点,但人多啊,加起来也不得了。这还没完,不单过生要送礼,一年三节、娘家爹娘过生、升迁喜庆都得送礼,虽说是礼尚往来,但拿出去的礼品得花银子,而收到的礼品就是礼品,不能变现,能用的不多,其余只好压箱子。这是第一笔大开支。
第二笔大开支是照顾娘家。张贵人出身贫寒,老家就在北京郊区,家里出了皇嫔是大喜事,也是大麻烦,四面八方的人都来拉关系,不但地方官要来,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也要来。他们来倒是要送礼,问题是张家贫寒,只有三间房两亩地,连个雇工用人也请不起,与皇嫔身份格格不入,传出去贻笑大方,张贵人就得不断往家里带银子,慢慢修起一个四合院、买了百来亩地,用起一群仆人。张贵人的爹是秀才,不善经营。张贵人娘来他坦街看她,说家大开支大,手里还是紧,眼泪就来了。张贵人孝顺,又给银子。
至于第三笔大开支,说来好笑,因为做生意图的是赚钱,怎么还老往里面填呢?张贵人不懂做生意,宫里也不准嫔妃做生意,是张贵人偷偷干的。前面不是说了黄厨头从赵太妃宫调来张贵人宫的事吗?做生意的事就是从那时开始的。黄厨头不是在他坦街买地开店铺吗?开的是一家估衣铺,就是收购卖出二手衣物和各种生活器件,顾客盈门,生意兴隆。宫里东西多,皇上的东西、各宫的东西,哪儿没有不遗失的,哪儿没有三只手,就拿了往黄厨头店里跑,因为是贼货,也不杀价,老板给几两是几两,欢天喜地拿去嫖了赌了。来得便宜卖得便宜,不少人就喜欢来这儿淘旧货。还有一层,黄厨头时不时收到好货,就是不摆出来,怕护军追赃,悄悄带到北京城卖。这类东西因为有来路,卖得起价。城里的主扭着黄厨头要货,甚至点名要某某货,再贵也要。这一来黄厨头有销路缺货源,就打张贵人的主意。
张贵人不是有许多压箱子的东西吗?在宫里无法兑现,手里又急需钱,就通过黄厨头的估衣铺往外卖,渐渐尝到甜头,也想开个店,可一是宫里不允许,二是他但街早没有地建店铺,而要转手的店铺要价又太贵,只好打消自个儿开店的想法,转而想与黄厨头合伙,张贵人供货,不仅是她压箱子的货,还包括她向其他嫔妃太妃收来的货。黄厨头听了眉开眼笑,说好。
这就是张贵人的生意。
张贵人十六岁进宫,十来年工夫成为贵人算是有福之人,但长年身在宫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说起做生意是两眼一抹黑,全凭一股傻劲,认为黄厨头是伺候她的,平日百依百顺,欺负人也不会欺负她,就老老实实把自个儿压箱子的东西给他,说好了由黄厨头代销,不抽头。合伙的生意是代卖宫里娘娘的货。张贵人和黄厨头有言在先,凡是她收来的货交黄厨头拿去卖了,她要抽头。黄厨头一口一个答应。张贵人便去各宫串联一帮后宫娘娘,说可以帮她们调剂多余的东西拿去换银子。娘娘们与张贵人的情况大同小异,有机会悄悄拿点一时用不着的东西换钱自然愿意。张贵人和娘娘们也说不清价值几何,又碍于娘娘面子不好斤斤计较,交给黄厨头说卖几个算几个。过段时间,黄厨头来交钱,回话说这些东西不值钱,只卖得这几个。张贵人着了急,原来给娘娘们许诺若干,还盼着自己抽头,现在好,远远没达到许诺的数目,就是自己不抽头也还差一截,就问黄厨头怎么会这样。黄厨头说这还算好的,这些货差一点没被护军查去,他是一个子儿没赚着。张贵人不知怎么跟娘娘们开口,为了保住脸面,只好倒赔钱按原来许诺的数目跟娘娘们结了账。
这就是张贵人第三笔大的开支。
徐司房这么跟我一讲,我又明白了两分,黄厨头卖的古字画很可能就是通过张贵人这个渠道得到的,就旁敲侧击问徐司房最近的生活怎样。徐司房说:“你不问还好,一问啊我一肚子是气,几个月没领份例了。”我原来在膳房,现在又在内务府,不知道各宫的份例都有些啥,就问他啥份例。徐司房说:“敢情你们内务府吃皇粮啥份都有,可怜我们在宫里当差就贫富不均了。比如天冷季节每人每天的份例是一个什锦锅子、酸菜血肠、白肉白片鸡切肚啥的,到正月十六了撤锅换砂锅,到热天每天的份例是西瓜一个,其他宫都这样,吃不了砸着玩的都有,可我们宫什锦锅子没有,砂锅没有,连西瓜也没有,请示张贵人,张贵人说有人反映忌冷,今年就免了。嗨,女人家忌冷,咱们大老爷们忌啥冷啊,不是逗着玩吗?”我听了暗自好笑,太监也没忘自个儿是大老爷们。
徐司房又说:“又比如了,每月初二关饷是吧,紫禁城哪处宫处都这样,像储秀宫还允许宫女、太监去神武门西边西沿河城墙豁口处看家人,还要传小戏,可咱们宫往往延后好几天,苦了家里等着钱用的了。”
我说:“这就叫超支自负吧。”
徐司房说:“就是这个理儿。”
我说:“那你们怎么解决?”
徐司房说:“活人不能被尿憋死不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呗。”
我听了心里咯噔一下,又明白了两分。我顺着他的话说:“你们大老爷们还好想法子,宫女能想啥法?连宫门都不准离开一步,谁在宫里乱窜,左腿发右腿杀,不是砍头就是充军啊。”
徐司房说:“这你就外行了。主子有主子的办法,宫女有宫女的办法。宫女一进宫就要学刺绣和针线,宫里自己的衣服都是自个儿做,所以个个都是女红高手。她们闲暇时就做打络子,用五颜六色的珠线、鼠线、金线,挑勾拢合,编织成各种图案,比如喜鹊啊蝙蝠啊,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她们编了托人带出宫去琉璃厂、古玩铺和地安门外估衣铺卖,没少赚外快。”
我一听又明白两分,看来张贵人宫的人都会找钱啊,想了想干脆跟他挑明,就说:“徐爷肯定也不会闲着,听说你手里就有扇面,我的朋友托我买几张呢。”
徐司房说:“你怎么知道?可不准乱说。我们表兄弟不妨说实话,我手里正有几张扇面。不知你朋友喜欢哪种?隋唐宋元、山水鸟兽、楷草隶篆都有,都是一代名家的作品。崇孔你找我算是找对人了。”
我问:“你哪来这么多扇面?张贵人给你的?有没有假啊?”
徐司房左右一看,压低声音说:“怎么会有假?不瞒你说,都是从宫里的扇子上取下来的。张贵人有皇上特许,可以从宫里的库房领用小型日常生活用品,比如扇子、手绢、香皂、牙粉、香脂等,库房见她的条子发给。库房里这类东西堆积如山,随娘娘们任意领用。有一次我看到张贵人手里的扇子是明朝大家唐寅的老虎,十分惊讶,说这扇面太漂亮。张贵人说你喜欢拿去就是。我得到扇子后悄悄撕下扇面带到外面琉璃厂卖了个好价钱。琉璃厂老板转手卖了高价,缠着我要扇面。我就跟张贵人实话实说,问她想不想找这个钱。张贵人问清情况,想了好些天回话说不必了。徐司房就纳闷,说得好好的怎么变了?便四下打听,从琉璃厂老板处得知,宫里一个姓黄的卖给他们好几次扇面了。徐司房回宫再打听,可不是这样,张贵人把扇面给黄厨头卖出去了。”
果然是黄厨头干的。
徐司房之所以告诉我这个秘密,显然是发泄不满,一怨张贵人过河拆桥,二怨黄厨头私吞好处。我便利用他的不满拉拢他替我办事。他见我现在是总编撰官,又深得西太后信任,提拔一二品指日可待,加之他对蒋爷他们盗用食材大为不满,又对张贵人、黄厨头的做法有意见,便答应替我做事,要求事成之后调出张贵人宫,最好去西太后储秀宫。我答应一定帮忙。
有了徐司房做内线,张贵人宫盗卖宫中东西的情况便逐步为我了解。我并不急于去追查盗卖扇面的事,而是不动声色,以扇面为线索调查黄厨头盗卖食材的事。我把掌握的情况向毛大臣和周爷汇报,建议立即动黄厨头,逼迫黄厨头交代蒋爷盗卖食材的事,就可顺藤摸瓜,将他们一网打尽,绳之以法,完成皇上密旨交代的差事。
毛大臣不同意我的意见,说卖扇面只是个突破口,但后面有张贵人,不可贸然行事,要是我们动黄厨头,不知道黄厨头与张贵人究竟有多深的关系,要是张贵人出面保黄厨头,我们就被动了。周爷同意毛大臣的意见,说张贵人身份高贵,投鼠忌器,不要弄巧成拙,打狗反被狗咬。毛大臣说我们既要找到突破口,又要讲究策略方法;既要弄清蒋爷盗卖食材究竟与张贵人有无关系,又不能打草惊蛇反遭蛇咬。周爷出个主意,要动黄厨头就要惊动张贵人,要惊动张贵人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抓到她的把柄逼她闭嘴。我说这办法好,我们不是抓到她盗卖扇面的事了吗?我再去找黄大厨他们落实证据,就可以逼她不保护黄厨头了。毛大厨说我这主意不行,因为盗卖扇面不算多大个事,她可以改口说这些扇面都是从用坏了的扇子上撕下来的,叫废物利用,皇上知道了也不当回事。
我们想来想去一时找不到好办法,只好定下下一步办事的原则,就是暂不动黄厨头,集中精力调查张贵人的情况,力争抓到她重大违法乱纪行为,再逼迫她牺牲黄厨头与我们合作。
多年后我回忆这个决定,还佩服毛大厨和周爷的英明,要是按我的意见直接惊动黄厨头,难免惹怒张贵人,甚至与张贵人发生冲突,惊动皇上,惊动西太后,那整个密旨计划将面临失败,毛大臣、周爷和我都面临极大的危险,说不定皇上会否认密旨,反而降旨处罚我们破坏御膳房差事,那就满盘皆输。我还为当时一口答应调查张贵人而后怕,要知道这种事一旦暴露就是大逆不道的死罪,而我竟敢答应竟敢去做,现在想来还不寒而栗,幸好我有毛大臣和周爷保护,顺利抓到张贵人的把柄,一举扭转调查的被动局面,也救了处于危险境地的我。这是后话,容我慢慢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