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将军,要起风浪了,快进舱来吧。”
一个水手招呼了一声立在船尾看海景的郑司楚,郑司楚答应一声,问道:“今天是几号了?”
“今天?十月十九了。”
出发已经快一个月了,那么句罗马上就要到了吧。郑司楚想着,走回船舱,想着这些天来的事。
九月十二日,北军发起了一次极为意外的突击,好在宣鸣雷和谈晚同、崔王祥三人指挥得当,到黄昏时,战事告一段落,两军各自退回港口。然而因为换俘谈判赢得的这点时间也已告终,接下来便又将是战火硝烟。
一回港口,宣鸣雷连战袍都没换就急急赶来。余成功是换回来了,没想到小师妹却没回去,而且北军这一次攻击实是太出人意料,他实在看不出对方得到了什么好处,急着来和郑司楚商议。一听郑司楚将江上发生的事说完,宣鸣雷长叹一声道:“傅驴子向来心硬如铁,到底还因为妹妹放了你一马。”
郑司楚低头不语,半晌才道:“宣兄,我有点搞不懂,邓帅发动这一波攻击,到底有什么目的。”
宣鸣雷道:“我还是觉得,师尊不会做无益之事。这段时间,务必要加紧防备,细作虽然说天水省没什么异动,但安知他们有没有一支奇兵已经出发,马上就要攻来了。”
郑司楚道:“也只剩这种可能了。”他想了想,又叹道:“只是阿容,我不知道该让她去哪儿。”
宣鸣雷见他犹豫不决,只怕这是他今生遇到的最大难题,便道:“小师妹对你可是情深义重啊。郑兄,前线太危险,还是让她回五羊城吧。她现在怎么样?”
“不知道。回来的路上,她一直在哭,一句话都不说。”
宣鸣雷叹道:“师母一直想把她培养成政客,可小师妹到底不是这样的人。唉,郑兄,只望你别辜负了她,不然,我怕小师妹真会想不开。”
不会的。郑司楚想着。永远不会辜负她。现在郑司楚只要一闭眼,就能看到她在船上向哥哥为自己求情的情景。母亲去世后,他只觉天地虽大,自己瞬间成了孤身一人,但现在终于知道,在母亲之外,还有一个人无比关切着自己。
现在战火已起,郑司楚和宣鸣雷都不能送傅雁容去五羊城了,便张罗着安排人手送她启程。但第二天,正当傅雁容要出发时,一骑快马火急冲到营中,要郑司楚、宣鸣雷以及水陆两军重将马上到太守府议事。
来的,是五羊城下将军程龙峰发出的羽书。程龙峰传来的是一份告急文书,谁也没想到,两天前,海上突然出现大批船队,开始强攻五羊城。这支船队规模很大,战力也甚强,五羊城城防空虚,幸好前不久申士图为了让郑司楚全权代理元帅之职,把五羊军另一个下将军,三位代理元帅之一邱宗道派回来征兵训练。邱宗道和程龙峰两人苦苦防御,连那些刚征来,尚未训练好的新兵都派上了阵,这才保得五羊城不失。但同时闽榕省南安城的高鹤翎也发来急报,说南安亦遭到攻击。
这两路突如其来的奇兵,竟是岛夷部队!岛夷向来与句罗为仇,还曾经骚扰中原沿海一带,当初胡继棠征倭,岛夷从此才算安静,却没想到这一次竟然配合北军攻势来犯,南军自上到下,包括申士图在内,谁都不曾想到。
原来,邓帅出兵攻击,就是为了配合这两路人马。郑司楚已是追悔莫及,直到现在才明白邓沧澜的真正用意。东平,南安和五羊,这是再造共和联盟如今仅存的三个重镇。这三镇任失其一,都意味着再造共和联盟的末日。申士图一听这消息便昏厥过去,醒来后火急召集诸将商议。但到了现在这地步,三城同时受攻,力量已一分为三,谁也救不了谁,北方却还有天水省一支重兵未动。等这路人马一出动,一切都已完了。
前敌会议开得乱七八糟,谁也说不出一个好主意,就算郑司楚,亦是心乱如麻,最后达成的共识就是坚守。这是最笨的法子,却也是眼下唯一可行之路。守到守无可守,一切也都结束。仅仅这样一个会议,申士图就似老了好多。虽然从起事的头一天起,他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末日眼看就要真的到来,他亦承受不住。会议上,余成功也参加了,只是谁都不理他这个败军之将,他也一言不发。在余成功心里,只怕也在苦笑吧。做俘虏的时候,他天天盼着能回去,可真的回来了,却发现还不如当俘虏尚可活命,回来后反而死到临头。
一开完会,郑司楚与宣鸣雷、谈晚同、崔王祥这水军三将一同回营。一路并马而行,说着此事。岛夷为什么肯听从大统制吩咐?岛夷向来重利轻义,言而无信,而且这一次几乎是发倾国之兵,来得却这般快,事前连一点风声都不曾走漏。谈晚同说唯一的可能就是岛夷从海靖出发,所以能如此之快,只是不知大统制答应了他们什么条件,岛夷才肯如此卖命。
九月十六日,确切消息终于到了,大统制和岛夷达成密约,答应将海靖割让给岛夷,换取其出兵攻击。岛夷对句罗和海靖两岛一直有觊觎之心,因此和句罗曾屡次战争。可是国土神圣,割地求和,为世人不耻。这个观念在共和国上下可谓深入人心,当初句罗请求割让一片荒无人烟的白蟒山,大统制都坚决不肯,这一次竟把海靖给割了,显然,他也失去了平常心,已急于消灭再造共和联盟了。一听到这消息,宣鸣雷脸色煞白,马上来找郑司楚商议,郑司楚听得亦是怔忡半晌,说不出话来。
现在,已陷入了死局,再也拆解不开了。牵扯进来的力量越来越多,战势越来越激烈。现在,唯有苦守到年底,希望五德营的东征能够给南军减轻一点压力,而郑司楚心中还有着一个希望,就是郑昭与句罗王的谈判。
与句罗的谈判,郑司楚并没有抱太大希望。只是大统制意外地与岛夷联合,句罗与岛夷乃是世仇,他们得到这个消息,说不定真有与再造共和联盟的可能。自从与郑昭反目以来,郑司楚第一次想到自己这个名义上的父亲,盼望着他能够顺利达成。
九月十七日,正当郑司楚登城击退邓沧澜的又一波攻势,申士图派人召见。待郑司楚赶去,得到的却是一个最坏的信息。九月初出发去句罗的郑昭,在海船上吐血昏迷,只得返回。
郑昭与句罗王的谈判,是申士图仅存的一线希望。得知这消息,申士图急得也要再次昏厥了。郑昭在病榻上给申士图写了一封信,说与句罗同盟是最后的希望,此事极其重大,唯有郑司楚能够胜任。申士图到这时也已是病急乱投医,他本来就对郑昭言听计从,对郑司楚又有点迷信,觉得一法通,万法通,此事的确非郑司楚不可。好在现在东平城已要死守到底,主要由水军担当,郑司楚的陆军还不算如何吃重,便要郑司楚去句罗走一趟。
与其说非自己不可,不如说郑昭想让自己留一条生路吧。郑司楚虽然在这危急时刻,仍是看得清清楚楚。东平、南安和五羊三城,都已是朝不何夕,留在这儿,一旦城破,必定死无葬身之地。到了句罗,好歹总还能苟活下去。当母亲告诉他郑昭实是杀死自己生父的仇人时,他对郑昭痛恨已极,可现在回头想想,这个名义上的父亲已不止一次救了自己的性命,这份恩怨当真也说不清楚。
他走回座舱,先去敲了敲隔壁傅雁容的舱门道:“阿容。”
傅雁容开了门。东平城已是一座岌岌可危的孤城,南安与五羊两城同样不安全,因此郑司楚出发时去问了问傅雁容是否愿与自己同去句罗。本来不过是顺口一问,傅雁容却答应下来。她背弃了父兄,也已不愿再见到他们吧,何况留在东平城,看着双方死战,哪一边胜利对她来说都不好受,不如干脆置身事外,远赴句罗。她见郑司楚站在门口,问道:“司楚,到了么?”
“就快到了吧。阿容,刚才水手说要起风浪了,你在舱里小心点。”
傅雁容点了点头。郑司楚关照了她两句,这才回到自己舱里,和衣躺下。
与句罗的谈判,确实是最后的希望了。可是他也知道,自己其实并不长于谈判。好在句罗一直是中原藩属,他们那边只要是有地位有身份的,都会中原话,倒不必有劳通事传译,只希望谈判能顺利一点。他梳理了一下自己手头的底牌,说到底,唯一谈得上的就是大统制联合了岛夷,别的毫无底气。只能希望句罗人对岛夷的仇恨能凌驾于对大统制的畏惧之上,这样才有可能达成协议。
他正想着,板壁上忽然传来了几声轻叩,傅雁容在隔壁道:“司楚,你睡着了么?”
郑司楚道:“还没呢。阿容,你也歇息吧,这些天在海上奔波,苦了你了。”
郑司楚多少也在水军呆过,傅雁容还是第一次出海,刚出发时晕船晕得昏天暗地,多亏郑司楚端茶送水小心服侍,现在才算习惯了。听得郑司楚还没睡,傅雁容又道:“你没睡就好。还记得你以前说过的句罗妙真馆烤肉么?”
郑司楚不禁莞尔。妙真馆烤肉,还是那一次他假扮施正渡江到东阳城,傅雁容旁敲侧击问他话时说的。他道:“你刚晕完船,就想吃烤肉了?”
傅雁容也是一笑:“不是。那一次,你就是胡说什么句罗妙真馆的大铁板也是回字形的,我才知道你是假冒。我虽然没去过句罗,却也知道句罗妙真馆用的是石板而不是铁板。这回,你带我去开开眼界吧。”
郑司楚到这时才算明白过来上一回她怎么看破自己的真面目的,心想她到底不失小女孩心性,离开父兄随自己远赴句罗,现在就想着烤肉了。只是想到万一和句罗的协议未成,北军已然取得胜利,自己就将永远留在句罗回不来了,她又该怎么办?是回到父兄身边,还是一直陪伴自己?他正在想着,傅雁容见他不答,嗔道:“喂,你这小气鬼,不肯带我去么?”
郑司楚道:“不是。阿容,我在想,如果万一我们到了句罗后再造共和联盟失败了,你将来怎么办?”
隔壁一阵沉默。郑司楚正想着这个问题她是不好回答,就算她最终要回去,单单这一阵沉默也足以对得起自己了,哪知听得傅雁容低声道:“我……我当然跟着你。”
这实已是托付终身的意思了。郑司楚只觉心头一甜,这些天来在海上的奔波也不以为苦,侧了个身,将身体紧贴着板壁。傅雁容见他又半晌不回答,问道:“喂,司楚,你还醒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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