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启十六年,九月十二日。东州,望北城。]
“站住!”
“云树!你个小王八蛋,又从老子这偷什么了?!”
伴随着中气十足的骂声,和噔噔噔的杵地声响,一位瞪着眼睛的黑瘦老头,一瘸一拐地挪到了一个正猫着腰,想从这家酒馆后门溜走的少年面前。
“奶奶的……真把我的馆子当成你们的后院了?”老头拿起手中当拐杖用的木棍,不轻不重地敲了下少年的腿侧。
叫云树的少年苦着脸硬挨了这一下,抱在胸前的胳膊不由得紧了一紧,尴尬地低声说道:“那个,我,我想拿一点药……”
“又是被你二师姐撺掇来的吧?”老头胡子翘着,抽了抽鼻子,方又说道:“有什么好藏得?人参,麻黄,还有炙草……这都是什么鬼东西!那个家伙的病又犯了?”
云树飞快地点点头,“师父很久没醒过来了,师姐说可能会很严重……”
“呸!他早就该死了!”老头啐了一口吐沫,“肺都快烂光了,整天半死不活,不如早点蹬腿!”
他跛着走向了不远处的靠着墙的柜子,嘴里还不停地念叨。
“老子这是酒馆,不是药铺!那个老顽固,有三个已经到了意生境的弟子,居然连买药的银子都攒不下,蠢!”
老头靠着木棍,一手不停地拉开面前柜上的一个又一个小抽屉,又瞪向云树,嚷道:
“八次了!跟你说八次了,那老东西的病,不能用人参,麻黄也没个卵用!他的肺变成那样儿,是叫霜气侵蚀的。嘿,被霜王多颜.蔑尔骨弄出来的伤,像这等普通的药,怎么可能有效!哎,算了,说了你也记不住,你这天生丢了魂儿的可怜玩意儿……”
老头晃着脑袋,边从抽屉里取出了一件件事物。
“这个呢,是白沙草,略微能中和他体内的酷寒。这把红葵叶,让他不至于被喉管里的冰憋死。这块沸晶嘛,嘿嘿,它可是当年,我等随王上——”
说到这里时,他警惕地往大堂瞄了眼,复又转过头来,得意笑道:
“在会和战王军之后,我等西进黄沙海,王上同战王一起,进入虫巢斩死了母虫。这沸晶,就是战王贺长安从那母虫的甲壳里掏出来的。顶好的药啊,给他用了真是肉疼,藏了这么久……唉,罢了罢了!”
老头小声碎念着,带着一脸惋惜和不情愿,不过还是把那块暗红色的晶状物体,连同之前拿出的药材,都放进了一个木盒,接着思索着说道:“最后的药,该是……”
刚讲到这,酒馆外堂里,便传过来了吆喝声。
“酒呢?掌柜的,酒还没端上来么?”
“催啥!来了!”说的正兴起的老头一脸怒容,“奶奶的,这群饭桶……”
他收回手,转过来看着云树,说道:“在这儿等着,还缺一味药,只要用上,那个老顽固就死不了了!”
“那就好那就好!”云树眼睛瞪大,笑着用力点头。
老头白眼一翻,骂道:“回家后赶紧练拳,连最简单的破军雷入门式都学不会,真是给老夫抹黑!”
“就快了,我每天再多十遍!”云树一握拳。
“哼,但愿能赶在我咽气之前。”老头一边絮叨,看向了靠在另一面墙上的木架子,架子上,摆放的都是大大小小的酒坛。
对着它们,老头很是随意地抬起了左臂,手只是一张一翻一勾,在对面,便有三坛酒脱离了木架,打着旋儿向他飞来,微微晃动着停在了他的身前,滴溜溜地快速旋转着,竟是这般飘在了空中!
“好厉害!”云树在旁用力拍掌。
“少见多怪!”
老头又一翻白眼儿,接着说道:“我这覆海决,早就已经教给了晏离。没成想,你那个大师兄蠢得和你有一拼,学了也不用,每天就当教书先生,藏得比老子还要深!唉,若是游云能学会,以他的脾性,说不定还能带出去,给我露露脸……”
一面唠叨,老头也兼顾着手上的动作。在云树眼里,他只是抬出右手拄着的木棍,对空闪电般地点了一下。而随后传进耳中的,却是连续的三记轻响,在用红布封着口子的酒坛上,绑着的麻绳全被木棍瞬间挑断。
老头左手往后一拉,向上摊开掌心,三坛开了封的酒便落在了他的手上,稳稳立成一线。他就这样托着酒坛,一瘸一拐地步进了前堂。
“酒来了酒来了,几位好汉慢饮!”老头把酒坛往桌上一摆,对桌上的六个人笑道:“这酒,可烈得很呢。”
六人中,一位中年汉子听言,率先探起身,抄手提起了一坛。只嗅了下坛口,他的眼神立马就亮了几分。
“……够劲!我已经有好几年,都没闻到这么冲的酒味儿了。”
汉子点头赞了句,而后忽然抬首,盯向了老头,“不过,自打东州和北方的兴君开了战,早就明令,民间不准用粮食酿醇酒。仗都已经打了好几年,这么小的一家馆子,怎么还会有此等烈酒?”
“这个嘛……”老头懒洋洋地往旁边桌沿一靠,悠然说道:“不管做哪一行,怎么可能会没有点儿门路呢?”
“老前辈,说话总卖关子多累啊!我来猜猜,这酒,可是从南方奉元城运来的?”席中,一人笑问道。
不待老头答话,他身边的人就插了一嘴,“应该不会吧?咱这望北城,背靠着蓝河,往北三百里就是兴君的草原,这儿都快要被划成前线了。估计除了调来的军队,东州在南边设立的那些关卡,一只鸟都不会放过来。”
“嗯,有见识!”老头在一旁也是点头。
“那……从西边?也不对劲儿啊!想从杜大将军的章平城走私,估计是没活够呢……”那人又喃喃道。
“是从西边!”
在六人之中,一个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年放下了酒碗,断然说道:“这酒里,有一股胡麦子的味儿。”
“种胡麦的地方,只在西陆的柔然地界……”中年汉子盯着老头的眼中透出了审视,“而你,只是个两个月都没有出过酒馆正门,一口气只能走三步的瘸子。那么,你的酒是哪来的?”
“嘿,自打你们一进这屋儿,我便知道,你们不是来喝酒的。”老头抱着木棍,笑得意味深长,随即一挑眉毛,说道:“不过,这小鬼的舌头倒是不错。”
六人同时起身,将老头围在了中心,脸上开始显出浓重地戒备神色。
那尝酒的少年,猛然一拍自己的斜跨,回道:“我用这个,更不错!”
躲在里屋,偷偷瞧着这边的云树悚然一惊,下意识地攥紧了双拳。
他的视线所在的地方,是那几人的腰间,上面挂着的,都是还没有出鞘的刀。
不过,即便是被人围着,老头却依旧是很悠闲的模样。
“嘿,年轻人杀气重,是好事。但是呢,这样儿可没法当个好探子啊……”
那中年汉子点头道:“好在你是个瘸子,跑不了。不过,你似乎比我们还要小心。”
“哈!”老头笑出声来,“是你们太不小心了。”
说罢,他亮起手点了点首领,说道:“你带着重伤,伤得让你这个相当于意生境的犀牛武士,都不能动用元气,甚至连酒都不能碰。还有你,和他——”
老头又看向另外两人,分别说道:“你的左臂还不怎么灵活,是被重物,或者力气极大的人击中过。而你呢,眼睛旁边的那道伤口是箭伤,啧啧,还是被兴君的游风才能配的螺纹箭头留下的。只差半指,这根箭就能废了你的招子,顺便把你的脑子搅成泥。”
接着,他左右移了下眼,轻蔑得笑起来。
“半个月不到,又是一批从兴君战场上撤下来的伤兵,看来,这仗打得真是惨烈呐!”
话音未落,那六人已然拔刀,欺身突上!
低吼声与杀气,霎时便充斥了整间屋子,随后便是一连串的巨响和痛哼声。
等到大堂内的气氛重新平静下来时,在其中站立着的人,只有老头,以及站到了一旁的云树。
此时的老头仍旧面带笑意,身子略微俯着,右肩沉下了去,手里的木棍稳稳地扎在地上。云树则是正架着马步,摆了个侧身单臂出拳的姿势。
“嘿,合围做得不错,可惜境界太低,速度也不够。看来你们在行动之前,没有仔细合计过……不知道我的底细,就敢一拥而上,若是全部被瞬杀,等到你们的尸体被发现时,这六条性命,总共才能换到多少情报?”
老头缓缓收回手,突然又飞快地抄起了木棍,往云树的头上敲了一下。
咚!
对着抱着脑袋的云树,他瞪眼斥道:“跑出来干啥?找死啊!”
“他们有刀,想要杀你……”云树捂着脑门儿悄声说。
“呸!杀我?就凭这几个小卒?去里屋!”
云树苦着脸挠挠头,又退了下去。
那中年汉子此时也喘着气直起了身,一挥手,制止了还想要冲上的其余人,随即对着老头一抱拳,肃容说道:“老前辈,您刚才用的,可是虎贲军中的步战技?”
老人仔细打量了下他,片刻后,点点头道:“这是二十年前,由战王贺长安所创,后被方朔将军带入虎贲军的鏖剑式。在麒麟王麾下,虎贲军以及梁王军的歩卒,甚至狐王梁镇阿的精锐鬼狐,都曾修习过它。能将鏖剑式认出来,你还是有点儿眼力的。”
“不敢当,我只是有幸见过军中的白虎武士施展过这套武技。另外,刚刚那个小兄弟……”首领往里屋瞄了一眼,低声问道:“他打出的那一拳,似乎,附有破军雷的霸道元气?”
“唔,是破军雷,而且是头一回用出来……”老头带着笑,回头瞥了一眼,话语中透出很多欣慰。
“嘿,整整教了他十年,却从没成功打出来过。刚刚怕我出事,居然就……哈哈!老夫真是开心。”
“这破军雷,是只有战王军……才能研习的?”中年武士小心说道。
老人没再说回答,苍老的面容上尽是得意与自傲。
首领眼中又多了几分敬意,躬身说道:“在下岳瀚,是个伍长,目前被编在梁王军军中。我连同手下的这几个兄弟,在前日随着一队伤兵从兴君撤回来,之后就临时充当了巡城卫。有人察觉出,您这间铺子的酒来源不明,我便带人过来探查了,打扰了前辈,真是抱歉。”
“这没什么,战场之后,找苍蝇是必须做的。”老头一摆手,道:“说起我这酒呢,的确是从西边来,由柔然的酒商运进城的,已经是二十几年的熟人了!至于它如何到我的铺子里……”
他对岳瀚勾勾手,小声道:“现在望北城的城门,准许运进来的货物,还是有很多种的……”
老头接着拍了拍岳瀚的肩膀,显得很是熟络,“虽说老夫已经离开军旅近十六载,但大家也还算是同袍嘛!行个方便行个方便,下次你们过来时,酒价减半!”
岳瀚脸现尴尬,呵呵一笑,回道:“那……好说好说,有前辈在,馆子里应该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这是自然的。”老头微笑颔首。
“那我等便告退了,之后还得将城东这几处坊巡个遍。”岳瀚回头瞧瞧,见另外几人已将刚刚被打翻的桌椅都扶好,便欲告辞离去。
“哎,等等。”
老头看着岳瀚走到了门口,突然又给他唤了回来,随即低声问道:“前方的战事,如何了?”
岳瀚眉头皱皱,犹豫了片刻,开口答道:“还是……没什么转机。双方在销金河一线僵持住了,对冲了几次,谁都占不到便宜。不过据说梁千河大将军就要赶来了!”
“梁王居然亲临前线?!……那虎贲军呢,在哪?”老头继续问。
“在东面的青野原,由方朔将军带着,和兴君王铁贵的骑兵对峙。听说风妖铁燃棘也参战了,只是一个月,两方加起来就死了两万匹马,比销金河战场打得还要惨。”
“兴君的北燕铁骑,是够狠得……”老头的脸上有了些许凝重,他扫了岳瀚等人一眼,说道:“梁王军里,一伍是九人,你们?”
岳瀚眼中闪过丝痛楚,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摇摇头。
老头叹息一声,温言道:“回来就好,等伤愈了,再过来喝酒!”
岳瀚苦笑着点了点头,招呼了下,带着人离去了。
大堂里,只剩下拄着木棍的老头,一下子就显得有些空旷。
“嘿……王上啊,您的大衍,这么快,就变成假的了……”
老头眯着眼,望着岳瀚等人远去,沉默地转回到了里屋。见云树正抱着装药的盒子在那发愣,他又忍不住乐起来,踱过去揉了揉他的脑袋。
“你小子!练了几千次,被你那个蠢货师父揍了多少回,都没打出过一记破军雷,想不到今日竟让你……快好好想想,是怎么憋出来的!”
云树呆了半天,眨了眨眼,然后摇头。
“忘了……”
“唉!”老头一阵气闷,对他一通摆手,说道:“算了算了!有头一回就有第二回。拿上这根火蜥骨,叫你二师姐把药熬了,趁着那蠢老头还晕着,赶紧给他灌下去!”
……
……
……
在望北城南的一条老街上,于满是铺子和作坊之中,还夹着间不算很大,但挺雅致的小院落。此时,正有位微胖的中年人,带着两个穿墨蓝长袍,身姿挺拔的英武青年,站到了小院的门前。
正巧,院子一直紧闭的门在这时被拉开了。
一位梳着辫发,面目姣好,但动作看上去有些匆忙的女子快步行出,和这三人对上了眼。
“哎呀,是甄陶姑娘!我们正要找老秦,说点事儿呢。”
那中年人刚讲到这儿,叫甄陶的女子施了一礼,打断了他的话,“刘掌柜,这两日我师父身体有恙,不能见客啦。有什么事情的话,还是择日吧。”
说罢,她左右望着两旁的街道,喃喃说道:“云树呢?怎么还不回来……”
刘掌柜有些苦恼得搓了搓手,上前一步道:“甄陶啊,这事儿的确挺急的,能不能招呼下老秦啊?”
甄陶话里带上了些歉意,“师父他确实不便会客,您知道的,他有好几天,都没去您家馆子下棋了。”
“这,唉……”刘掌柜叹了一口气,回头对那两个青年嘿嘿笑道:“二位小哥,看来老秦真是出了点儿事,要不改天吧。”
左侧的青年见状,脸上微有些不悦之色,开口说道:“我们从书院出来,也是奉命行事,人都见不到便回,如何交待!”
“今日真的不行。”甄陶也未做出让步,在此期间,她还在一直四下望着,攒眉蹙额的样子,显得颇为可爱,令两个青年的目光都有点儿发直。
愣了下后,在右侧的青年又清了清嗓,对着甄陶一拱手,微笑说道:“甄姑娘,我叫殷赤原,我们是从火麟书院来,带着我们的老师的命令,还望你能提供个方便。”
“火麟书院?”甄陶微感诧异,略一思索后,回道:“既然你们不肯走,那就同我说明来意吧,师父不在,我们亦能做主。”
“……也好。”殷赤原听言,想了一想,再开口细细讲道:“由于东州一直在和兴君交战,书院试图扩大演武场,也好培育出更多的战士,所以想把这条街给并进去。附近的人家都同意搬离了,只有秦老一直拒绝。这次,我火麟书院可以拿出超过这块地皮价格十倍的金钱,较上次还翻了一番,希望你们能让出这里。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买我们的院子?十倍?”
甄陶眨眨眼,又寻思片刻,问向刘掌柜,“十倍,换成钱是多少?”
刘掌柜乐着伸出五跟手指,“五十两银子!”
“呀!这么多?!”甄陶眼睛一下瞪得极大,而后面色唰得回复如常,说道:
“不卖。”
“你们!”
左侧的青年面中生怒,开口道:“书院的诚意还不够多么?你们怎能如此冥顽不灵!书院扩建,乃是为的国事!”
“不卖就是不卖。”甄陶把脸板住,随即说道:“东州同兴君开战,就是国事?十六年前天柱会盟,各王国部族的首领早就共同起誓了,人界尽为大衍,人族皆为一家。如今北方生乱,你们便将兴君看做了他国,真是狭隘。”
青年听到这,刚到嗓子眼的话都被噎了回去,面色微微涨红。右边的殷赤原见他词穷,忙将话接了过来。
“想不到,甄姑娘竟对历史如此熟悉。但现在,北地已尽成沙场了……西北方的北荒诸部,正跟着霜王多颜.蔑尔骨的战马,跨过风眼山脉,进入中州阳北地界。东面的兴君,也随铁氏和风妖的战旗,时刻准备南侵我们东州。可能,第二次北风之乱,就要到来了。昔日的盟约,已近乎废纸。如此,我等站于东州,也可将抵御兴君,称为国事了。”
甄陶轻笑一声,漠声道:“那霜王和铁氏,可曾声明撕毁盟约?”
“这……倒不曾有。”殷赤原答道。
“誓言坚如钢铁!”甄陶一字一句说道,随后莞尔一笑,“吾等亦是,所以,这院子不卖。”
“甄陶哎,你可真淘啊……”刘掌柜跺脚叹道。
“哼!总有这等刁民,那就别怪我们动用强硬手段了!”左边的青年怒不可遏,厉声喝道。
说罢,他便一震衣袖,欲行入院门。便在此时,一人忽然闪至他的面前!青年大惊,猛地退后了两步。
细看去,出现在前面这人约莫二十来岁,一身粗布灰衣,短发剑眉,眸如寒星,两边衣袖都是挽着的,竟还有滴滴血水正沿着小臂向下滚落,令人觉得异常惊悚。
他站到甄陶身边,冷眼扫了下面前三人,讲道:“我师姐说不卖,就是不卖!如果动武的话,就凭你们两个,只会给火麟书院丢脸。”
刘掌柜在旁看得心惊肉跳,颤颤道:“游云啊,你们这是……干哈呢啊?”
甄陶掩嘴一笑,自袖里取出快白绢布递过去。
游云用绢布擦了擦手,扯了扯嘴角,说道:“正在给兔子扒皮。”
刘掌柜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放心拍了拍胸口。
“给书院丢脸?怎么,你们还想与书院对抗不成!”左侧青年方才要破门而入的气势,完全被游云冲散,令他更为恼怒。
“这是我们的地方。”游云冷声道,眼中厉芒一闪,“书院算什么?”
“好!”那青年上前一步,手抄住了腰上剑柄,“我乃火麟书院剑武堂南葛,现在我便让你明白,书院算什么!”
“别冲动!”殷赤原在旁忙伸手一拦,急道:“望北城中,不得动兵刃,此事尚可——”
可他的话还未讲完,游云便已来到了二人身前,一把擒住了南葛右臂!
“来,让我明白啊。”游云低声戏谑道。
南葛勃然大怒,而后面色突变,游云手上的力道,竟令鞘里的剑不能拔出,他厉喝一声,腿上加力,翻腕反擒游云,随即跨步击出一拳。
游云半点未避,直接以右手抵住了南葛的拳头。沉闷的爆响声迸出,两人各向后退了几步,足下的几块青石方砖,隐隐都出现了裂痕。
“这样的力道和速度,你竟然也是意生境!”殷赤原自后震惊说道。
“呵,不是所有的修行者,都在所谓的书院里!”游云冷笑,再次冲上。
南葛也未拔剑,两人只以拳脚对攻,不过几合,游云侧身让过南葛一记重拳,顺势近身以肩将他抗出几步。
“牛在踢人前,都会撅起尾巴,你和牛也没什么区别。”他的话里有讽意,身形再进。借着冲势,游云挡掉南葛手刀,一掌拍出后,又将他迫出又退三步。
南葛捂住了肩膀,恨声道:“若我用剑,你还能这样猖狂?!”
一直未出声的甄陶,这时微笑说道:“若他用刀,你就死啦。”
南葛不忿,还欲动作,被殷赤原一把拦住。
“你还不是他的对手。”
随后,殷赤原向游云抱拳说道:“看来,游兄是真正经历过搏杀的人。我等虽一直修行,却不重视历练,只是空有境界。这样子还想着进入战场,纵横杀敌,想来,实在是惭愧。”
“修行只是修行,胜败,生死,皆与此无关。”游云看向南葛,说道:“改日再切磋。”
南葛面色稍缓,深吸一口气,拱手道:“好,他日再请指教!”
见两人都罢了手,殷赤原清咳一声,说道:“只是,对于这个小院……你们真的不再考虑一下么?在我看来,用易地得到的黄金,购置十几个这样的院子,都是绰绰有余了。”
“唉,你们啊,真是难缠……”甄陶扶额叹气,转过了身去,手拢到腮边,对着院子里提声喊道:
“晏离!出来!”
不多时,一人缓步从门侧走出。他头配方巾,白色的衣衫一尘不染,眉目间透着平和之意,看上去和蔼可亲。
不过,在这人脸颊上沾着的两道黑色灰尘,叫门外的几人感到十分错愕。
但他貌似对此毫无察觉,施施然走出院门,带着笑意说道:“游云,甄陶,啊,还有刘叔。”
他给刘掌柜行了一礼,然后对着南葛和殷赤原微笑致意,温吞地问道:“几位是有什么事情?”
“师兄,你这里……”流云看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脸。
“啊?”晏离歪了歪头,眼中有些不解。
甄陶抿着嘴,似是嫌弃般的白了晏离一眼,又从袖子里取了块绢布,走过去帮他在脸上蹭了蹭,带着责备的口气说道:“看看你,烧火都不会烧么?你们几个师兄弟,总是这么邋遢。”
晏离这才反应过来,尴尬的笑起来,解释道:“柴火有一点湿,灶里总是冒烟。”
他从甄陶手中接过了绢布,细细地擦了擦脸,随后低声问,“发生了什么事?”
甄陶指了指殷赤原和南葛,说道:“他们是从火麟书院来的,想要买咱家的院子,我和游云都已经拒绝了,但他们还是不肯走。”
“哦,是这样啊。”晏离点点头,走到殷赤原和南葛的面前,抱拳说道:“两位朋友,我的想法和我的师弟师妹一样,这个院子是万万不会卖的。”
刘掌柜在旁叹道:“晏离啊,再想一想,火麟书院可是要用五十两银子买这院子啊!”
晏离含笑躬身,但语气坚决,“刘叔,这和金钱无关。”
随后,他又转向殷赤原二人,讲道:“我能够体会一些二位的心情,想来你们也是奉命行事,此事可以原原本本地向你们的师尊禀告,如果书院的想法不会改变,便请你们的师尊过来晤面吧。”
“那……我们也只好回去了。”殷赤原无奈说道。
“不过,书院对扩建演武场,亦是心意已决,下一次,可能就是学院的执事,甚至我们的师尊前来了。”南葛在旁说道。
晏离依旧淡淡笑着,说道:“多谢,这都无妨。”
殷赤原几人不再多言,黯然告辞离开。
临走前,刘掌柜又回过身,对晏离三人悄声道:“你们啊!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啊,咋就推得这么绝呢?”
“刘叔,您是知晓的,我们不会违背师父的意志,对于这座院子,拒绝,也是我们的意志。”晏离笑着讲道。
刘掌柜见状如此,也只能摇头惋惜。
晏离几人看着他们远去,正要回院时,又听到了一声喊。
三人转头望去,只见云树正抱着一个木盒子,飞快地向这边跑来。
“啊!小师弟拿到药了!”甄陶拳头握在身前,大喜过望道,忙带着晏离和游云迎了过去。
“我这就去把药熬了!”刚从气喘吁吁的云树手里接过盒子,甄陶便快步跑向了小院。
晏离拍拍云树的肩膀,给他捋了捋背,温言问道:“渊海师傅有没有难为你?”
“他揍我!”云树叫道,游云在一旁不由得笑出声来。
“那……想来你又是犯错了,而且还没打疼你。”晏离笑眯眯的说道。
云树嘿嘿一乐,接着和两位师兄说起了方才的事,讲到老瘸子拿酒的玄妙手段,以及用木棍放倒了那六个士兵时,便是一阵手舞足蹈。
“渊海师傅的覆海决和鏖剑势,都已是入化境了。”晏离语气里满是敬仰。
“正好,还可以让他老人家解解闷儿。”游云笑道。
随后,云树支吾了一下,揉着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刚刚……把破军雷用出来了……”
“什么!当真?!”
晏离和游云均是一脸难以置信的神色。两人对视一眼,流云率先哈哈大笑。
晏离的眼圈下忽然带上了点红,手都有些发颤,见他胡乱踱了几步,嘴里喃喃说道:“终于,终于……小师弟终于会用一招了……”
旁边的游云笑声不止,一把将云树搂到了怀里,就这样抱着他走向了院子,大喜说道:“走!快回去,给我们演练一下!”
三人穿过门屋,绕过了厅堂,来到后院内。晏离和游云退到一边,留出一大块空地,目光灼灼的看着云树。
“来!小师弟,再试着将破军雷打出来!”游云喊道。
云树站在空地之中,抿着嘴努力的回想着什么。随后,他开始一板一眼的打起了一套拳法,在中途开始慢慢加快着动作。
“不错!”晏离悄声对游云讲道,“小师弟没有直接尝试调用元气,还是先打这套被师父改动过的军中强体拳,是很稳妥的做法!”
游云同样一脸期待,点头道:“对,试着用这套拳法,唤醒破军雷的元气运行脉络,将它激发出来!”
不多时,云树一套拳已经临近收尾,只见他右腿跺地,收在腰间的拳头猛地前推!晏离和游云在这一刻,均是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三人呆在原地静立着,维持着刚才的姿势。
过了很久,晏离无言片刻,看着挠着头一脸茫然的云树,低声道:“似乎,没有成功……”
游云嘴角抽了抽,“应该是的,云树,第二次!”
紧接着,云树再打一套拳,末了,还是毫无反应。
“应该还是没到火候吧?”晏离遗憾笑道。
“看来是的。”游云点头。
不料,空地上的云树猛然大喝了一声,右臂猛然后震,带动身体转了一个半圆,左手一记重拳击出。晏离和游云立时面有震色,在云树的拳上,能感受到清晰地元气波动!
“嘭”得一声巨响,空气自云树的身前向四面迸散,云树自己也被这股气浪吹飞了出去。
一道红影掠入了场中,闪至云树背后,托住了他的肩膀,是恰好赶来的甄陶。
“破军雷……真的是破军雷!小师弟,做的漂亮!”甄陶脸上满是欣喜。
游云不禁叹道:“每日打近百套拳,整整十年……终于把破军雷的这式开疆打了出来!云树,你才是我们中,最辛苦的那个。”
晏离上前,细细为云树检查了手臂,开怀地舒了口气,讲道:“小师弟,你天生是半魂魄碎之身,体质又虚弱,无法记住绝大多数武技的心诀,也不能令元气做出复杂的运转。师父为你选了破军雷,试着让你用最原始的办法来调用元气,这一刻,足足是十年啊。”
云树笑的毫不在乎。
“没事,才十年嘛!”
……
……
……
等几人从刚刚的情绪中平复下来,晏离忽得一怔,忙向甄陶问道:“师父怎么样了?”
“已经给他服下药了,幸亏是这样,只不过隔了半个时辰,当我端着药进屋时,冰就已经把师父和被子冻在一起了,差一点就……”甄陶有些后怕的说道。
“居然这么严重?”游云大惊,“我还以为,师父这次也能像之前那样撑过去……幸好,你想到了叫云树去渊海师傅那取药。”
而晏离在旁,一直没有说话,目光复杂。
“阿离,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见晏离神色有异,甄陶皱眉问道。
晏离欲言又止,而后叹了口气,脸上一直都有的笑意也少了很多。
“难道,这一次寒气发作,师父他……”游云越说越慢。
“你!”甄陶愤然往他肩膀了锤了一下,“你何至于此!”
“我……”晏离几次张嘴,却说不出话,眼里满是痛楚。
“师兄,对于这件事,我宁愿我们自私一点,你也无需背负这些。”游云缓缓说道。
晏离终是开了口,“师父在病发前,曾告诉我,这是最后一次。”
“你的脸上,从来都藏不住事,你以后怎么瞒得过我们?就不怕我怨你么?”甄陶咬着嘴唇,抬起手给他揉了揉肩膀。
“这也不该是师父的终结,我们在这些年里所做的事,他还没有等到结局!”游云断然说道。
晏离沉默一会,终是点点头,“对,不该是这样……走吧,去师父那里!”
说罢,四人一起快步走向正屋。
推开门,几人轻放着脚,慢慢进了内室。
在床榻上,枯瘦的老者已经坐起。白色的麻衣松垮地披在他身上,裸露着瘦骨嶙峋的胸口。老人周身的皮肤都泛着些暗红色,但在眉毛和胡子上,却还敷着一层冰霜。
他的每一次呼吸,都会带出一长串白色寒雾,寒气愈来愈稀薄,体上肤色也开始恢复正常。
突地,他一手撑在了膝盖上,剧烈地咳嗽起来,越咳越重,那声音听上去,如同有一把锉子在老人的胸腔里摩擦着。
“师父!”晏离低喊一声,急忙上前去给他敲背。
良久,老人才停止了咳嗽,稳住呼吸。他慢慢挺直了腰,半眯着的眼睛开始睁开,如同渐渐苏醒的雄狮,在最虚弱的时刻依旧有强大的气势。
目光从激动的四人身上依次扫过,老人沙哑出声道:“我躺了多久?”
“已经快三天了……”甄陶红着眼睛说道。
老人蓦地瞪向晏离,目光凌厉。
“我已经给你留了话,也做了交待!”
晏离不语,面含悲切地弯腰下拜。
“没出息!死便死了,谁能逃得过?有什么可伤心的!”老人斥责道。
“可是……”甄陶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我们做子女的,怎么能眼睁睁的,让您陷入痛苦。”
老人深吸一口气,话语声渐渐浑厚起来,“可在之后呢?你们就去找了那个老瘸子?!”
“我们没有找渊海师傅,只是用普通的……”游云出声辩解。
老人一巴掌拍在席上,大怒道:“还敢说谎!”
游云咬紧牙关,垂下头去。
“即便是北荒最不惧严寒的战熊,甚至是那些巨大的夸父族人,都抵御不住多颜.蔑尔骨的寒气!它在我的体内二十年,早已经侵蚀了我的脏腑与经脉。这一次,再不会同以往,寒冰将充斥在我的体内,冻住血液和肌肉,把我变成一块冰雕,和那些被霜王杀死的人一样!”
老人扯起了袖子,看着的手臂,冷然说道:“我不认为,凭我自己仅剩的力量,还能苏醒过来……有这等效力的药物,除了找那个瘸子,你们哪里还能弄到?”
甄陶垂泪说道:“寒气给您带来那么多苦楚,我们不想您的意识还在,身体却变成了那种冰冷的躯壳,忍受那样的煎熬……”
“这样失去您,我们同样会觉得是一种罪恶。”游云低声道。
“所以,你们选择想尽办法来救活我……”老人勉力压下咳嗽,喘了几口气,大声说道:“可难道你们不明白么?就算暂时摆脱了霜王的寒气,免于痛苦的死去,我也会依旧活在这痛苦之中,我更不愿受他魏渊海的恩惠!”
“更何况——”
老人一手指向北方,“死在霜王多颜.蔑尔骨的手里,是身为战士的荣耀!你们难道不愿成全我么?!”
他转向晏离,沉声道:“你已经足够担负今后的事业,我也没有什么再可以教你,他们有你照顾,我也放心……你们都不曾上过战场,也不明白什么是牺牲!像这样的药材,放在术士的手里,能帮助一千人撑过半日寒气的侵袭——”
又是一阵咳嗽,老人一挥手,制止了想要上前的晏离。
“不能物尽其用,让我这条命,又多背了一份愧疚……”
“都滚出去!”他猛然喝道。
四人一颤,头埋得更低,默默地退了出去,然后转到屋后,蹲下围成了一个圈。
“想不到师父会这么生气。”游云闷声道。
“是因为我用了渊海师傅的药么?”甄陶捡起根小枝条,在地上划拉。
晏离叹道:“从我们小时起,就是这样的,他们两个一遇到一块儿,就会生出敌意……”
“他们不是仇人。”云树坚定地说道。
“当然不是,大师兄的覆海决,都是渊海师傅教的,还一直在指点小师弟的破军雷。”游云点头道。
“师父和渊海师傅,都曾是那个军队里的……可能,是因为某件事情?”甄陶眼一亮,低声说道。
游云想了想,道:“你是想说,这是一个兄弟情深,然后反目成仇的故事?”
甄陶眨眨眼睛,点了点头说:“可能是这样!”
晏离苦笑,“你们啊,但现在又该怎么办呢,师父还在气头上……”
云树一举手,“我去打点酒!”
游云当即一巴掌拍到他脑门儿上,“这时候给他老人家喝酒,找死啊!”
“哦,这倒也是……”云树慢慢点头。
“对了!”甄陶的眼睛忽然又亮了起来,她站起身,蹑手蹑脚的走向了窗子,手在背后勾了勾。
另外三人对视一番,均摸不着头脑,也都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甄陶头靠在窗边,小声的对着屋里道:“师父,师父?想不想听我给您唱首歌?”
片刻后,房里出来老头的声音,“不听!都给我回房去!”
晏离和游云面面相觑,晏离拽了拽甄陶的衣袖,悄声道:“要不,我们先离开,让他老人家静一静……”
甄陶却未放弃,手放在嘴边摆了一下,示意几人不要说话,然后挺起胸,清了一下嗓子,启唇唱道:
“吾撰文持武,建中兴巨城,当载于青史书图……”
这首本由男子唱的悲愤歌,从甄陶口中出来,舍去了大多豪壮之意,但在她黄鹂啼鸣般的声音里,又增添了很多婉约凄美。
屋中的老人并未再说什么,叫外面的几人暗暗欣喜,随着歌声,晏离三人的眼神也逐渐变得飘忽,沉浸其中。
“吾握三丈旌节,聚中州士夫,两河豪杰尽归主……”
甄陶一换气,声线再拔,唱道:“将功成,却为权臣妒,无奈落奸谋。南疆路,风愁雨怨,遥遥万里,长泪洒青无……”
不料这时,屋里传来一声响,应是老人拍了下席子。
“前朝那个据说有经世之才的巫马将风?还不是被皇帝带了枷锁,赶到了青无城!绝食而死的懦夫,有什么好唱的!”
甄陶打住歌声,吐了吐舌头,随即又起了一调,唱起了一首鏖兵曲:
“枪刀军马无边岸,金鸣鼓振动天关,黎民惊走牛羊散,胆心寒!”
“长戈万箭倒战马,慌兵扑地抢征鞍。浩荡北荒无平安,鬼门关——”
“败残军……”
唱到这里,又听到屋里一声响,“当年北荒七十部落南下,蓝河以北尽成血路!不过是趁我军刚平定南方,还未抽身北上,一群只知道欺凌弱小的蛮子,有什么好唱的!”
晏离和游云的嘴角都勾了起来,云树也低头窃笑,甄陶气恼一跺脚,再次张口:
“我是乃普天下儿郎领袖,盖神州英豪之首,铁意不改常依旧,何惧可至我心头?”
歌声清越,尾音颤颤,随后,甄陶挑眉一拍手。
“覆铁甲、披战袍、再上华兴城楼!”甄陶神采奕奕,再唱:
“歌无畏、铜樽捧、与恶虫战无休!”至此,晏离,游云,云树皆随甄陶一同击掌。
“汝道我老矣,暂休,万敌中心走,授首!”
“我即是,神武鹰营都帅头,深陷黄泉不肯休,纵使魂魄丧冥幽,看天!吾等亦在兵狼烽火路上走!”
甄陶一曲从头至尾唱罢,四人忙靠住窗,屏着呼吸,探耳细听屋内动静。
良久,只听老人一拍席子。
“回房!”
四人欢呼一声,开心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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