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孪生画风波后,毛大臣、周爷和我,与许大臣、蒋爷等人的矛盾越来越大,差不多成了公开的对立,致使我们的调查差事困难重重,无法进行。毛大臣悄悄向皇上作了禀报。皇上训斥毛大臣,要毛大臣尽快拿到他们盗用食材的证据,否则停止调查。毛大臣向周爷和我讲了这情况,问我们啥意见,是停止调查呢还是尽快拿到证据?我说不能停止调查。周爷也说不能停止调查。我们很明白,只要停止调查,蒋爷他们肯定反攻倒算,我们绝无好下场。毛大臣说这就对了,他最希望我们打退堂鼓。
要想尽快拿到证据就必须改变策略,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放长线钓大鱼。毛大臣问我们有啥想法。周爷说干脆硬逼张贵人交代。我也赞成。毛大臣不同意,说我们不知道内情,皇上重新宠爱张贵人,不但不处分她还准备升她做贵妃。我和周爷大失所望。我说干脆将蒋爷抓起来审问,逼迫他交代。毛大臣和周爷都不同意,说内务府大臣没有抓御膳房总管的权力,必须请旨,而请旨就得拿出证据,现在没证据不能抓人。我垂头丧气。
毛大臣和周爷说了几种办法,可他们自己却把自己否定了。我们商量半天毫无进展。毛大臣请我们吃饭。内务府大臣有资格在御膳房吃小灶。他就叫御膳房送菜过来吃。我说喝点酒刺激下神经,免得老是想不到好办法。周爷要我注意。毛大臣却说行啊,咱们关门喝酒。毛大臣就叫人送来两瓶御河酒。我们关上门,也免了礼节脱去官服,不分上下,随意坐着喝酒吃菜。周爷起初放不开,不愿脱官服,还一个劲叫我注意注意。毛大臣训他几句他才慢慢放松开来脱了官服。我心里明白,毛大臣把这次聚餐当作准备结束调查差事的最后慰问了,心里不免凄凉,也不好劝说,只好埋头喝酒,一上来就连喝三杯。周爷似乎也明白了,也连喝三杯。毛大臣说我们怎么这样啊,边说边连喝三杯。我们喝得微醉,脸上都有了红晕。
我想起娘的替爹报仇的嘱咐,不免嗟叹,就想一定要想个绝招对付蒋爷,就想啊想啊,突然想到不入虎穴不得虎子这句老话,就脱口而言:“我有主意了、我有主意了。”毛大臣和周爷冲我笑。我说:“我真有主意了!你们听我说啊!”周爷说:“崇孔注意……”毛大臣说:“你让他说。”我说:“不入虎穴不得虎子。”毛大臣说:“接着说。”我说:“我们已经掌握了萨满太太这条线索,只是因为萨满院守备森严没法打进去。”毛大臣说:“有道理,接着说。”我说:“我想了个打进去的方法就是苦肉计。”毛大臣惊讶地说:“苦肉计?”周爷也听惊地说:“啥苦肉计?”我说:“毛大臣您狠狠处罚我,越重越好,我不怕。”周爷莫名其妙说:“崇孔注意……”毛大臣说:“让他说。好,本大臣就重重罚你。”我说:“然后罚我去……”毛大臣打断我的话说:“罚你去萨满院做苦工。”周爷也听出味道来了,说:“你就打入萨满院了啊!好家伙!你这主意……”他们异口同声说:“好!”我们开怀大笑。
我们经过一番商量,最后由毛大臣拍板执行。
第二天是御膳编辑例会。我是总编撰官我主持。因为是阶段性总结会,我请了内务府三个大臣参加。会议开始照例由我做阶段总结,不外乎前段时间做了些啥,哪些做得好,哪些做得差,下一步做啥,需要注意几个啥云云。参会的有我招来的编辑官,还扩大到全宫各膳房管事,百余人济济一堂。我讲完了请领班内务府大臣许大臣训话。许大臣素来打官腔,这次自然不例外,也不外乎讲了一通。我请毛大臣讲。
毛大臣说了编辑事务的种种问题,比如食材究竟多少合适,又比如一箭双雕这样缺膳谱的情况还有多少,等等。我听了不舒服起身,说:“禀报毛大人,属下有话说。”
毛大臣说:“你说,你不说清楚不行。”
我说:“食材标准早有规定,不是我的事。一箭双雕膳谱不齐也不是我的事,是上届总编撰官的事。”
毛大臣说:“胡说!上届没问题还拿你这届干啥?”
我说:“上届不好好做怎么怪下届?我这届只管我这届的事。”
毛大臣说:“你啥态度?当差不积极,当值时间进城逛琉璃厂,收受人家送礼差点惹事,不是西太后英明你还坐在这儿?我跟你说柳崇孔,不怕你有厨艺我也……”
我说:“大人不能诬陷我。大人要嫌我不行,撤了我就是!我也不愿当这受气总编撰!”
毛大臣一拍桌子说:“反了你!我这就撤了你总编撰!你给我滚!”
我扬长而去。全场人看得目瞪口呆。
许大臣没想到有这一出,急忙把毛大臣拉一边小声说:“怎么会这样?”
毛大臣说:“本大臣分管编撰御膳经典,有权撤他的职。”
许大臣说:“无论如何咱们商量商量啊。”
张大臣说:“是啊,商量再说吧。”
毛大臣说:“本大臣已撤了他的职,没得商量了,要商量的是谁接替。两位大人看谁合适啊?”
许大臣眨眨眼睛说:“也好也好。张大人您看谁合适呢?”
张大臣心里咯噔一下,这不是要自己推荐他的人吗?便嘿嘿笑说:“还有谁?自然是蒋广宗啰。”
毛大臣说:“他啊……恐怕不合适吧。”
许大臣说:“也只有他了,要不先干着,不适合再调整?”
毛大臣说:“那……”
许大臣说:“还那个啥?先这样吧。”说罢走过去掉头对大家大声说,“都别嚷嚷了,肃静。我们三个大臣商量了一下,既然毛大臣发话撤了柳崇孔总编撰官的职务,为维护毛大臣的威望,本大臣和张大臣也就支持了。这是一。二呢是总编撰官一职由蒋广宗接替。不过本大臣和张大臣是同意毛大臣的意见的,蒋广宗要是干不好,一样得撤职。蒋广宗你听见没有?”
蒋广宗原本坐在下面犯迷糊,听见我和毛大臣顶嘴才清醒,见毛大臣一怒之下撤了我的职暗自高兴,现在又见许大臣宣布他做总编撰官,更是喜出望外,也来不及多想就站起身说:“多谢三位大人栽培!卑职一定好好干!决不辜负许大人期望!还有毛大人、张大人期望!”
当天下午,内务府贴出一张告示,正式撤销我的总编撰官职务,任命蒋广宗做总编撰官,同时鉴于我竟敢出言不逊顶撞大臣,撤销我在内务府的一切任职,调萨满屋做苦役以示惩戒。
这就是毛大臣、周爷和我商量定下的苦肉计。
我来到萨满屋报到。萨满屋郝总管对我嘿嘿笑,又上下打量我。我说你不认识我啊。他说你这一换装啊还真不认识。我脱了官服穿的黑布苦役服。我说你别挖苦我了,安排我干点啥。他说你想干啥?我说我能想啥,全听您安排。他说不是柳大人啦?我说不是。他说不是总编撰官啦?我说不是。他说得这就好安排,喂驴去吧,找黑娃教你。
黑娃是萨满屋赶驴车的车夫。二十几个萨满经常分批进宫当差,或去各王府当差,皇后特许她们坐驴车,配置十辆驴车供她们使用。黑娃是驴车头,三十来岁,是太监,手下几个车夫也是太监。他们可以住在萨满院里。我不行,我不是太监。我问黑娃我住哪?他说你还住啥?当差进宫完差出宫就是了。我问黑娃我当啥差?他说郝总管说了喂驴。
喂驴是个麻烦活,不是啥麻烦,主要是一天都得铡玉米秸、麦秸,还要多铡一些供驴夜里吃。我去之前有个人喂驴。一个人忙不过来加我一个。这人是太监住这院里,负责夜里的活。我就整天铡秸秆。驴子胃口好,可以整天不停地咀嚼。我来萨满屋后才知道,喂驴的得听赶车的。赶车说啥喂驴的就得照办。赶车的说喂喂,驴渴啦。我就得屁颠屁颠提水去。赶车的说喂喂,没瞧见驴饿着呢。我就得往槽里加料。更气人的是,赶车的在外面跟不上趟了也回来说,喂喂都给驴吃些啥料啊,咋跑不起呢?我就得往秸秆里加豆子。还有气人事。赶车的说我是御厨别老伺候驴子,也做个啥八仙过海闹罗汉伺候他们。我说哥几个这不行,我是苦役,不是厨子,你们馋了找厨子去。厨子从窗口探头说我哪会啊,你教教我得了。我一想也成,不是还要从他们嘴里掏情报吗,得像爷样伺候着,就说这也不是不成,只是这驴叫起来咋办。他们就叫那个喂驴的把今天的草料包了。我去膳房替他们做八仙过海闹罗汉,弄得满院子香。郝总管从案房出来问干吗干吗,一见我做的八仙过海闹罗汉馋得流口水,也顾不得吃素吃荤了,抓起筷子就开干。其他人也不傻,你争我抢吃起花儿开,一会儿便吃个盘朝天,舔嘴咂嘴问还有啥。
萨满吃素。萨满膳房配的掌案只会做素食,就是偶尔做点荤菜也不像那家人,所以郝总管和赶车的人成了馋猫。现在好,吃了我做的菜胃口大开,缠着我非做给他们吃不可,还答应我啥也别做,苦役也别当了,专门给他们做吃的。我暗自高兴,做好的给他们吃,与他们搞好关系,说不定就搞到情报了,但嘴里却说那哪行啊,郝总管安排我喂驴呢。郝总管说你别耍嘴皮子了,现在叫你做饭就做饭,做不好罚你喂驴。我说做饭可以,你们不准挑食啊。黑娃说这成,俺们像驴一样喂啥吃啥得了。大家哈哈笑。我又提出,萨满吃素,你们吃荤,得把膳房分开来做,不然荤素混淆影响萨满伙食。郝总管说行,我去跟萨满头商量。
萨满头叫贺伊拉,是位五十岁老太太,在宫里干了几十年,据说神通广大,法力无边,深得西太后和皇后赏识,除了皇上,全紫禁城的人都怕她三分,连李统领也甘拜下风。郝总管找着贺伊拉商量。贺伊拉早知道膳房悄悄弄荤菜但没发言,现在见郝总管说膳房要荤素分开,沉吟片刻说这哪行,要是萨满吃了荤丢了法力谁负责。郝总管说这您放心,保证萨满不沾一丝油荤。贺伊拉说那更不行。郝总官傻了眼,问哪样才行。贺伊拉左右一看压低声音说,笨蛋,柳崇孔做的御膳全紫禁城第一,谁不吃谁傻。他们哈哈笑。最后商量的结果是,萨满是不能吃荤的,所以荤素膳房分开很有必要,但贺伊拉法力无边,早已不为油荤所惑,凡做荤菜得悄悄给她留一份。投桃报李,贺伊拉同意内部解除我的苦役,拨膳房当差。
行苦肉计受惩罚来萨满屋做苦役是第一步。做苦役转为膳房当差是第二步。我为自己顺利完成打入萨满屋头两步而暗自庆幸。这两步是关键。我要是不能来萨满屋便没法弄到情报。我要是只做苦役就没法去弄情报。我现在在膳房当差就不仅仅是做菜,自然还得制作膳单、安排食材、领用食材,不足部分还得去外面采购,就有了四处收集情报的理由。果然,我这么一提出,郝总管就不好反驳,而膳房原来那位掌案心甘情愿做我的配菜,我就经常搭驴车进进出出。
这天我说需要出宫去买一些食材佐料。郝总管就叫黑娃驾车跟我去。我和黑娃坐车驶出紫禁城,来到城里最大的集市买了很多东西。临了我说差不多了咱们回去。黑娃说:“别急,我还要买点东西。”我纳闷,不是进城买食材佐料吗,他又不懂做饭,还买啥?就问:“我都照单买了还买啥?”黑娃嘿嘿笑。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小子唱的哪一出,又问:“笑啥?敢情有事瞒着我吧,那你买得了,我那边溜达去。”黑娃一把拉住我说:“也不用走啊,告您得了,给人带点私货进去。”
我听说过这种事。宫里太监、宫女、护军甚至娘娘都有一些特殊需要,宫里不供给,得自个儿解决。这其中就有违禁品,比如鸦片。宫里人吸食鸦片是不允许的,查着了一顿打,拨南园吴甸喂马去,可就有人偷着吸。这就需要从宫外购进所需东西,比如鸦片膏,分了云土、广土、西口土、北口土,又比如配套的太古灯、张胖儿钎啊啥的。其他人不敢猖狂,唯独萨满屋的主有这胆儿。为啥,因为萨满有特权,驴车进出宫不受检查。
我就对黑娃说:“你敢啊?抓住得一顿打,拨南园吴甸喂马去。”黑娃说:“不瞒您说,这事咱也干习惯了,不就找几个外快,多大事啊!要不您……”我心里咯噔一下,他这是干吗?讨好我还是试探我?出门时郝总管叫他去屋里关门说事,是不是郝总管指使的?便马上回答:“算了,才没喂驴不想去喂马,你想喂马你干你的,我啥也不知道。”
这事过后,我又有几次跟黑娃在宫里办事或出宫办事。我发现黑娃的驴车在宫里的确畅通无阻。我们驾着驴车进大内,守卫的护军非但不检查,还立正行礼。有一次我和黑娃驾车送萨满太太去张贵人宫,萨满做法事,我园里瞎溜达一阵转回来,远远看见黑娃正往车上装东西,这也是常事,就没在意。法事完了回萨满屋,走在道上我猛然想起这事,可一瞧车上除了人啥都没有,心里咯噔一下,看走眼啦?也许他装上又卸了,也没在意。
又有一次是出宫,说是熙亲王府请萨满,二十几个萨满太太、十辆驴倾巢出动,郝总管和萨满头贺伊拉带队,我说搭车去买食材、佐料跟着一块去瞅稀罕。到了熙亲王府,下了萨满去做法事,十辆空驴车停府上院里,由黑娃照看。没我啥事我就瞎溜达,一会儿园子一会儿亭台,突然想起烟袋丢车上了,急忙回院里找,一看院里光秃秃的,啥车也没有,心里纳闷,会去哪儿,就顺着车辙寻去,出得王府后门,往西走几里地,见车辙进了一个院落,门关着,便向路人打听这是何处,听了吓一跳,竟是宫源居后院,心里咯噔一下,啥时宫源居有这后院了?顿觉有问题,便上去扶住门从门缝往里瞧,果然驴车在里面,见有人正从车上卸东西,心里又咯噔一下,这是干吗?驴车载人进城没装啥啊,卸啥呢?瞧着院里有人出来,赶紧溜一边柳树下看人下象棋。
接二连三发生的这些事让人百思不解,我只好偷偷去见周爷。打入萨满屋前我和周爷有约定,没有重大事情不得见面,要见面就在他坦街四合义饭店二楼右面第一个木窗外面木板墙上画个圈。我去画了,再按规定第二天晚上再去那儿,一眼便认出化了装的周爷。我们边喝酒边说事。我把自己的发现和疑虑说了,问周爷怎么办。周爷沉吟片刻说:“驴车有问题。”
我说:“不会吧,我坐驴车进城时特意东摸摸西摸摸,没发现啥问题啊。”
周爷说:“肯定驴车有问题。有机会你把一辆驴车赶出来我看看就好了。”
我说:“那哪行啊?我不是车夫,我是临时厨子,别说赶车了,连车也不准碰,都有人盯着呢。”
周爷说:“那你找黑娃。他一定知道内情。”
我说:“也不行,我试探过他,他根本不理茬。他不是要我带私货进宫吗?嘿,他喝醉了告诉我,是试探我,郝总管叫他干的。”
周爷说:“再试试。他喜欢啥?需要啥?好好打听打听,投其所好不就行了,要钱吱声,我给。”
我按周爷吩咐接近黑娃,发现他啥也不喜欢,要说喝酒吧也喝,可没酒也就没酒,并不犯瘾;要说赌吧也赌,可不赌就不赌,并不手痒;要说钱吧也喜欢,可没钱也就没钱,并不去找钱,要说家吧也有家,可那家算家也不算家,他是太监,和个宫女结菜户,半年不见面就不见面,没事;要说好吃的吧也喜欢,我做的御膳吃个精光,可没有好吃的腌菜下饭照样整三碗,我拿他实在没辙。
快到先皇帝乾隆忌日,西太后下懿旨派萨满去东陵做法事。东陵位于河北遵化,距北京城两百里,驴车要走三天,所以带了膳房,自然我也在列。萨满的驴子极其温顺,但出了宫走在去东陵的道上遇到对面来的马车牛车、骑马奔跑的还是恐慌,好在黑娃等一批车夫本事高强,好几次遇险化夷,有惊无险。这天车队经过一处集市,正逢赶集人来人往,正说小心别刮着路人,黑娃赶的那车偏就刮着人,还是个地痞。黑娃连声道歉。那人一阵乱骂不解气,飞起一脚踢驴。驴子受惊吓,撒腿奔跑。路人吓得东躲西藏,顿时摔倒一大片。黑娃紧勒缰绳不管用,高声吆喝更不顶用,只看驴车冲向人群,吓得车上的萨满尖叫。我正坐在黑娃身旁,遇到这紧急情况也吓一跳,不过很快冷静下来。我知道这时最需要的不是勒车,不是吆喝,而是从前面去抱住驴头。我一看驴车刮到好多人,再看车上的萨满太太已吓得昏过去,而黑娃还在勒驴,心一横,跳下车,猛奔到驴颈项旁边,一个猛跳上去抱住驴头使劲往下按,任随驴子狂甩也不松手,直到驴子慢慢放慢脚步停了下来,而我早已筋疲力尽,手一松人就倒在地上昏过去。
我醒来时车队已到东陵,萨满做法事去了,黑娃一个人守着我。他见我醒来高兴地说:“醒了啊?吓死人了,还以为你……”我头痛得厉害,不敢说话,就轻声说:“没事吧?”黑娃说:“都没事,萨满太太没事,做法事去了,驴子没事驴车没事我没事,就是你……”我说:“我没事。”黑娃突然哭起来说:“全靠您啊,要不然我们都完啦。您叫我怎么谢您啊!”我说:“没事。我也是救自个儿。”黑娃越哭越大声,干脆汪汪大哭起来。
黑娃别看是个车夫,心里明镜似的,啥都明白。当天晚上,他主动找我说事,说你不就想知道那事吗?我告诉您得了,免得您瞎折腾惹事。他把萨满屋用驴车帮助蒋爷盗运食材的事说了。原来萨满屋的郝总管和萨满头贺伊拉都是蒋爷一伙的人。蒋爷通过张贵人宫的黄厨头、内膳房荤局首领王平民、外御膳房荤局的首领唐守正、南园戏班膳房管事青常备和他所在的御膳房一伙人,大量盗用珍贵食材,通过萨满驴车运出宫,一部分用在宫源居酒楼,一部分在市场销售。黑娃说萨满驴车是特制的,有两层,上面坐人下面搁货。黑娃又说张贵人也是蒋爷一伙的,是张贵人把郝总管和贺伊拉介绍给蒋爷的,张贵人自然参与分红,坐享其成,有事了出面替蒋爷一干人说情。
我听了心里咯噔一下,禁不住热血沸腾,终于抓到蒋爷的狐狸尾巴了,终于可以同蒋爷算总账了,不禁喜极泪来抹眼泪。我说:“黑娃你帮了我大忙,我谢谢你!我希望你再做一件事,就是举报蒋爷,你敢不敢?”
黑娃说:“啊?还要举报啊?不行不行,我怕……你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我很失望,又劝他别怕,这事是内务府奉旨调查的,有毛大臣支持,蒋爷他死到临头翻不起浪,如果再不行,我把他调到内务府去。黑娃还是怕,还是不愿意出面举报。我只好放弃这一招,但要他从旁相助。他犹豫片刻答应了。我要他等我吩咐,千万别轻举妄动。
我把这事告诉毛大臣和周爷。他们听了笑逐颜开,但听说黑娃不愿举报又犯愁,说拿贼拿赃,没拿到他们盗用食材证据绝不能打草惊蛇。事情又回到开头的局面。我们很作难。我想这事不能拖延,万一蒋爷他们知道黑娃说出他们的秘密,肯定要下毒手不说,马上还会停止盗用行动,让我们根本抓不到他们的把柄,必须马上行动。我把我的想法说了,还说了我的具体办法。毛大臣听了摇头说不行不行,这样做太冒险,万一哪里考虑不周,或者万一黑娃哪句话不真实,岂不是前功尽弃吗?还可能把你也搭进去。周爷也说不行不行,不能冒这个险。
我说:“毛大人、周爷,情况紧迫,再也不能拖延,只有孤注一掷才可能一举扭转局面,抓到他们证据,将他们绳之以法,否则消息一旦泄露,他们立即停止活动,皇上为顾全大局就会下旨取消调查,那我们不但前功尽弃,还将面临疯狂报复。毛大人、周爷,我与蒋广宗有杀父之仇,十几年了该算总账了。我一个人去做,一定当场拿到证据,即或失败,请毛大人和周爷千万别出面,你们保留下来就可以继续调查他们的罪行,最终将他们绳之以法,为我爹为我报仇!”
毛大臣和周爷异口同声说,说啥说啥啊。毛大臣说:“崇孔,你的话让我感动。好,我同意你这么做。我全力支持你这么做。”说罢掉头对周爷说:“周宗,我的护军由你指挥,负责崇孔的安全。”周爷说:“是。”毛大臣又说:“这事必须考虑周到,做到万无一失。你们先商量个办法给我。我这就去联系有关人,大家共同完成这桩差事。”
我心里充满斗志,暗暗发誓,这次一定要拿到证据,就是牺牲也在所不惜。
我们的计划呈报毛大臣后得到批准,决定在三天后行动。
三天后是张贵人晋升贵妃的大喜日子,全紫禁城早就在积极筹办庆典,皇上御批举行盛大宴席庆贺,内务府调集宫里所有膳房厨役参加做菜,遍请王公大臣,安排了一百桌宴席,早早准备好了充足的最好的最珍贵的食材,制定了最精致最气派的菜谱。许大臣、毛大臣、张大臣、周爷、蒋爷、黄厨头、内膳房荤局首领王平民、外御膳房荤局的首领唐守正、南园戏班膳房管事青常备、御膳房副总管姜爷、御膳房荤局首领张爷,张贵人宫司房徐爷、南园戏班后台管事钱均,都被调来筹备此宴。
到了办席这天,宫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王公大臣纷纷进宫送礼前来祝贺。太后有懿旨皇帝不参加本太后也不参加。其他宫的娘娘没有限制,自然踊跃参加。张贵人最高兴,亲自忙前忙后指挥提调。内务府三个大臣是组织者,更是忙得一塌糊涂。
萨满屋早已接到前去做法事的通知,一大早就吃了早饭准备出发,自然是倾巢出动,由郝总管和萨满头贺伊拉带队,我还是跟黑娃做助手。驴车队出发。我坐在车上不动声色,心里暗自汹涌澎湃。按照毛大臣的布置,周爷已派人去宫源居酒楼定了明天的二十桌酒席,指定要什么什么山珍海味,都是按照今天宴席准备的菜谱来的,目的是引诱宫源居酒楼向蒋爷要类似食材。同时,周爷通过其他渠道找到萨满屋另一个叫兰海子的车夫,已落实他们今天将盗运食材出宫的打算。我通过黑娃也证实有这回事。毛大臣的计划是,只要黑娃和兰海子密报萨满驴车秘密装进食材,我就当着客人的面动手揭开黑幕,将他们盗运食材的事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我在驴车上望望黑娃,他向我抿嘴。我再望望后面一辆驴车上的兰海子,他也向我抿嘴。我知道今天这场戏的主角是他们,因为驴车装食材我是无法知道的,只有他们知道,如果他们照毛大臣的吩咐做,这戏就有板有眼唱得下去,如果他们有变,甚至反过来助纣为虐,我第一个身败名裂。
萨满驴车队到了办宴地方,萨满下车去做法事,我下车没我啥事闲逛等着吃饭,车夫驾着驴车去后院歇息喂料。不一会王公大臣、宫里的娘娘陆续来了,三三两两,说说笑笑。大家随便坐着站着聊天,等候萨满做完法事就进去。我守在进出后院的道边上,紧盯着后院。毛大臣和周爷来了。毛大臣的护军也来了。我看看天色,驴车出来的时间快到了,但后院毫无动静。萨满做完法事从后院上车,兴许做法事耽搁了。我朝周爷望去。周爷抿嘴示意别急。我耸耸肩头,心里暗自说道: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就在这时我听到车轱辘声,全身汗毛顿时竖起来,掉头一看,萨满驴车正缓缓驶来,急忙寻找黑娃和兰海子,一眼便瞧见,黑娃驾第一辆,兰海子驾第二辆,正东张西望找我。我赶紧站起身,可他们还是没看到。我急忙跨上花台。他们都看见我了。按照约定,如果他们看见我朝我挥鞭说明食材已经装在驴车上可以行动,如果他们看见我不挥鞭说明情况有变停止行动。我便全神贯注盯住他们手里的鞭子,心里默默念道,快挥鞭子、快挥鞭子,可没见着他们挥鞭子,心里暗想是不是情况有变啊?难道我们暴露了?可就在一瞬间海娃和兰海子两人同时挥起鞭子啪啪响两声,我心里咯噔一下,立即冲上去张开双臂拦住驴车大声说:“停住!停住!我要检查!”
王公大臣和娘娘、宫女、太监立即围过来,七嘴八舌说这说那。蒋爷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朝我吼道:“柳崇孔你干啥?你现在是苦役,有啥资格检查?快滚一边去!”
郝总管和萨满头贺伊拉从后面的驴车上跳下来跑过来。郝总管说:“柳崇孔你干啥?萨满的车你也敢拦?你找死啊!”
贺伊拉说:“快滚开!快滚开!”
我大声说:“这车上藏有宫里的食材!有人盗运食材!”
内膳房荤局首领王平民气势汹汹地说:“胡说八道!萨满怎么可能偷食材?”
外御膳房荤局的首领唐守正冲过来指着我鼻子说:“你是啥人?萨满屋苦役一个!有啥资格拦车?”
南园戏班膳房管事青常备对大家说:“各位爷别信他的话!他这是捣乱!”
我说:“我没有胡说!我说的是真的!不信你们检查驴车!”
支持我的御膳房副总管姜爷、御膳房荤局首领张爷、张贵人宫司房徐爷、南园戏班后台管事钱均一齐为我说话,说对啊,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你们不让他检查就是做贼心虚。黄厨头在一边欲言又止。
毛大臣和周爷带着护军赶过来不准驴车开走。王公大臣有人发话了,说竟然有这事,必须得检查,又说谁吃了豹子胆敢偷宫里的食材。熙亲王站出来说:“都别动!护军何在?”
毛大臣立即走过去拱手说:“请熙亲王训示。”
熙亲王对我说:“你可是柳崇孔?”
我回答:“是。”
熙亲王说:“你敢肯定这车上有赃物?”
我说:“肯定有!”
熙亲王说:“你要想好啊,如果没有,你检查萨满车就是死罪。”
我说:“如果没有我甘愿受罚!”
熙亲王掉头对护军大声说:“给本王检查!”
护军首领领着护军将所有驴车上的人撵下车开始检查。我走过去说:“瞧我的。”说罢,从腰上取出一把斧子,走进第一辆驴车,按照黑娃告诉我的位置,抡起斧子就砍,几板斧就砍开遮挡的木板,立即露出里层藏着的山珍海味。
围观者顿时吼叫起来:萨满盗运食材啊!这还得了!抓人啊、抓人啊!不准他们跑了!这一吼吓得蒋爷那帮人着了急,一个个趁乱想溜,却被周爷指挥护军抓住,说调查清楚再走。蒋爷一看露了馅,脸色发白,想走走不了,就反过来指着萨满头贺伊拉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贺伊拉是张贵人介绍给蒋爷的,一见蒋爷翻脸不认人,马上反唇相讥说:“怎么回事您还不清楚?郝总管你告诉他。”
郝总管也是张贵人介绍的,一眼瞧见站在台阶上的张贵人正想溜就大声喊:“张贵人——张贵人——”张贵人装着没听见溜了。蒋爷走过去对熙亲王说:“禀报熙亲王,这车是萨满屋的车。”
贺伊拉也走来对熙亲王说:“禀报熙亲王,这都是蒋广宗叫干的!”
蒋广宗说:“你胡说!谁叫你干了?谁叫你干了?”
郝总管说:“禀报熙亲王,就是蒋广宗叫我们干的!”
熙亲王嘿嘿笑说:“蒋广宗你干得好啊!给我把这一帮子蛀虫捆了!”
毛大臣和周爷早在一旁摩拳擦掌,立即命令护军捆人。青常备想溜被我发现拦住。他对我拱手说:“柳哥柳爷,看在我们一起进宫的分上饶我一回吧。”我才不理他,对护军说:“这里还有一个!”护军冲过来一把抓住他。他不服气地说:“黄……黄厨头你怎么不抓?”我一看黄厨头站在那儿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一脸尴尬,两个护军就要去抓他。我说:“他不是蒋广宗一伙的。”黄厨头过来给我跪下磕头。我拉他起来说:“你是有功之臣。”黄厨头掉头对青常备说:“小子听见没?哥哥是有功之臣。你乖乖去南园吴甸喂马吧!”
周爷指挥护军把十辆驴车的垫层全砍开,取出各种山珍海味堆成一座小山。围观的王公大臣、娘娘、宫女、太监义愤填膺,围着蒋广宗等人指指点点,痛斥他们盗运食材的罪行。许大臣在一旁面红耳赤,不说话。张大臣悄悄对他说:“还不快去找毛大臣。”许大臣嘿嘿笑。毛大臣站上台阶对护军首领说:“唐首领听命,把这些家伙统统押到慎刑司!派人立即去封了城里宫源居酒楼!柳崇孔你带他们去!”我和唐首领异口同声答应“是”。
这是我一生中最得意的一件事,多年以后还记忆犹新,特别记得我拦住驴车大喊一声“停住!停住!我要检查”的话,仿佛刚发生似的,让我激动不已。当然,我还有一些事必须一说。这件事的结果不用多说,蒋广宗是盗卖食材的首犯,被皇帝下旨砍头,我的杀父之仇也一并报了。其他从犯,像内膳房荤局首领王平民、外御膳房荤局的首领唐守正、南园戏班膳房管事青常备、萨满屋郝总管、萨满头贺伊拉统统被撤职发配南苑吴甸喂马。张贵人原本要升贵妃,因为这事黄了,非但没做成贵妃,连贵人也做不成了,被贬为答应。黄厨头黄冠群因为提供一箭双雕菜谱有功而将功折罪免于处分。至于毛大臣、周爷和一帮功臣,因为完成皇上密旨功勋卓著,毛大臣升为军机大臣,周爷升为内务府领班大臣,排在许大臣前面,御膳房副总管姜爷、御膳房荤局首领张爷、张贵人宫司房徐爷、南园戏班后台管事钱均都官升一级。我呢,因为编撰《中国宫廷御膳》成功,又因为揭发蒋广宗劳苦功高,被封为紫禁城总御厨。西太后召见我,一见我面就说:“你又来了,免礼吧。你叫啥名字?”我说:“禀报太后,我叫柳崇孔。”西太后上年纪了,没听清楚,又问:“叫啥有桶桶?”我说:“禀报太后,我叫柳崇孔。”太后还是似是而非,说:“啥名这么拗口,叫你老柳御厨得了。”这下出彩了,全紫禁城的主子娘娘、太监、女子、厨役、护军都叫我老柳御厨。紫禁城谁敢称老?除了老佛爷,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