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学士胡安换上了那件玄青色的袍子,对着案几上的铜镜正了正衣冠。
他自显隆四年登科及第,入翰林院作翰林学士已经近十载,其间侍奉君上,起草诏书自是风头无两,为大周朝最受皇帝陛下宠幸的一内臣。只是翰林学士名头虽然地位极为重要,但毕竟不计官阶品秩,也无官署,若指望着靠这清水一般的职位平步青云,一骑绝尘登到那六部九卿的高位,无异于痴人说梦。
他胡安出自书香门第,本也不计较那些世俗功利。但圣人有云,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君子当济世安民、致君尧舜上。他如今这个模样,不过是替皇帝陛下起草文书手稿罢了,说是一权臣,却是半点话说不上的。何况自去岁自己得罪了司礼监秉笔太监谷大用后,皇帝陛下便对自己更加疏远,便是起草诏书,都召集的崔、吴二人。既无实权实职,又无天子垂怜,他这个翰林学士便真真成了清闲的不能再清闲的散职,除去每日去翰林院点个卯便再是无事可做。
想他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竟是读到今天这个境地也是可笑可悲可怜至极。
今日皇帝陛下突然宣召于他,想必也是即兴而为,顾念了他的诗文。胡安已经不敢再抱什么幻想,他的理想、抱负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深陷在朝廷这口泥潭中,染得不见踪迹。
夫为人臣者,做到他这般田地,怕只有顾影自怜了吧?
胡安走到府门口,见到那宣旨的小黄门,淡然拱了拱手道:“中使,陛下可有旨意?”
那小黄门该是个半大孩子,没见过什么,只陪笑道:“胡大人,陛下给的是口谕,就说宣您觐见,旁的话奴佶也是不知道啊。”
胡安点了点头,和声道:“某穿这身衣服面圣是不是有些唐突?”
小黄门摇了摇头苦笑道:“陛下要见的是您的人,又不是要见一身头面。您这个样子,便爽朗的很呢。”
胡安叹了一声道:“如此,我们便走吧。”
小黄门将胡安延请上了马车,手持着莲花灯紧接着跳了上去,对那车夫说:“从明德门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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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安坐在马车中,神色紧张,不时掀开车帘,向外望去。只是此时适逢夜半,阔广的街道上漆黑一片,除了偶尔出现的金吾戍卫,根本没有什么行走的闲人。
胡安听着马车咯吱咯吱的声响,甚是不安。今天的事情发生的太过蹊跷,皇帝陛下久未征召他,为何会在如此深夜突然命中使到家中传召?即便皇帝陛下有要事要自己草拟诏书,也可由崔、吴二人先写一份小样出来,由自己明日再去誊写修改。
这只有一种可能,便是宫中出了大事。
马车越往前行,胡安的这种不安便越强烈,及至最后,他竟然忧虑的要求停车。
那小黄门哭丧着脸对胡安说:“胡大人,陛下如今在紫宸殿等着,您便忍将一下,等到了殿中再说吧。”
胡安见那小黄门断然拒绝了自己,也知道这件事情木已成舟,长叹一声闭上双目养神。
过了约莫半柱香的工夫,那小黄门探身道:“胡大人,咱们到了。”
胡安心中安慰,万事当泰然处之,便深吸了一口气下了马车。马车里光线十分幽暗,他一下车只见东面火光映照的天穹有如白昼,甚是刺眼,疑惑道:“中使,你可知这是为何?”
小黄门摇了摇头道:“胡大人,这您就别为难小的了。宫里发生了什么,像谷公公那样的可能知晓一二,像我们这样供人驱使的奴才怎么可能探得半口风声呢。”
胡安轻咳嗽了几声:“我听东宫那边传来了喊杀声,该不会......”
小黄门摆了摆手,苦笑着打断了胡安:“哎呦,我的胡大人呢。不是奴佶说呢,像这样的事情,您还是少管一些为妙。便是天塌下来不还是有陛下顶着呢吗。你我只要尽好为人臣子的本分就好了。”
胡安也知从这小黄门口中再探听不出来什么,朝东宫方向望了一眼,长叹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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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
楚王杨佑望着眼前这个俊朗的年轻人,赞叹道:“裴老相国曾对胡大人作出如此评价,足以见得胡大人为官清廉勤勉。我大周朝若多几个胡大人这样的忠臣能臣,何愁不能一统天下?”
胡安冲楚王拱手行礼道:“殿下谬赞了,这些都是臣该做的。”稍稍思忖,胡安恭敬道:“陛下深夜召集臣入宫,想必是有军国要事要草拟,不知殿下可否通报一声。”
杨佑笑着摆了摆手道:“唉,胡大人,我的胡大人呀,不急,这事不急。”
杨佑负手踱步走出紫宸殿,指着东首夜空慷慨道:“胡大人,可知那方是什么地方?”
胡安微微一怔,旋即答道:“东宫也。”
杨佑点了点头道:“不错,那是东宫,也叫少阳宫。自春秋起,少阳便是代指东宫太子的居所,那是帝国的中心,多少人削减了脑袋要往里面钻,只为博得一官半职。”
杨佑摇了摇头道:“可是他们却不知道这少阳的第二层意思。《系辞传》曰:“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这少阳便是四象之一。”
胡安此时被禁已经被冷汗浸透,却仍强撑着拱手道:“臣不知这殿下这话所谓何意,还请殿下向陛下通报一声,臣也好......”
杨佑冷笑道:“胡大人到了现在还不肯跟本王透个口风吗?好,你来看!”杨佑竟是上前揪住胡安的袍袖,将其生生拖拽到了紫宸殿前的石台上。
胡安又惊又怕,疾呼道:“殿下请自重!”
杨佑也不理会胡安,便指着东宫方向道:“想必胡大人入宫时已经看到了东宫的这番壮丽景象。这番烟火美不美?胡大人,你可知本王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胡安闻言向后跌了几步,惊道:“殿下,你,你......”
杨佑冷笑道:“唐人元稹有诗云‘如何一朝起,屈作储贰宾’,看来哪怕是给太子做一条狗都是好的。可是胡大人,你遍观历朝历代,可有愿屈身为藩王做牛做马的?他们所图的到底是什么?”
杨佑接道:“本王之所以让你从明德门进,就是要你瞧瞧你们眼中尊贵无比的东宫少阳如今也已成了一片火海,明日一早,你看到的也只会是断壁残垣。”
胡安的面色现在已经泛了青紫,若不是胸中憋着一股气怕早就晕了过去。
杨佑转身,阔步走回至紫宸殿,竟是连迈数步、攀级而上,坐上了那煌煌金倪的龙椅。
“本王记得胡大人做过一首诗,其中有一句,嗯,叫‘古来多被虚名误,宁负虚名身莫负。’你眼中无比圣明的天子和储君,却只能给你如此失意的生活,胡大人,你就倘真一点都不失望吗?”
“殿下,请慎言!”胡安冲杨佑拱了拱手,只道:“臣深受皇恩,自当以济世安民为己任。无奈某才疏学浅,不堪朝廷大用,这才喜好舞弄些文墨,请殿下明察。”
他此时此刻已经完全明白这煌煌宫宇内发生了什么。一夜之间,紫微檀变,少阳易主,无论自己承认与否,等到明日朝阳升起,寄托了他最纯真美好念想与抱负的显隆朝都结束了。
遍观历史,这样的宫变不胜枚举,但当胡安亲眼目睹这样一场血淋淋的政变时,还是感觉到莫名的震撼、恐惧。
“如今有一机会摆在你面前,胡大人,不知你愿不愿意与本王共同打造一个全新的大周朝!”
杨佑紧紧盯着胡安,不给他逃避的机会。他这番话说的慷慨激昂,直是把心中所有的期许都向胡安吐露了出来。照理来说,如今他已经胜券在握,整个大周的江山都攥在他的手中,整个大周的子民都匍匐在他的脚下,还有什么他得不到的呢?
但是他却要胡安的一句话,要他亲口说出那句话。
胡安望着杨佑那张俊美的面庞,那张面庞是那么像肃宗皇帝啊,只是少了几分英武,多了几许阴戾。胡安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摘下了头顶的那面进贤冠,恭恭敬敬的放到了地上。
他自然知道杨佑为什么深夜找来他,逼供篡位,杀兄弑父这若传将出去,莫说杨家宗室不服,便是天下士子也会振臂高呼,作檄文声讨逆贼。名不正则言不顺,杨佑要的无非便是个合法的名分罢了。崔、吴二人是天子宠臣,杨佑自然怕他们走漏了风声。而自己这些日子来备受皇帝冷遇,他必定念想着自己会心生不满,若他再许以好处,便可叫自己写下篡位诏书。
哈哈,哈哈......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原来人生就是个不断失去的过程,他读书读了十余载,失去了天真,失去了梦想,现在竟然被逼着主动抛去最后的尊严......
“殿下可否附耳来哉?”
杨佑以为胡安终于答应了自己的请求,心中大喜,快步走至其身侧,将身子探了过去。
胡安揪住杨佑的袍袖,却是发出了振聋发聩的怒吼:“篡位逆贼!”
杨佑大怒,冷冷道:“这是本王的家事,还容不得你区区一翰林学士置喙!”
胡安却是丝毫不做退让,据理力争道:“何者为家事?何者为国事?臣只知道我大周方是百年来河清海晏的太平盛景,殿下为何却要做这等人神共愤的事!”
杨佑一甩袍袖,恨声道:“来人,拿笔墨来!”
不多时的工夫,便有内侍捧着笔墨纸砚上至殿内。
杨佑冷冷道:“此事非先生不可!”
胡安从内侍手中接过狼毫却是狠狠的丢掷于地:“事已至此,死即死,诏不可草!”
杨佑气的浑身发抖,只道:“你不怕死,难道就不怕诛九族吗?”
胡安仰天大笑道:“便是诛十族又如何?人在做,天在看,你做这等弑父杀凶的滔天逆行,就真的不怕天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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