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司楚的心又被刺了一下。分地招兵,他其实也提出过,但就是绝对不可行,最终才有了黎殿元提出的变通式赋税改革。陆明夷显然也看到了这一点,定然在提出时亦碰到了这个迈不过去的坎。但他解决问题的办法更直接,索性一劳永逸,恢复帝制,再没有土地国有这种说法。如此一来,陆明夷恢复帝制反而大得民心了。只是程迪文说什么他是“出此下策”,郑司楚却不太相信。陆明夷这人野心勃勃,绝非是为了分地而取下策才复辟帝制。不论程迪文已变得多么沉稳,这一点却远没有自己看得清楚。他道:“原来是要分地征地,那他还是要以武力解决争端了?”
程迪文摇了摇头:“应急会是这个意思。但陆将军对司楚你极其看重,说只要有你在,最终必定是个两败俱伤之局,所以他也并不想走到这样的结果。”
“那他想走到什么结果?”
程迪文抬起头:“水上,傅雁书将军已牢牢扼住大江,而戴诚孝将军已经夺得南安,加上驻扎在王除城的昌都军,司楚,你觉得你还能撑到几时?现在陆将军正待解决应急会,首先是要以一场军功来堵住这些政客之口,所以他希望你放弃东平城,这样你可以安全退守五羊城,而他也就有了兵不血刃收复东平的大功,下一步就好走了。”
郑司楚心头一阵烦乱。这个要求相当过份,但同时也是自己唯一可行之路了。南安被夺,东平已是一座孤城,迟早都会陷落,因此自从天市号与之江号同归于尽后,他就在打算着弃东平城的主意了。可是他也很清楚,现在还在南军掌握中的,就剩了东平和五羊这两座大城,弃了东平,再造共和联盟基本上没有了反败为胜的可能,无非是多苟延残喘一些时日而已。这样看起来,东平城又绝对不能弃。他看向程迪文,说道:“迪文,这便是你此来的目的?”
“是。”
“你觉得如果我退守五羊城,那以后还能有出击的机会么?”
这话其实是在讥讽了,但程迪文仍是一本正经地说道:“但你若坚守东平城,只怕连活下去的机会都没有了。”
郑司楚已说不下去了。如果是旁人,他可以根本不去理睬,一句“是战是和,悉听君便”就打发了。可是在程迪文这个好友面前,怎么都说不出这一套官样文章。他沉默了片刻,说道:“既然这么说,那么陆将军究竟凭什么要我弃城南归?”
“陆将军若能成功登上帝位,和谈便能成功。”程迪文的声音突然有一丝颤抖,“司楚,应急会中并不受陆将军控制,而应急会的意思是绝不妥协,要与你们死战到底。”他顿了顿,又说道:“陆将军也知道若是别人来说,你定然不屑一顿,所以让我充任密使。”
郑司楚仍然沉默着。他相信程迪文,虽然程迪文来后一直没有什么表露,但在他冷漠的外表背后,郑司楚仍然感受得到当初那份友情。他还记得那时大统制决定要对自己一家动手前夕,程迪文不顾一切前来报信的事了。就算他变得再多,程迪文依然是自己的朋友,是那个曾经一同出生入死,喜欢上同一个女子的朋友。他沉吟了一下,说道:“也就是说,如果想结束这场战争,我只有配合陆将军的计划,让他登上帝位了?迪文,你有没有想过,在帝制被推翻了二十多年前,又要出现‘帝君’之类的称谓,到底是不是一种倒退?”
程迪文也沉吟了一下,说道:“有些事我也不想多去想,有一点却比什么都重要,就是这场战争太没有意义了,应该尽快结束。司楚,你算过没有,这几年战事,已经死了多少人?单单士兵,死的就都是些身强力壮的劳力。失去了他们,那些本应过得很安稳的家庭一下残破了。也许陆将军所为是在开倒车,但现在这种情形,也唯有他和你能有这个能力结束战争了。司楚,只有你和他。”
郑司楚苦笑道:“你也太看得起我了。虽然我已是南方军的元帅,但南方有个长老会,和你们那应急会差不多。”
程迪文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也可以即帝位,这样这个长老会便不能对你颐指气使了。司楚,陆将军说,你若成为帝君,定然会英明无比,比他更英明……”
郑司楚的脸已有点变了,喝道:“迪文,住口!”他和程迪文交情非同一般,从未这般跟他说过,程迪文见郑司楚的神情已很不一样,只道他被自己的话吓住了,低声道:“司楚,我并不是开玩笑的。陆将军能称帝,你也能。陆将军给我的底线,是和你划江而治,称南北两朝。”
程迪文把底细都和盘托出,郑司楚心头也是一动。但他还是摇了摇头道:“绝无可能。迪文,也许我称帝会是个明主,但我不敢保证我的继任者都会是英明之人。当初在军校,老师就给我过一本兵法书,那上面便说过共和制与帝制的优劣。共和制下,会扯皮,会人浮于事,会言不由衷,但有一点却是帝制无法比拟的,就是人人都是这国家的主人。便如一辆大车,帝制之下,驾车人若要向深渊驶去,车上人唯有陪葬,但共和制下,却可以随时修正路线,保证驶上的是一条康庄大道。我身为共和军人,就绝不能借军队来牟取私利。”
“然而,南武大统治驶的也是康庄大道么?不正是他引起了南北分裂,交兵至今?”
郑司楚看着程迪文,沉声道:“南武大统制正是背弃了共和的真谛,所以才会引起南北交兵。迪文,这一场战争确实没有意义,但事已至此,我希望不要再流血,但更希望已经流了的血不要白流。陆将军要怎么做,我是无能为力,但我绝不会在南方复辟帝制。”
程迪文听他说得决绝,又沉默了一会,低声道:“司楚,你可知道,陆将军要你即帝位,其实也是为自己考虑?”
“我自然明白。他要当帝君,肯定会有很多人不满。如果南方仍是共和制,这批忠于共和制的人很可能就来投奔我方,对陆将军的称帝自是大大不利,所以他宁愿划江而治也希望我能称帝。”
这一点程迪文花了好一阵才想明白,听郑司楚不假思索就说了出来,他干笑了笑道:“是,你也用不着我来提醒你。司楚,你想过没有,你若不肯即帝位,陆将军就只有与你以刀兵见个胜负了。”
郑司楚长长地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呼出来,叹道:“迪文,还记得我们第一次随毕将军远征朗月么?”
远征朗月,是郑司楚与程迪文两人第一次参加实战,也是郑司楚成名之役。程迪文还记得在那一战中,郑司楚弄断了自己的无影刀,而他的白木枪也折断了,第一匹飞羽亦被斩断了两条腿,可谓损失惨重。那一役也让两个年轻人第一次看到了战争的血腥与残酷。程迪文低声道:“自然记得。那个陈星楚,死得好可惜。”
“战争总是如此,任你是谁,死了就死了,比一块石子丢进水里还不如。我已经看过太多的人死去了,实在不想再看到有谁死去。所以,”郑司楚说到这儿,声音也放低了些,“陆将军的好意我也知道了,南北朝可以,我也可以向陆将军投降,但唯有一点,南方的共和旗帜不能倒。”
郑司楚的声音如此坚决,程迪文心里也觉一寒。陆明夷的底线就是南方不能保留共和制,因为陆明夷已经有了称帝之心,不能让南方有口实,所以他宁可退让一步,同意南北朝对等。可是郑司楚却是宁可投降,也要保留共和的旗帜。他想了想道:“司楚,你这样的条件,只怕陆将军不会同意。你想过没有?如果你领衔投降,会被北方当成战犯,而南方也会把你看成是出卖本方的罪人。”
郑司楚苦笑了一下道:“天命有归,非战之罪,我只要问心无愧就行了。”他顿了顿,又道:“迪文,陆将军的意思我知道了,他开出的条件我也明白。不过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我也有我的条件。我的底线便是不能让共和的火种熄灭,然后再和谈。”
程迪文沉默了好一阵,才道:“司楚,你这样做,可能会把和谈的唯一可能也扑灭了。”
“我不希望再死人。但有些事,就算付出生命的代价,我也愿意。”
程迪文也不说话了。他很了解郑司楚,知道郑司楚性情随和,但也比谁都坚定。想了想,他点了点头道:“是,不这样也就不是你了。司楚,我这就回去,把你的回答带给陆将军,我也会尽力为你解释,希望能够达成共识。”
郑司楚见他就这要走,忙道:“还不成吧,这只是我的意思,但最后定夺的是长老会。我马上就把这事用羽书发回去。”
程迪文怔了怔,问道:“你已是南方的主帅,难道还不能拍板?”
“军人不得干政。我只能提议。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两三天里一准能有回音。”
程迪文沉吟了一下,叹道:“你和陆明夷终究不一样。只是这样一来,又要拖个几天。夜长梦多,这几天里我不敢保证会不会有变数。你不能先定下来么?”
郑司楚摇了摇头:“是不能也,非不为也。”
当初程迪文刚入伍,程敬唐就告诫他有什么事多听郑司楚的,因此程迪文对郑司楚也有点迷信,加上陆明夷派他前来游说郑司楚,在程迪文心目中,便觉得手握兵权的郑司楚同样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是郑司楚显然和陆明夷的想法显然大相径庭,尽管眼下南安城陷落,申士图去世,这两件事让长老会乱成一片,谁都失去了信心,郑司楚要做什么肯定不会有人反对,但他仍然不会违背共和的信念。程迪文半晌无语,好一阵才道:“司楚,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仍然没怎么变。”
“没变好吧。”郑司楚不知该欣慰还是该沮丧,只是低低道:“尽管陆将军的做法我根本不能认同,但目前看来,也许他这么做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途径。迪文,无论如何,就请你稍候几日。”
程迪文已站了起来,忽道:“对了,司楚,你想必还不知道吧?刺杀南武大统制的,就是你的老师楚先生。”
这句话仿佛当头一个霹雳,郑司楚眼前都是一黑,惊道:“真的?”
“父亲先前和我说过,确实是他。楚先生也真个坚忍,竟然投身在狄复组中,把相貌和声音都改了。”程迪文说着,见郑司楚的神情大是异样,心想他听到陆明夷要复辟帝制都很镇定,没想到听得老师去世便如此失态,便安慰道:“恩恩怨怨,总是难解难分。司楚,这一切都过去了。”
郑司楚木然点了点头:“过去了。”他一家逃出雾云城后,因为老师不愿来五羊城,就此分手,再无消息。刺杀大统制这事他当然知道,但具体情形一直不清楚,今日才知是老师做的。老师总是对自己说枪术至道便是一个“仁”字,但他最终还是以一个刺客了结了一生。人的一切,终究如此矛盾。
让亲兵带程迪文去歇息,郑司楚仍然没有从伤痛中恢复过来,内室里,宣鸣雷却已直冲出来。他在里面听得一清二楚,当听得陆明夷竟然要复辟帝制,宣鸣雷险些就要叫出声来。等程迪文一走,他再忍不住了。一到外面,见郑司楚坐在案前,一副嗒然若丧的样子,他不知郑司楚和老师的感情,只道他还在震惊陆明夷要称帝之事,凑到郑司楚跟前道:“郑兄,那陆明夷真要称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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