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冲又幽幽地道:“你是在想,此时低头没什么,待脱了身,就要十倍百倍的找回来,不把我碎尸万段,也要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邓孝安眼中本藏着的一丝寒芒压得更深了,抱着头缩在椅子里,摆足了低姿态道:“你说话便是了,要怎的都随你。”
王冲摇头:“我没想着怎的,就只要带着你去见许大府,让他分辨分辨,你到底是不是邓家人。若你真是,就任你打回来,可不管真假,都要治你强抢民女之罪。”
见邓孝安脸色一变,王冲再道:“我相信许大府会秉公执法,蜀中的父老乡亲也会维护邓相公家的清誉,不然我王冲怎么会在蔡太师要办的文案里脱身呢?”
他压低了声音道:“提学卢彦达贬了一官,我王冲却入了府学,好好想想。”
丢下眼瞳收缩,开始思索自己是不是料错了王冲身份的邓孝安,王冲负手迈步,逼向那一拨正心神不安的潘家男人。
那些人下意识地退步,当然,一面是因为王冲这少年竟敢殴打官人,凶狠异常,另一面则是那壮汉就立在王冲身后,估计发起狠来,比王冲还凶。
王冲冷声道:“你们潘家的事,我这个外人说不了什么话,可你们小心了,使这般下作手段逼人,小心惹火烧身。”
一帮潘家男人在王冲的“淫威”下默然,潘寡妇凑过来低声道:“二郎,你怎么这般……唉!”
她语气里满是惶然,自是被王冲殴打邓孝安吓住了。邓家要报复回来,王冲挡不挡得住不清楚,她是怎么也挡不住。
“是啊。姨娘,为了你自己,为了香莲玉莲,也为了侄儿我,是不是考虑退一步呢?姨娘,你可得救救我啊。”
王冲一点也没诚意地叫苦,潘寡妇楞了一楞,才明白王冲依旧坚持之前的意见,要她打消守住花圃。守住华阳潘家名号的执念。为此不惜殴打邓孝安,惹祸上身。
潘寡妇恼意上涌,手捏成拳,就要锤上王冲。可对上王冲那清澈镇定的眼神,百般怒气。一时尽散,幽幽道:“你,你这孩子!真不知该如何说你……”
她呆了片刻,苦笑着摇头道:“既已如此,也罢,就舍了这些个身外之物吧。”
接着紧张地道:“只是舍了这家业,又要如何消饵祸事?那邓孝安的确是邓家人啊。”
王冲微微一笑:“车到山前自有路。再说打那家伙,也不全是为姨娘。”
潘寡妇挑起那好看又挺拔的柳眉,这话怎么说?
“不打白不打,反正都跟这家伙杠上了。不容他抢走香莲玉莲,便已是打了他的脸,索性就往实处打,往狠处打。打够了本再说。”
王冲悠悠道出心里话,气得潘寡妇又想锤人。暗道王彦中你是怎么教出的儿子!怎么你就没这胆子!?
这话是真的,但前一个理由才是王冲发飙抽人的根本原因。潘寡妇要继续守着这家业,就不止是眼前这点祸事了,谁知道潘家这些眼红到冒火的潘家男人会干出什么事?
潘寡妇既然找了他王冲来帮手,就怪不得他快刀斩乱麻,干脆利落地了结此事。当然,其中还存着浓浓的私心,这下潘寡妇和他王家就紧紧联在一起,祸福相倚了,这心思自没必要吐露。
不过,让潘寡妇退让,却不意味着让这些潘家人吃香。
王冲与潘寡妇嘀咕时,潘家男人那边也缓过了神,开始燥乱起来,更有人准备冲出去报官。
“闭嘴!”
王世义一声怒喝,天花板都淅淅沥沥落尘不止,王冲再道:“你们不是请来了邓将仕作主么?难道不听他的话了?待我与他商量好了,再跟你们交代章程。”
邓孝安不迭道:“你说了便是!与我不相干!”
王冲搬了椅子,跟邓孝安面对面坐着,拍着他的肩膀道:“你既来了,自与你相干。”
接着两人转入低语状态,看得众人眼角直抽。矮小年少的王冲,如年长的上位者一般,邓孝安缩着头唯唯诺诺,却如晚辈下属似的,气氛极为怪异。
“早些时日与傅尧闲谈时,听他说过尊父处境很不妙,蔡太师余怒未消,你叔父都难施以援手,起复已无指望……”
王冲一开口,邓孝安震惊不已,他父亲邓洵仁在政和三年被罢相,出知亳州,原因正与朝堂权争有关。
这事还得从蔡京和童贯说起,蔡京与童贯本是盟友,当年蔡京贬至苏州时,还是通过童贯运作才得以入朝拜相,蔡京也投桃报李,全力支持童贯开边,两人合作亲密无间。
可童贯靠着边功节节高升,渐渐把住西军大权,与蔡京猜忌日增。童贯在朝内扶植自己的党羽,找到了内侍黄经臣和御史中丞卢航。
这三人组合威力不小,让蔡京顿感威胁,打压下赵挺之、张商英等政敌后,就掉转头来对付黄经臣及其党羽。
邓洵武和邓洵仁兄弟本是蔡京的铁杆死党,可在这段权争中,邓洵仁似乎有了脚踏两只船的心思,跟黄经臣交往甚密。这自然惹恼了蔡京,毫不留情地将其罢相远贬,去年更直接夺了官职。
大宋官员起起落落已是常事,因此很多人,包括邓孝安也在想着父亲还有复出的时候,却不想王冲不仅一语道破父亲遭贬的背景,还断言再无复出希望。
更重要的是……傅尧!?
邓孝安瞪大了眼睛看向王冲,正要回京的走马承受傅尧?王冲什么时候跟这人有了关系?关系还好得可以闲谈童蔡之争和宰辅前程?
王冲还真没哄骗邓孝安,傅尧就是个比黄门高一些的内侍,孤立无依,靠他王冲的书不仅回了京,还抱上了梁师成的大腿,不属于童蔡哪一派。自然能以局外人的口气说朝堂事。而邓洵仁罢相夺官是这几年来朝堂最大一桩变动,傅尧当然要卖弄见识,说个明明白白。
跟傅尧关系好只是个铺垫,在这方面敏感度很高的邓孝安瞬间就想明白了很多事,包括王冲为什么敢抽他。
“之前烧了王相公家牌坊,王家太爷却还要感谢我,现在抽了你邓将仕,我觉得,你们邓家也会感谢我。”
王冲再提起王相公家事。想想华阳王氏不仅没找王冲麻烦,还上杆子地去谈入族,生生又被抽一回脸,却还是忍气吞声。邓孝安心中隐隐发虚,开始有一种感觉。这次挨抽,似乎真有可能白挨了。
“好了,咱们说正事,潘家的人请动你,出价如何?”
王冲转开话题,此时邓孝安不仅面上恭顺,心中也有了变化。挨打的恼羞之意被强自推到一边,开始琢磨王冲到底想干什么。
“香莲玉莲姐妹,加一顷田地?”
王冲心说潘家人出的价码还真公道,说起来也是邓家近年朝堂遭挫。估计家中收支开始吃力,邓孝安也不得不屈尊亲临。
“他们既能出价,我也能出价,你且听听……”
王冲已说服了潘寡妇。从现在开始,他就是潘家产业的代理人。一番话道出后。邓孝安两眼圆瞪,显然也被震动了,指着自己还流着血的鼻子道:“我!?”
王冲点头:“培植多年的花圃,现成的上好宅院,换在往常,起码得两倍的价钱才能买到,现在你可大占便宜了。”
邓孝安挣扎了片刻,依旧还有些犹豫:“可本官,呃,我……一时难以筹措现钱。”
王冲朝那些翘首打望的潘家人努努嘴:“卖给你的不仅是花圃和宅院,还有不少产业。那些人手里掌握着帐目,他们身上有钱。”
邓孝安两眼一亮,他明白了。
接着他小意地试探道:“那对姐妹花……”
王冲冷脸道:“那是我的人!”
邓孝安一滞,再赔笑道:“同好,同好,呵呵……”
他压低了声音道:“其实早先我是着意潘寡妇的,只是他们说性子太烈,动不动就要出人命,才转了心思。你倒是好福气,这般好机会,羡煞人也。”
王冲差点咳出声来,你妹的好机会!当别人都跟你一样荒淫无度,连人伦都不顾?
“如何?”
“成交!”
利益当前,丢的脸面挨的打可以暂时丢在一边,王冲与邓孝安举掌相击。
“邓将仕!?你这是……”
潘家那老者显然是个精明人,即便没听到两人的商议,可见这番作派,也隐隐明白了什么,下意识地出声喝道。
“你们很好,都不跟我说清楚还有谁人插手,就把我拐来了,很好……”
邓孝安冷冷瞪了老者一眼,捂着脸,招呼着两个几乎折了腿的家仆,歪歪拐拐地出了门。
“王冲,这笔生意我接下了,其他事,我也记下了。”
走时邓孝安还丢下一句狠话,让潘寡妇和潘家人两边都忧心不已。
“潘三丈,方才你也听见了,潘家的事已不是你们潘家人能定的。姨娘已把花圃、田地和产业转卖给了我,我怎么处置,是我的事,你们且等着人来交接。”
排行老三,名唤潘承的老者听到王冲这话,如一柄铁锤砸中背心,满眼星星,呼吸顿止。
“你凭甚转卖!?”
“潘巧巧,你是发昏了么?”
其他人还没明白,纷纷朝潘寡妇鼓噪起来。
潘寡妇咬牙道:“恁的不能卖!?我爹故去,不管是《宋刑统》,还是各类律例诏令,都写得清清楚楚,是我这个女儿接家产,不是你们这些堂亲表亲!”
这话可没压住众人,王法真的管用,他们还何必逼潘寡妇?就是瞧着她不愿松手,才百般刁难,现在她竟然卖了,还卖给无亲无故的外乡人,这绝不可接受。
“要卖也是卖给我们这些族亲,王法也说了,卖地卖产有三问,问亲问邻问佃,你不问就卖于外人,王法不容!”
还有略懂法文的人高声叫道,让王冲嗤笑不已,王法不利你们,你们就不提,有利你们就高叫,还真是奉公守法的良民呢。
“没问?那好,现在就问!巧姨娘卖于我,作价三万贯,你们谁能买下?谁能买下,数下钱来,我当场放手!”
王冲狮子大开口,实际上,三万贯对十顷花圃加田地来说,也不算贵得离谱。
众人傻眼,他们逼潘寡妇,不就是为了钱,哪里有这个钱?
“别说了!”
这些人还要争,潘承却高声喝住,他哆嗦着看向王冲,忽然噗通一声跪下了:“秀才公,放过我们吧!我们这就立下字据,再不为难侄女,求你放过我们!”
众人哗然,潘承又转向潘寡妇:“侄女,之前事是我们不对,我们是被钱迷了心窍。可我们终究是一家人,都姓潘,你能忍心看着我们被推上绝路吗?侄女,你就说一句话,求秀才公解了与邓将仕的约!”
惊呼声不断,潘承此言才揭示了答案,事情的关键不在潘寡妇把家产转卖给王冲,而在王冲与邓孝安有了约定。稍稍一想就知道,潘寡妇把家产转卖给王冲,不过是桩空头买卖,真正的买家,除了邓孝安,还会有谁?
邓孝安买下这处产业,他们这些潘家人还有什么好日子过?不仅要被尽数赶出去,原本操持的帐目还要被追索,平日所贪占的钱财,更要被邓孝安一一追回来,他们敢与邓孝安作对?
谁能想得到,原本一心把住产业不愿放手的潘寡妇,竟在这个王冲来了之后,只言片语,再加抽了邓孝安,就变了心思!?宁可把产业丢给外人,也不愿给他们这些潘家人。
潘寡妇脸色酡红,呼吸急促,她怎么也想不到,退了这一步,不但海阔天空,还将之前要推她和女儿下火坑的罪人也朝火抗里推去。这一刻,她觉得无比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