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座在塑,唐松放下手中酒楼,略一沉吟后轻浅笑道:“优游酒世界,烂漫枕神仙。酒天虚无,酒地绵邈,酒国安恬,无君臣贵贱之拘,无财利之图,无刑罚之避,陶陶焉,荡荡焉,其乐可量也?”
此言是说酒能使人抛却尘俗羁绊,引入元等级,无利欲,无刑罚的醉里乾坤世界,恰是从大处着眼以言酒之真趣。[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此言方罢,座中稍远处的叶梦甫已抚掌称妙,“解得好……”
这是即兴之问,因是来得太急,没什么思虑的时间,所以答之益难,就连张旭这著名的苏州才子都不免要祸水别引,却没科到这不起眼的上官黎居然开口便有此妙论。一时间,本是对他极不在意的江南各州诸名士也来了兴致,俱都放下酒樽,要看他如何继续。
唐松目注叶梦甫,微笑颌首为谢,“《世说新语》载王蕴言:‘酒正使人人自远……”王荟亦言:‘酒’正自引人入胜地,此间之胜境便为醉里乾坤也。酒中有胜地,名流所同归。人若不解饮,俗病从何医?”
方言说至此,座中忽有一杭州名士促声而问,“醉里乾坤如何?”
他发问极快,唐松回答的亦快:“醉后乐无极,弥胜未醉时。动容皆是舞出语总成诗……”
这一突如其来的问答完毕,便连那促声发问的杭州名士亦不免笑赞道:“好敏捷才思……”
唐松闻言向其微微一笑后放慢了语速曼声道:“放胆文章拼命酒,欲得酒中真趣,先需破礼法。若丰筵礼席,注玉倾银,左顾右盼,终日拘束,唯恐言语有事,拱揖之误,此所谓囚饮也。若然如此,便是美酒再妙也不得半点趣味了……”
唐松洒然趺坐,手抚酒樽于满座关注之中侃侃而言,微醺的脸上笑意轻浅,此时此刻,又有华堂盛宴及渐行渐低的乐音为衬,只使他恍然有若数百年前玄谈不禁的魏晋名士,自然流露出几许飘逸气度。
至此,座中诸名士手他的看法为之一变。
张旭性真率,是以才有酒后癫狂之举,其人最不喜的便是为礼法所拘,唐松这一番言语可谓字字句句皆入其心,当下朗声高呼,“好言辞,只这‘囚饮二字便当浮一大白……”
言罢,他竟是真个端起了面前酒樽,“上官妙言可佐酒,来诸君同饮胜……”
满座举杯同饮,目睹此状,唐松长出一口气,这一遭突袭总算是应付过去了。
孰料不等他这口气吐完,那高居尊位的陈一哲又笑看了过来,“上次言读书时,小友曾有读书宜节宜境之论,饮酒岂无哉?”
今天这是怎么了?好在那哲翁总算还地道,并不像张旭适才那般逼的一点准备时间不留,问完唐松之后,这苍髯老人便向满座众客绍介起初次偶遇时唐松的言辞,其间又有过耳不忘的张旭作为补充,竟将当日那番话一字不落的转述出来。
唐松前次所言读书之事,其实皆是古代真正好读书之人的共通之感,只不过人人皆有其感,却又无一人将之总结出来罢了。经他这一番总述后,众客难免有字字句句皆是我之欲言之叹,由是,众客看向唐松的眼神又自不同起来,一并对其论酒也就更多了几分期待。
是以陈一哲与张旭方一绍介完,座中便有数客兴致盎然的催促起唐松来。
情势至此,唐松欲退无路,只能露出招牌似的轻浅笑意继续道:“看月不妨人去尽,好花只恨酒来迟。欲得酒中真趣,时令妙境诚不可少。譬如醉花宜昼,袭其光也;醉雪则宜夜,消其洁也;醉得意宜唱,寻其和也;醉别离宜击钵,壮其神也;醉楼宜暑,资其清也;醉水宜秋泛其爽也……”
朗言至此,唐松愈发的放松下来,人也更为随意了,“或云:醉月宜楼,醉暑宜舟,醉山宜幽,醉佳人宜微醺。醉文人宜妙令无苛酌醉知音宜美伎轻歌曼舞……”
唐松收言作结后,不等张旭与袁叶两人称妙,前时那促声发问的扬州名士又疾问而出,“时令如何?”
一如前次,他促的急,身形不曾稍动的唐松答的更疾,“春饮宜庭,夏饮宜郊,秋饮宜舟,冬饮宜室。饮地:花下、竹株、高阁、画船、幽馆、曲石间、荷亭。饮侯:花时、清秋、新绿雨霁、积雪、新月、晚凉”
唐松声音清朗,两人这促问疾答之间恰如珠落玉盘,清新雅致,叮叮可听。一番问答方休,轰然叫妙之声已四座而起。张旭那个泼赖户听的兴发,更是伸手过来在唐松的肩臂处锰拍不已。
这一番扰攘闹了好些时候,待众人称妙罢,适才那促声发问的名士向唐松笑着一拱手,“哲翁此前所言不差,上官少兄果然腹藏锦绣尤其是才思敏捷实让人记忆尤深……”
随着他这话语,满座名士多有举酒邀饮者,酒能拉近人的距离,千载之前亦是如此,不知不觉之间,他们与唐松之间原有的隔膜与疏淡已是淡去了不少。
一轮饮罢,袁三山呵呵一笑道:“借上官小友之言,醉知音宜轻歌曼舞,今日舞已见得多了,歌来!”
乐声渐消,正在当中而舞的六个舞伎敛身而退,片刻之后,便见一身穿湖绿七破裙的女子清扬而来,手抚琵琶在乐工们的牙板声中曼声而歌,唱的却是一首《玉楼春》:
东城渐觉风光好,殿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听到这首曲子词,唐松不由得想起襄州龙华会中景象,此词本是当日书录后给予柳眉的,后被一并收入《珠玉集》中,不曾想今日在江南这个陌生歌伎的口中又闻此曲。
词是绝好的神品名词,这歌女的声音也极好,唱来婉转流亮,清丽动人。然则待其一曲唱罢,除张旭高声赞彩之外,楼内本是热闹的气氛却有些冷沉下来。
这歌伎极爱《珠玉集》,自得书之后可谓爱不释手,功夫也就下的多。而在这么多曲子之中,她最好的便是这一首《玉楼春》,日日苦练下来唱的极是不俗,这些日子以来每应召侍酒时,只要一歌此曲必是彩声一片,似眼下这般古怪的情形却是第一遭遇见。
歌伎不解缘故,满带疑惑的退下后,便听座中一名士长声叹道:“自《珠玉集》南来,近日真可谓是入耳皆是唐词,即便偶有疏漏,也多是《正声》余音。可叹我江南士林已尽入北地文辞之牢笼矣,哲翁,哲翁,诃忍哉,何忍哉!”
此言一出顿时便是和声一片,一时间,“何忍乎”之声响彻四座。
唐松来之前他们就已议过此事,只是没有结果罢了。此时借着歌伎的一首《玉楼春》旧话重提,陈一哲不免又是迟疑踌躇,眼神也无意间的在楼中扫视起来。
扫过一片殷殷期盼的眼神,他那目光无意间便滑到了唐松身上。
便在这时,与陈一哲眼神相交的唐松悠悠然站起身来,这一举动顿时引得满楼侧目。
向陈一哲拱手一礼后,唐松方朗声言道:“便不提这南北文运之争,结文社总是风流雅事,若能于其中奖掖后进,更是桑梓之福也。哲翁倾心士林多年,此岂非心之所愿?德高望重,兼有众意拳拳,哲翁诃忍再辞这便应了吧……”
满座众客想不到唐松这一北来士子居然会发此劝进之言,就连陈一哲也是大出意料,“小友,你……”
“我虽是申北地而来,但家于山南东道,实在算不得北地士子。某虽无诗才,但素爱绝妙诗词,若江南士林因此文社之立而佳作迭出亦我之乐见也……”
唐松依旧是朗然而立,言至此处略顿了顿后,目视众客笑言道:“既然赶在今天碰上了这江南士林的大盛事,也不能无以为贺,恰值某正欲开一印社,今日便在满座名士面前立一小誓,俟文社成立之后若有佳作结集,某愿请良工以版印行世不取分文……”
跟适才劝进比起来,唐松这番话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时代书价高昂,出书或是诗文集更是需要投入泼水般的银钱,若非大富之家实不敢问津。而今这个家于山南的唐松居然放言要为文社免费出诗文集,鬼……心……
被四十多双眼睛一起死死盯着,压力真是很大呀,然唐松却是气定神闲,没有半点骄狂大言神色。
见他如此,诸名士慢慢感觉到此子不像是在空言唬人,毕竟他是由哲翁绍介,兼且又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立有誓言,若是违反,不说扬州便是整个江南也不用再呆再来了。
渐次确定了这个消息之后,各州众名士们不约而同的起了些兴奋。若是有了专属印社,那文社对江南士子们的吸引力真要暴增数倍不止。只要这上官黎所言不虚,那这即将成立的文社必能将整个江南士林凝聚一体。
其间,也有一些名士心中暗自嘀咕,若能趁此机会出一部个人的诗文集传至后世,便也算得是立言不朽,此生无恨矣。
陈一哲没料到唐松放出这么个言惊四座的消息来,愣神了一会儿后,才出言问道:“小友,此事非同小可,万万妄言不得啊。
“哲翁当面,在下安敢狂言欺人。实不相瞒,此来本就为是向哲翁借书,以使水天阁中之精藏书卷能广播天下,惠及世人。若得哲翁允之我那弘文印社十日之后便可开张……”
“十天?”
听到这话,楼中又是一惊。今日取书,十日之后就能开张,这得需要多少雕版工匠?养这许多工匠,这上官黎开的是多大的印社?
又惊又疑之间,众人心底的兴奋不免也越来越多。
好容易说完印社之事言归正传之后,或者是被唐松的豪气所激,或者是被众人拳拳之心打动,陈一哲最终点头答应,愿为旗帜出面组织江南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文社。
自东晋时名僧惠远纳时之名士周续之,雷次宗等结白莲社谈诗论佛以来,士人结文社便所在多有,其中规矩都是现成的,众人于酒酣耳热之际,情绪高涨之时便将章程都定了下来。
文社之总司便设在这水天阁院,陈一哲理所当然被众人尊为社首,众名士则分兼各州之社管,负责联络地方士林,组织诗会文会之事。
热热闹闹定了文社之事后,众多名士皆看向唐松,笑言要在这扬州停留十日,以备参加弘文印社的开张庆典。
对此要求,唐松自然是含笑以应。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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