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官人大约三十出头,织锦袍,青纱帽,腰带镶白玉,缀着金鱼袋。
金鱼袋?
王冲暗惊,再仔细一看,那金线绣出的鱼是扁头单尾的杂鱼,而不是圆头双尾的鲤鱼,这才松了口气。就说嘛,整个蜀地,就只有许光凝这个翰林学士是正三品,什么时候又蹦出个三品大员了?就算是赐金鱼袋,也得有配银鱼袋的资格,那也是六品以上官员,已到升朝官级别。
就如那拙劣的金鱼袋仿品一样,此人面目削瘦青白,眉梢斜吊,眼袋重重,一看就是个耽迷酒色之辈。身上那股跋扈逼人的气势,与官威无关,倒更像是豪门巨户的二世祖。
王冲这一问,这官人似乎绝少遇到敢当面喝问自己的人,还没反应过来。两个家丁却是护主心切,一左一右蹦了出来,同声呵斥道:“大胆!”
“哪里来的小厮,竟敢这般无礼!当面是邓将仕!”
“官人问话,还不跪下?”
王冲虽一身大袖长衫,可因为年少,又是送香莲玉莲而来,竟被当作了家仆。
邓将仕,原来是个将仕郎。将仕郎不过是阶官最低一级,如果另有差遣,没人愿意把这名号拼在姓氏后面,只有一类人会这么做,就是没有差遣的荫补官。
王冲顶着那邓将仕的逼视和家丁的呵斥,迈前一步道:“我只听过邓相、邓资政,邓将仕是哪一位?”
这一迈步,神态气质便显了出来,哪是个家仆。
家丁倒看不出来,愕然之后大怒。正要冲上来拿人,那邓将仕挥手止住:“原来是个小秀才,便恕了你无礼之举。好教你知晓,邓相是我邓孝安的叔父,邓资政正是家父……小秀才,可以说说你又是谁了吧。”
不得不说,这邓孝安虽一副酒囊饭袋模样,也的确是个二世祖,眼力和度量却还是有的。说话淡淡的毫无火气,目中无人的境界比一般泼皮强得太多了。
不过这境界倒真匹配他的身份,双流邓家的人。邓相即是观文殿大学士,中书侍郎邓洵武,邓资政则是资政殿学士。也曾官拜执政的邓洵仁,这家伙竟然是邓洵仁的儿子。
“在下王冲,字守正……”
这话出口,邓孝安皱眉,掂着折扇嘀咕起来,似乎颇有印象,却一时记不起来。
“华阳神童王二郎!?”
“县学的小学谕王守正!?”
“晒书会上讲禁术。被关了好几月的王冲!?”
其他人则讶异地嘀咕出声,眼前这少年,就是这半年来在华阳乃至成都接连搅起波澜的王冲!?
再一句话终于唤起了邓孝安的记忆:“烧了王相公家牌坊的王冲!?”
“哦哦……是你啊……”
邓孝安以扇指人,看来其他事都没入过他的耳。王邓两家联姻,他就清楚王相公家的事。
“你在这作甚?又没有牌坊可烧,不过等我办完事,倒可以送潘娘子一座寡妇牌坊。到时你要怎的,自随你了。”
邓孝安记起的事。自然不是什么好印象,呵呵笑着道出这番话,潘寡妇是变了脸色,其他人也嘿嘿怪笑不停。
“在下也有此问,你又在此作甚?姨娘,你是把人许给他了?”
王冲毫不理会邓孝安的奚落,听到是邓家人,念头急转,已有了计较。
他转头问潘寡妇,潘寡妇连连摇头道:“这是叔伯们自作主张,我绝不答应!”
潘寡妇一开口,围着邓孝安的那些老少男子就气势汹汹地鼓噪起来。
“你不答应,就把花圃交出来!”
“花圃是潘家的家业!我们潘家兄弟都还在,怎能容你一个妇人带走!”
原来如此,请出邓孝安,本意还是逼潘寡妇交出家业。
一个像是领头人的老者挥手止住众人的话,貌似诚恳地道:“大家不要把这两事混作一谈,搞得我们潘家人不把女儿当人看一般。十顷花圃和田地是一回事,香莲玉莲是另一回事。”
“花圃田地事暂且不说,就说香莲玉莲。侄女你要守节,不领我们一番好意,也就罢了。可邓将仕看中了香莲玉莲,这是她们的福分,也是我们华阳潘家能继续立下去的依凭。侄女,你又何必一意孤行,既要拖着华阳潘家入泥潭,又阻着香莲玉莲的前程?”
这老头更狠,竟要潘寡妇净身出户。
潘寡妇当然不甘,叉腰吸气,就要跟那老头开吵,王冲和邓孝安同时挥手道:“且住!”
双方既都引来外援,再吵也无意义。
邓孝安道:“我来此作甚?娶妾啊,潘家愿意献上这对姐妹花,我就勉为其难地笑纳了。怎么?王守正,你是言官么?你要弹劾我欺良霸善么?哈哈哈……”
王冲问道:“这么说,你是承认欺良霸善,上门抢人了?”
邓孝安笑声更大了:“我是官人,作我的妾还是她们的福分,便抢了又怎的?只要我不说错话,写错字,没谁把我关去和尚庙,一关就是好几月!不知求了多少人,烧了多少高香,才脱得了身……”
大概是邓孝安觉得奚落王冲很有趣,不仅言语无忌,还猛揭王冲的“疮疤”。不过就他将文案一事当作王冲的疮疤来看,也只是人云亦云,压根不清楚其中内幕。
接着他话语转冷:“你是要管潘家的闲事?小小措大,吃了一次亏还不长记性,以为这天下,就任由你们这些措大指点摆布……休要恼了我,不然你连和尚饭都吃不得!”
他挥着扇子哼道:“还不快滚!?”
王冲不为所动,甚至脸上还保持着三分笑容:“措大?邓将仕,你怎么忘了,你祖爷爷也是措大。你怎能骂你祖爷爷呢?”
一边香莲玉莲嘻嘻笑出了声,潘寡妇也噗哧失笑。
“你!”邓孝安气得用折扇指住王冲,扇子抖个不停,却再吐不出更多话。谁让他二世祖当惯了,以为邓家从古至今,自然如此。
双流邓家也就是从他爷爷邓绾中了状元后才开始发达的,他曾爷爷邓至跟王冲的父亲王彦中一样,就是个乡先生。邓孝安随口失言,就被王冲拿住话柄。狠狠骂了回来,还回不了嘴。
见邓孝安终于动了脾气,王冲肃容道:“你连邓封君都敢骂,说是邓资政之子,我却不信。”
“打断你的腿就信!来啊。把这小子打将出去!”
邓孝安总算明白了一件事:千万别跟措大斗嘴,直接动手就好。
那两个家丁扑了过来,王冲猛然低身,嘴里还道:“这么说就是比谁拳头大?”
蓬蓬两声,两个只将王冲当作少年书生的家丁跌在地上,抱腿哀嚎。而王冲正缓缓起身,手里多了两件东西。一柄还在鞘中的短刀,一柄学堂里用的木尺,刚才就用这两样东西敲在家丁的小腿上。
王冲当然没什么武艺,虽然日日也在练习。也就只当是强身健体。可对付两个视他反抗力为零的家丁,却还是手到擒来。
厅堂哗然,潘家男人一边顿时个个目露凶光,邓孝安也铁青着脸高声道:“来人!来人!”
王冲冷冷一笑。掏出挂在胸下的一个木哨子,嘘嘘吹响。
不过转瞬功夫。一拨汉子冲进了厅堂,领头的年轻人雄伟高壮,手里没拿寻常惯用的粗长哨棒,而是一根扁担,可瞧那沉黑的木色,便是刀剑也抵挡不得。
这是王世义和王冲这些日子笼络到的保丁,既知是应付潘家人的强逼,王冲当然得带上他们,现在正派上用场。
“你、你要殴官,便是造反!”
眼见王冲手执木尺一步步逼上来,比王冲高了大半头的邓孝安竟瘫在座椅里动弹不得,惊惶地叫唤着。果然是标准的二世祖,缺了人伺候就手足无措。
“殴官?我殴了又怎的?”
啪啪两声清晰的脆响,王冲竟然轮着木尺,结结实实抽了邓孝安两个大耳刮,那邓孝安就捂着脸惊叫,连半点反抗的胆气都没有。
“王相公家的牌坊我都烧了,抽你这邓家不肖子的耳光又算什么?”
啪啪再是两下,厅堂里众人就目瞪口呆地看着王冲用木尺抽邓孝安的耳刮,这耳刮不仅是抽在将仕郎这个官身上,还抽在双流邓家身上,这王冲的胆子到底是什么生的!?
“忘了跟你说,我之前是县学学谕,现在又入了府学内舍,跟你这个荫补将仕郎斗殴,看士林会为谁说话!”
啪啪……
“话又说回来,这也是替你祖爷爷教训你,竟敢辱亵读书人,背祖忘宗,该打!”
啪啪……
“不过,我真的不信你是邓家人,你竟敢冒充官宦,打死了也活该。”
啪啪……
木尺劈头盖脸抽下去,便是豆腐脾气,总也要逼出火来,于是邓孝安爆发了。他啊地一声大叫,捏着拳头,一跳而起,向王冲抡去。
蓬……
邓孝安这身板已被酒色快掏光了,否则王冲哪能随意摆布,这爆发虽烈,可王冲日日拉弓舞剑,没练出什么武艺,胆气却是练出来不少。一脚踹在邓孝安的肚子上,后者用比扑出来更快的速度跌了回去。
“还敢还手!”
“别打了!别打了,你说怎的就怎的,这里的事跟我不相干了!”
王冲毕竟年少力弱,这一脚出去,也蹬蹬连退了好几步,觉得有些伤了“英明神武”的形象,冲上去又是噼噼啪啪一顿抽。邓孝安抱着头哀叫不止,此时周围众人,包括潘寡妇母女更是瞠目结舌,王冲还打上瘾了!?这王冲王守正守的是什么正?根本就是个疯子啊!
王世义虎视眈眈地看着潘家的男人,让他们不敢乱动半分,潘寡妇却担心地要死,连声唤着王冲停手。
“姨娘别担心,没事的……”
王冲停了手,低头逼视面颊红肿,鼻子流血不止的邓孝安:“你还算聪明,不让我打,就得换那边的好汉打。”
邓孝安怔住,看看一边那铁塔般的王世义,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忽然觉得头上脸上肚子上那些疼痛,似乎也不算太难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