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个好手。
老者已跳上了周锡安的马鞍,本来只消一脚踢去,便可将周锡安踢晕,他就能夺得周锡安这匹好马向大统制冲去,可是周锡安的反应能力也让他吃了一惊。
天下英雄,真是代代有之。老者向来自诩枪术天下无双,此时也不由感叹。周锡安的这条命令一下,马是抢不到了,那就只有步战上前。不借马力,想杀透上百人的护卫,实是绝无可能。但老者的胸口却如烈火熊熊,根本不去想这些。他将身一纵,从死马背上跃起,跳落地来。跃起的那一刻,他抬起头,正与二十几步外看向这边的大统制的目光交错在一起。
两道目光,恍若两柄利剑突然交汇,仿佛激起了无数火星。
这只不过是电光石火的一瞥,但这老者和大统制两人都感到了对方的压力。在大统制一生中从来不曾感受到这般的威胁,老者的目光中说不出有些什么,痛恨有之,愤怒有之,钦佩和感慨也同样有之,让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心悸。他看了看侍立在身边的北斗,低声道:“北斗,你知道这是什么人?”
北斗紧盯着那老者,也低声道:“禀大统制,小人不知。但此人身上有种异样的气质,小人从未在旁人身上见过。”他顿了顿又道:“大统制,您还是先避让一下吧?”
大统制看了看他,摇了摇头:“不用。此人定是有名之人,既然有杀我之心,我若避让,便是对他不起。”他在步辇上一长身,高声道:“刺客,请留尊姓大名。”
此时一批卫戍已逼上前去,老者横枪在手,听得大统制的问话,高声道:“无名之人,不劳南武兄过问。”
老者的声音沙哑不堪,真不知刚才他怎么会唱得那么响。大统制见他不愿回答,皱了皱眉,喝道:“传令下去,活捉了他!”
卫戍有七八十人,现在围上去的有二十多个,将这老者团团围住。虽然卫戍中并没有特别出类拔萃的人物,可二十多人围攻一个,乱枪齐下,对手就算本领通天也难逃一死。只是一听大统制要活捉他,这些卫戍都不敢上前了。人多势众,要杀了对方容易,想活捉他,先上前的肯定会吃亏。这老者一出手就将两个金枪班击落马下,逼得金枪班队长周锡安都落马而逃,卫戍自认没金枪班这等本领,抢先上前只能是送死,因此一时竟没人动手。
他们不动,老者却已动了。他连夺两马,可两马都被周锡安杀了,仍然只能步行。现在围上来的敌人全都弃马步行,已夺不成马,再想冲杀到大统制面前,就得付出十倍的努力。但老者脸上仍是声色不动,向卫戍踏上一步。那些卫戍见这老者一张黑黝黝的脸无喜无忧,身上的羊皮大氅也已脱掉了,里面是件棉袄,拿一条麻绳胡乱扎着,怎么看都是个饱经风霜的老牧人,可是怀抱金枪,却是渊停岳峙,竟有一股如山的威势。卫戍首领见老者上前,那些卫戍居然没有一个敢迎上去,急道:“快上,没听到大统制的命令么?”
卫戍首领一说“大统制的命令”,那些卫戍如梦方醒,已有好几个迎上前去,心想这老者再厉害,到底双拳难敌四手,年纪也不少了,而他们都是些精壮士兵,哪有打不过他的道理。
他们刚上得一步,却见老者的双眼忽地又睁大了些,眼中神光四射,厉声喝道:“楚帅,今日我不得不杀!”
他声音虽哑,可这时谁也没说话,连大统制和张龙友也听到了。一听到“楚帅”两字,大统制的身体便是一震。北斗就侍立在他身边,见大统制竟然为之动容,不由一怔,心道:“楚帅是谁?”他一直在天星庄,以前很少与外界接触,自然也不知道楚帅是什么人,只是觉得奇怪,从来都不动如山的大统制居然也会因为一句话而失态。
大统制喃喃道:“原来是你啊,小王子。”他猛地转向张龙友,沉声道:“龙友兄,你该认出此人了吧?”
张龙友其实到现在也没认出这老者是谁,听得他说了“楚帅”两字,只知他定然与昔日五德营关系密切,直到听得大统制的话,他才恍然大悟,点了点头道:“是。只不过,他怎么成了这模样?”
大统制盯着那老者,摇了摇头:“坚忍至此,小王子,我真看错了你。”
这老者正是昔年帝国宗室,后来成为五德营监军的小王子。帝国覆灭后,大统制曾经将帝国宗室斩尽杀绝,但因为可娜夫人曾经做过小王子的老师,为他求情,大统制也觉得小王子不过一勇之夫,而且一惯养尊处优,加上在五德营全军投降之前,他率先离开军中回到雾云城,大统制觉得这人纵然枪术高超,根本算不了什么。帝国覆灭后,小王子隐居在西山,孤处于无想水阁,一直监视他的北斗星君十多年的汇报都是毫无异样,小王子除了收下郑昭之子为枪术弟子,再不与任何人接触,大统制也就放下心来,觉得这人定然会老死深山,再无声息。可是世上之事真个变幻莫测,曾经是共和国第二号人物,与自己称得上患难之交的郑昭竟然背弃了自己逃出雾云城,小王子也随之不知所踪。当时大统制派影忍追查过多时,郑昭的踪迹在南方举起再造共和旗帜后就不再是秘密了,但小王子的行踪仍然是个谜,以影忍之能,居然一直无法察觉他到了何处。直到今天,大统制才算明白。
查不到,那是因为小王子已与以前全然不同。以前的小王子,就算孤处无想水阁,仍然带着帝国宗室的气派,身上衣服虽旧,还要一尘不染。吃的纵是粗茶淡饭,依旧器净肴洁,谁也不可能将那个风度翩翩,气质高华的小王子与一个破衣烂衫,满身腥膻的牧羊人联系起来。而且现在的小王子居然连肤色和声音也都变了,更是面目全非,越发无法寻找了。现在大统制才算明白,小王子这人竟是何等坚忍。
他忍耐了近二十年,为的就是这一天吧?只是为什么以前不有所动作?大统制有点茫然。也许,以前的小王子的确是死心了,根本没想过这些。只是最终为什么又踏上了与自己做对的路?
大统制从来没有反思过,因为他觉得自己无比正确。一开始是别人这么说,渐渐地他也如此坚信,所以丁亨利叛逃那是丁亨利的错,郑昭与自己反目就是郑昭的错。三上将远征失征,定然是因为三将军不听自己的安排,五羊城举起再造共和的大旗,也是因为申士图早有异心。可这时大统制却隐隐觉得,自己毕竟不是神,其实已经犯下了很多错。只是想让自己承认自己已经做错了很多事,他也办不到。
已经既成事实,就将错就错,即使面前有崇山峻岭,也一样能开出一道康庄大道来。小王子,你是挡不住这一切的!
大统制看着正向严阵以待的卫戍走去的小王子,心里倒有一分对此人的敬意。小王子自己也肯定知道,行刺自己的可能性极小,但他还是义无反顾,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份决心就值得大统制高看他一线了。此时小王子已冲到了卫戍身前,最前面的六个卫戍将手中长枪齐齐平举,六个枪尖在小王子身前围了半圈刺去,小王子若再上前,便要被长枪刺中。小王子本将金枪挟在右肋下,当那六个卫戍出枪之际,他的右手腕一翻,左手已扳住枪杆,金枪也霎时放平,后发先至,枪尖已挑在当中一个卫戍的枪下。那卫戍正待发力,却觉手中的长枪几如活物,竟然不住扭曲起来。
长枪的枪杆是用铁木制成,硬中带韧,照理根本不可能扭曲,但此时那卫戍似乎看到自己手中的枪就和一根煮熟的面条一般,被小王子的枪一拨,便搅住了右边同伴的枪。他睁大了眼,几疑自己是在做梦,可长枪上的力量却越发大了,两根枪缠在一处后,便如活了一样,再不似一件得心应手的兵器,倒像两条绞在一起的长蛇,又向边上的长枪缠去。只不过一瞬,头一排的六个卫戍长枪竟然缠在了一处,这道看似坚不可摧的防线,竟然一刹那就化作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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