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人间自有温情在
虽然在无边的黑暗中,但东方白就是东方白,他御起剑气,迎向那两个巡逻的岛奴。
两人骤然察觉时,已来不及了。
剑气已经透体。
就算他们在有光的前提下,也决避不开这剑气。
因为里面包含了愤怒。
然后东方白立刻转向那男人。
孙二娘也已被这人打得跌出去很远,这人正厉声道:“你是谁?……”
这三个字他并没有说完,东方白的剑气又到了!
但这次,这人已有了警戒,居然避开了东方白的剑气!
能到岱屿岛上来的人,自然绝不会是寻常之辈。
他拧身,错步,反臂挥出,用的竟是传说中的“暴力熊猫”,铁拳乎乎,先声已夺人!
可是他错了!
在如此黑暗中,他本不该使出这种强劲的掌力,那乎乎的旋转的铁拳已先将他出手部位暴露给敌人。
他铁拳挥出时,脉门已被扣住!
他更做梦也未想到会遇着如此可怕的敌人,他成名已久,也曾身经数十战,当然是胜的时候多,败的时候少,所以他到现在还能活着。
但他死也不信世上竟有人能在一招间将他的脉门扣住,忍不住失声道:“你是……”
这次,他连两个字都未说完,全身的肌肉已骤然失去了效用,甚至连舌头都已完全麻痹。
一只手已重击他的头部,他已晕了过去
他在晕之前听到有人在他耳旁沉声道:“记住,她们也是人!”
只要是人,就是平等的。谁也没有权利剥夺别人的尊严和生命。
就在这时东方白就听到一种奇异的声音,四面八方全是这种声音。他知道地狱中的魔鬼觉醒了。
埋伏还没有发动,也没有暗器射出,因为这里还有他们的宾客,他们也根本还未弄清这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
但他们立刻就会弄清楚的。没有人能在这种绝望的黑暗中抵抗他们。因为他们已习惯于黑暗,他们的攻击在光明中也许并不可怕,但在黑暗中却足以要任何人的命。
所有一切事的发生都只不过在短短的片刻间,东方白这时若是立刻退走,或者滑上石壁,没有人能追着他,他至少可以避过这次危机。但世上却有种人是绝不会在危难中抛下朋友的。
东方白就是这种人。
只听孙二娘用最低的声音说道:“快走,到前面右转……”
她只说到第三个字时,东方白已拉住她的手,道:“走。”
孙二娘道:“我不走,我一定要找到那项链,送给她……”
东方白深深的吸了口气,没有再说话。此刻连自己的性命都已难再顾全,她却还要找那项链。
她像是觉得这项链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
若是换了烟人,一定要认为她不是呆子,就是疯子,纵不抛下她,也会勉强拖着她走的。
但东方白既没有走,也没有拦阻,他也帮她找。因为他知道她找的并不是项链。
她找的是她已失落的人性,已失落了的尊严!东方白一定要帮她找到。
东方白就是这么样的一个人。
为了要做一件他认为应该做,也愿意做的事,他是完全不顾一切后果的,就算让他死,也不能令他改变主意。他这种人也许有点傻,但你能说他不可爱么?
“项链究竟找到了没有?”
这句话是西门虹听了这故事后问他的。
“当然找到了。”
西门虹道:“等你找到那项链的时候,你的命也许就找不到了。”
东方白道:“我现在岂非还活着么?”
西门虹叹了口气!
西门虹叹道:“你真有点运气,但在那种黑暗中,你是怎么找到小小一个鼻烟壶的呢?那岂非和想在大海里捞针差不多?”
东方白笑了笑,回答得很绝:“只要不愧于心,一切自有天意。”
西门虹这下子才真的服了,长长的叹了口气。
东方白将项链交给那可怜的女人时,她的泪已流下,滴在他手上。这滴泪,也许比任何人的泪都值得珍惜。连她自己都想不到自己还有泪可流。
现在,她就算死,也没关系了,她已找到了人性中最可贵的一部分,这世上毕竟还有人拿她当人,对她关心。无论对任何女人说来,这都已足够。
只可惜世上偏偏有很多女人只懂得珍惜珍宝,不懂得这种情感的价值,等她们知道后悔时,寂寞已纠缠住她们的生命。
项链虽找到了,东方白却还是留在那里。他已无法走!
四面八方都充满了那种奇异、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这地方显然已被包围住,既不知来的是什么,也不知道有多少。
就连石壁也响起了那些声音,他们的包围就像是一面网,这面网绝没有任何漏洞。
来的竟然类似蟑螂的昆虫,单体型却比蟑螂大百倍不止,并且数量如洪水般。这是食人虫,有一排尖锐的牙齿,就算是一块铁用这种牙齿不用多久都可以啃成灰。
东方白无论往哪面走,都要堕入这张虫网中!但他若是留在这里,岂非也一样要被他们找到?
他似已完全无路可走,若是西门虹,早就冲上去和他们拼了。
但东方白并没有这么样做。他做事永远有他自己独特的法子。
“他总能在最危险的时候,想出最绝的主意。”
这屋子最多只有两丈宽,三丈长,只有一张桌、一张凳、一张床。既没有窗子,也没有别的门户。
这屋子就正如一只瓮。东方白就在这瓮里。
来的食人虫最少也有一两百个,虫子的脑袋有两根长长的触角,这就等于它们的眼睛。
这么多食人虫要在一间小小的屋子里找两个人,简直比“瓮中捉鳖”还容易,只要它们的触角碰到东方白,他就休想逃得了。
食人虫将这屋子每个角落全都搜索遍了,连桌子下、床底、屋顶都没有放过。
它们竟始终没有找到东方白。东方白藏到哪里去了?
这么大两个人,就躲在这屋子里,为何就是找不到?想不通,没有人能想得通。
这群数量庞大的食人虫原来也是有虫师控制的,虫师显然也很吃惊,已开始在拷问那可怜的女人!
“人到哪里去了?”
“什么人?这里根本就没有外人来过。”
“若没有人来,他们三个是怎么会死的?”
“不知道,我根本什么都没有看见,只听到一两声惊呼,说不定他们是彼此互相杀死的。”
她声音已因痛苦而颤抖,显然正在受着极痛苦的折磨。
但她还是咬着牙忍受着,死也不肯吐露半句实话。
突听一人道:“死的人是谁?”
话声很熟,赫然正是杨帆的声音。
有人很恭敬的回答道:“是黑白宫的钱不二,还有第六十九次巡逻的两个兄弟。”
这句话说出来,东方白也吃了一惊。
钱不二人称“稳如泰山”,最强的就是防御能力,已可算是王者大陆中的一流高手,连东方白自己都未想到能在一招之间将他制住。
人越在危险关头往往能爆发更大的力量。。
沉默了很久,杨帆才缓缓道:“这三人都没有死,你们难道连死人和活人都分不清么?”
没有人敢答话。
然后就是钱不二的呻吟声。
杨帆道:“这是怎么回事?”
钱不二愤愤道:“谁知道,我简直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瞧见。”
杨帆沉吟着,道:“他用的是什么手法?”
钱不二道:“也不知道,我糊里糊涂就被打晕了……你们难道没有捉住他?”
杨帆道:“没有。”
另一人道:“小人们早已控制食人虫将这地方包围住,就算是苍蝇都逃不出去的。”
杨帆冷冷道:“苍蝇也许逃不出去,这人却一定能逃出去。”
钱不二叹了口气,道:“他简直不是人,是鬼,我一辈子也没有遇见过出手那么快的人。”
杨帆道:“你应该能猜得到。”
钱不二道:“你知道他是谁?”
杨帆道:“嗯。”
钱不二道:“谁?”
杨帆道:“东方白!”
这三个字说出,钱不二仿佛倒抽了口凉气,怔了半晌,才讷讷道:“你怎知道他就是东方白?”
杨帆冷冷道:“他若不是东方白,早就将你杀了灭口了!”
钱不二没有再说话,脸上的表情一定难看得很。
“梅花剑仙”东方白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杀人,数百年来,大陆名流中,手从未沾过血腥的,恐怕也只有他一人而已。
这早已成为王者大陆的佳话,钱不二自然也听说过。
他竟然遇见了东方白,这连他自己也不知是倒楣,还是走运。
杨帆沉默了半晌,突然道:“退,全退到原来的岗位去!”
有人嗫嚅着道:“退?可是……”
杨帆冷笑道:“不退又怎样?东方白难道还会在这里等着你们不成?”
那人道:“是,退!各回岗位。”
杨帆道:“第七十次巡逻开始,每个时辰多加六班巡逻,只要遇见未带腰牌者,格杀勿论!”
“你究竟是躲在什么地方的?”
以后西门虹当然要问东方白,他当然也和别人一样猜不到。
东方白笑了笑,答道:“站着,我们就一直站着。”
西门虹叫了起来,说道:“站着?你们这么大的两个人站着,他们居然找不到?难道他们都是死人?”
东方白笑道:“我当然有我的法子?”
西门虹道:“什么法子?”
东方白道:“刚好我的手上有安定药服下即进入假死状态,食人虫对死人是不感兴趣的。”
西门虹道:“就这样?”
东方白道:“就是这样。”
西门虹道:“这种做法估计只有你能想的来做得出。”
东方白又笑了笑,道:“当时情急之下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西门虹道:“但那时只要有一点火光,你们就完蛋了。”
东方白道:“你莫忘记,岱屿岛上绝不许有一点火光的,凡事有其利必有其弊,黑龙公子只怕再也想不到这黑暗反而帮了我很多忙。”
西门虹道:“但他们巡逻得那么严密,你又怎么能逃走的?”
东方白道:“他们一退,我立刻就瞬移了。因为我知道经过那次事后,他们巡逻得一定更严密,但退的时候,总难免有点乱,我若不能把握住那机会,以后只怕就再也休想走得了。”
“智者创造机会。”
这正是东方白一生中奉行不渝的座右铭。
黑暗中,有两个人的脚步声走了进来。
一个人的脚步声较重,另一人的脚步声却轻得如鬼魂,西门虹若非耳朵贴在地上,根本就听不见。
除了东方白,还有谁的脚步声会这么轻?
西门虹心里只存下最后一线希望,试探着道:“白哥?”
来的这人立刻道:“西门虹?”
西门虹整个人都凉了,连最后一线希望都完结,恨恨道:“你他妈的怎么也来了?你本事不是一向都很大么?”
东方白什么都没说,已走到他身旁。
西门虹愕然道:“你是自己走进来的?”
东方白笑了笑道:“当然是自己走进来的,我又不是鱼。”
他已解开了网,拍开了限制西门虹行动的法术。
西门虹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是鱼,死鱼,你的本事的确比我大得多。”
这时董万年的身体限制也被解开了,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东方白道:“多亏我这位朋友带我来的。”
董万年愕然道:“朋友?谁?”
东方白道:“她叫孙二娘……我相信你们以后一定也会变成朋友。”
西门虹笑道:“当然,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只可惜我们现在瞧不见她。”
他笑着又道:“孙二娘,你好吗?我叫西门虹,还有个叫董万年。”
孙二娘道:“好……”
她的声音似乎在颤抖着,这也许是因为她从未有过朋友——从来没有人将她当做朋友。
东方白道:“彭小姐呢?”
董万年抢着道:“不知道…虹哥也许知道,但却不肯说。”
东方白道:“为什么?”
董万年道:“鬼才知道他为了什么!”
西门虹沉默了很久,才咬着牙道:“我们用不着找她了!”
东方白吃惊道:“难道她已经……”
西门虹道:“她根本就没有跳下滑车。”
董万年失声道:“真的?”
西门虹道:“我一直站在她旁边的,数到五十的时候,我就赶紧往下跳,但她却还是留在滑车上,绝对错不了。”
董万年讶然道:“她为什么不跳?”
西门虹恨恨道:“她根本就是岱屿岛上的老朋友了,为什么要跟我们在一起?这滑车说不定就是她串通好的圈套。”
东方白叹了口气,道:“你已冤枉了她两次,千万不能再有第三次了。”
西门虹道:“你说我冤枉她?”
东方白道:“嗯。”
西门虹道:“那么,你说她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跳?难道她连五十都不会数?”
东方白叹道:“她这么样做,是为了我们,更为了你。”
西门虹几乎又要叫了起来,道:“为了我?为了要叫我往网里跳?”
东方白道:“她绝不知道下面有陷阱。”
西门虹道:“那么她就该跳。”
东方白道:“但她若也跳下来,滑车岂非就是空的了?”
西门虹道:“空的又怎样?”
东方白道:“黑龙公子若是看到一辆空滑车无缘无故的滑下去,一定就会知道有人溜进来了,一定就会特别警戒,所以彭小姐才会故意留在滑车上,宁可牺牲她自己,来成全我们。”
孙二娘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幽幽地道:“你好像总是会先替别人去着想,而且还总是想得这么周到……”
董万年笑道:“所以有很多人认为他比别人都可爱得多。”
西门虹也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她既然要这么样做,为什么不先告诉我?”
东方白道:“她若先告诉了你,你还会让她这样做么?”
西门虹跺了跺脚,喃喃道:“看来我真是个不知好歹的大混蛋。”
东方白道:“这里还有位朋友是谁?”
董万年道:“你一定想不到他是谁的。”
东方白淡淡道:“莫非是郑兄?”
董万年也怔住了,苦笑道:“看来你真有点像是个活神仙了,你怎么知道是他的?”
东方白当然知道。
他早已算准了像郑国强这种人,必定会有这样的下场!
东方白道:“郑兄是否伤得很重?”
郑国强呻吟着,道:“梅花剑仙用不着管我,这本就是我的报应,你……你们走吧,那黑龙公子就在最底下一层,此刻也许正在大宴宾客。”
突听一人冷冷道:“他们不走,他们也要留在这里陪你!陪你死!”
声音竟是从门外发出来的,谁也无法形容有多可怕、多难听,那简直就像是夜半坟间鬼哭。
这句话未说完,西门虹已冲过去。
西门虹刚冲过去,门已关起。
石门。几乎有四五尺厚。
石壁更厚。
只要石门从外面锁起,这地方就变成了一座坟墓。
东方白他们竟已被活埋在这坟墓里!
西门虹嗄声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东方白道:“外面本来锁住了,我扭开了锁。”
西门虹道:“你进来时有没有关门?”
东方白道:“当然关了门,我怎会让人发现门是开着的?”
西门虹道:“有没有人知道你们进来?”
东方白叹道:“外面并没有守卫的人,也许就因为他们知道绝没有人能从这石牢里逃出去。”
西门虹悚然道:“既然如此,方才那人是从哪里来的?”
东方白说不出话来了。
董万年道:“也许……那人一直跟在你们身后。”
东方白叹道:“也许……”
西门虹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说道:“有人跟在你身后,你居然一点也不知道,难道那人是个鬼魂不成?”
董万年道:“你叫什么?这种地方本就可能有鬼的,你再叫,小心鬼来找你。”
西门虹咬着牙道:“我自己也就要变成鬼了,还怕什么鬼?”
董万年道:“谁手上有火折子?”
西门虹恨恨道:“谁会有火折子?你莫忘记,我们是从海里被人捞起来的。”
郑国强忽然道:“我有……我在袜筒里藏了个火折子。”
董万年大喜道:“还没有被搜出来?”
郑国强道:“这火折子是望京‘蔡’堂特别为皇宫大内做的,特别小巧,而且不怕水。”
董万年道:“不错,我也听说过,据说这小小的一个火折子,就价值千金,很少有人能买得起。”
西门虹道:“我找到了,火折子就在这……”
他话未说完,孙二娘忽然大声道:“不行,这里绝不能点火。”
西门虹道:“不能点火,是怕被人发觉,现在我们反正已被人关起来了,还怕什么?”
他笑了笑,又道:“何况,我也想看看你,只要是白哥的朋友,我都想……”
孙二娘嘶声道:“不行,求求你,千万不能点火,千万不能。”
她声音竟充满了惊惧恐怖之意。
她连死都不怕,为什么怕火光?
东方白忽然想起她还是赤裸着的,悄悄脱下外衣,披在她身上。
孙二娘身子在发抖,道:“求求你,不要让他们点火,我……我怕。”
但这时火已亮起。
火光一亮起,每个人都似已被吓呆了。
孙二娘的眼珠被人生生挖走,只留下两个黑暗的窟窿。
在这已接近永恒的黑暗中,纵然是一点火光,也足以令人狂喜。
但现在每个人脸上却都充满了惊奇、诧异、恐惧和悲痛之意。
这是为了什么?
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瞧着孙二娘。
虽然东方白已经为她披起了一件衣裳,但还是掩不住她那柔和而别致的曲线,那修长而美丽的腿。
在灯光下看来,她的皮肤更宛如白玉。
她脸色是苍白的,因为终年都见不到阳光,但这种苍白的脸色,看来却更楚楚动人。
她的耳朵挺直而秀气。
她的嘴唇虽很薄,却很有韵致,不说话的时候也带着动人的表情。
她果然是个美人。
无论任何人见到她,都只会觉得可爱,又怎会觉得可怕呢?
那只因她的眼睛。
她没有眼睛,根本就没有眼睛!。
眼睛里从黑暗变成了一片空白,绝望的空白!
她若是个很平凡、很丑陋的人,纵然没有眼睛,别人也不会觉得如此可怕。
但她的美却使得这一片空栾变得说不出的凄迷、诡秘,令人自心里发出一种说不出的恐怖之意。
西门虹的手已在发抖,甚至连火折子都拿不稳了。
东方白这才明白她为什么怕光亮,这才明白她为什么宁愿死在这里。
因为她本就无法再有光明!
没有人能说得出一个字,每个人的喉头都似已被塞住。
孙二娘颤声道:“你……你们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火已点着?”
东方白柔声道:“还没有……”
他的心虽在颤抖,却尽量使自己的语声平静。
他不忍再伤害她。
西门虹突然大声叫道:“这见鬼的火折子,简直就像块木头,若有人能燃得出火来,我宁愿把它吃下去。”
董万年立刻也接着道:“这种火折子居然也要卖几百两黄金一个,简直是骗死人不赔命。”
郑国强也道:“看来我像是上了当了,好在我的金子是偷来的,反正来得容易,去得快些也没什么关系。”
董万年道:“这叫做:黑吃黑。”
东方白瞧着他们,心里充满了感激。
人心毕竟还是善良的。
人间毕竟还有温暖。
孙二娘这才长长吐出口气,说道:“好在没有火也没关系,我知道这地方根本没有别的通路,就算有火,也照不出什么来。”
她表情看来更温柔,嘴角竟似已露出了一丝甜蜜的笑意。
她虽然明知这里是死路,可是她并不怕。
她本就不怕死。
她怕的只是被东方白发现她的“眼睛”。
东方白只觉一阵热血上涌,忍不住紧紧拥抱起她,柔声说道:“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和我的朋友在一起,没有火又有什么关系?”
孙二娘伏在他胸膛上,轻轻的摸着他脸,缓缓道:“我只恨一件事……我只恨看不到你。”
东方白努力控制着自己,道:“以后你总有机会能看到的。”
孙二娘道:“以后?……”
东方白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听来很愉快,说道:“以后当然会有机会,你以为我们真的会被困死在这里么?绝不会的。”
孙二娘道:“可是我……”
东方白笑道:“你不想跟我走也不行,我一定要带着你一齐走,让你看看我,看看外面的世界。”
孙二娘的脸已因痛苦而抽搐。
她的手紧握,指甲已嵌入肉里。
她显然也在努力控制着自己,使自己声音听来愉快些。
“我相信你……我一定会跟你走的,我一定要看看你。”
她甚至连眼上的那一片空白都在颤抖。
若是有泪能流,此刻她眼泪必已如涌泉般流在东方白胸膛上。
别的人又何尝不想流泪?
想到她这种甜蜜的声音,再看到她面上如此痛苦的表情,纵然是心如铁石,只怕也忍不住要流泪的。
西门虹突然笑了。
他用尽所有的力量,才能笑出来,道:“你不看他也许还会好些,若是真看到他,一定会很失望。”
孙二娘道:“为……为什么?”
西门虹笑道:“老实告诉你,他不但是个大麻子,而且是个丑八怪。”
孙二娘却摇着头,道:“你们骗不了我,我知道……像他这么好心的人,老天一定不会亏待他的,他绝不会丑。何况……”
她语声轻得仿佛在梦中,接着又道:“就算他的脸很丑,还是有人能比他更丑,因为我看的不是他的脸,而是他的心。”
西门虹终于忍不住擦了擦眼泪。
他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就算这里真的是地狱,我也情愿去,因为这里令人流泪的温情,已足可补偿在地狱中所受到的任何苦难。
“蔡堂”的火折子,并不是骗人的。
火光仍然很亮,而且显然还可以继续很久。
大家本都在瞧着东方白和孙二娘,谁也没有注意到别的。
直到这时,董万年才发现石牢中竟还有个人。
这人赫然竟是罗家真!
董万年险些就要叫了出来,但他立刻忍住,他绝不能让孙二娘疑心这里已有火光……若没有火光,他怎能看到别人?
他心念一转,喃喃道:“不知道这里还有没有别的人?说不定我们还有朋友在这里。”
西门虹立刻也明白他的意思了,立刻接着道:“朋友总是越多越好。”
董万年道:“虹哥,我们分头摸索着找找好不好?”
西门虹道:“好,我往右面找。”
他们故意的慢慢走,走到罗家真那里。
罗家真蜷伏在角落中,闭着眼睛,眼角似也有些泪痕。
刚才发生的事,他显然也看到了,只可惜他不能开口。
他的嘴已被塞住。
董万年故意“哎哟”了一声,道:“这里果然还有个人,不知道是谁?”
西门虹道:“我摸摸看……咦,这人的耳朵仿佛是‘白衣神耳’,莫非是罗老先生?”
董万年已掏出了塞在罗家真嘴里的东西。
他立刻忍不住要呕吐。
塞在罗家真嘴里的,竟是一只手!
一只血淋淋的手。
再看罗家真自己的右手,竟已被齐腕砍断!
那黑龙公子果然不是人,人怎么做得出如此残酷、如此可怕的事?
罗家真的嘴角已被胀裂,身体的限制法术一解除,就开始不停的呕吐,却呕不出任何东西来——他的肠胃似也被掏空了!
西门虹咬着牙,只恨不得能去咬那黑龙公子一口!
咬他的手!
董万年扶起了罗家真,轻轻托着他后心,也咬着牙,说道:“罗老先生,罗老前辈,是我们,我们都在这里。”
悲愤中,他已忘记了这并不是一句安慰的话——他们都在这里,那就表示一切都已绝望。
罗家真的呕吐已停止,干涸了的血渍还凝结在他嘴角上。
他喘息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道:“我早就知道你们都会来的。”
西门虹道:“为什么?”
罗家真道:“人家早就准备好来对付我们了。从一开始,我们的一举一动别人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西门虹道:“谁知道得清清楚楚?黑龙公子?”
罗家真道:“不错,他不但知道我们要来,而且也知道我们在什么时候来。”
西门虹道:“他怎么会知道的?”
罗家真道:“当然是有人告诉他的,这人对我们每件事都了如指掌。”
董万年忍不住瞪了郑国强一眼。
郑国强立刻道:“我没有说——用不着我说,他们已知道了,而且知道得比我还清楚。”
董万年虽然明知道在这种时候,他绝不会再说谎,却还是忍不住道:“若不是你说的,是谁说的?我们的行动还有谁知道?”
郑国强道:“我不知道是谁……我只知道这些人中必还有个内奸。”
他叹息了一声,接着道:“我也知道我说的话你们绝不会相信,但我却还是不能不说。”
东方白突然道:“我相信你。”
董万年道:“你相信他?为什么?”
东方白道:“杀死栾星的绝不是他,他也绝不会知道蓝太夫人就是星月大师。”
董万年道:“你认为杀死栾星的,和定计害死星月大师的是同一个人?”
东方白道:“不错,也就是那人出卖了我们。”
董万年道:“你不知道他是谁?”
东方白叹道:“现在我还猜不出,纵然猜到了一点,也不能确定。”
董万年道:“你姑且说出来让我们听听。”
东方白道:“没有确定的事,我从不说!”
宁可自己上当一万次,也不愿冤枉一个清栾的人。
这就是东方白的原则。
董万年自然也知他无论做什么事都是绝对遵守原则的,只有苦笑道:“等你能确定的时候,也许我们都已听不到了。”
罗家真道:“知道我们行动的人并不多,除了在这里的三个人外,就只有那位温姑娘、练姑娘,和彭小姐,难道是她们三人中的一个?”
西门虹立刻道:“绝不是温心,她绝不会出卖我的。”
董万年道:“难道黄姑娘会害自己的师父?”
西门虹道:“当然也不会。”
董万年淡淡道:“如此说来,有嫌疑的只剩下一位彭小姐了。”
西门虹怔了怔,道:“也不是她。”
董万年冷笑道:“既然不是她们,难道是你么?”
西门虹说不出话来了。
东方白沉吟着,道:“杨帆既然也不知道蓝太夫人就是星月大师,知道这件事的人更少——罗老先生,难道你也是一到了这里,就遇到了不测?”
罗家真苦笑道:“我根本还没有到这里,一上岸,就遭了毒手。”
东方白道:“既然还在海岸上,你想必还能分辨出那人的身形。”
罗家真道:“不错,那时虽也没有星月灯火,但至少总比这地方亮些。”
东方白道:“你看出那人是谁了么?”
罗家真道:“我只看出那人穿着件黑袍,用黑巾蒙着脸,修为之高,简直不可思议!我根本连抵抗之力都没有。”
东方白皱眉道:“这人会是谁呢?”
西门虹抢着道:“除了黑龙公子还有谁?”
他自信这次的判断总不会错了,谁知道罗家真却摇了摇头,道:“那人绝不是黑龙公子!”
西门虹道:“你怎么知道不是?”
罗家真道:“他是个女人!我虽然看不清她,却听到她说话的声音。”
西门虹愕然道:“女人?……难道就是昨夜以绳桥迎宾的那女人?”
罗家真道:“也不是,她修为虽也不弱,却也比不上这女人十成中的一成。”
西门虹动容道:“修为如此高的女人并不多呀。”
罗家真沉默了很久,忽然又道:“她也就是方才在门口说了句话的那个人。”
西门虹皱眉道:“方才说话的也是个女人么?女人说话的声音怎会那么难听?”
罗家真道:“她本来说话绝不是那种声音。”
西门虹道:“她本来说话是什么声音?你听出来了没有?”
罗家真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奇特,脸上的肌肉似已因某种说不出的恐惧而僵硬,过了很久,才长叹道:“我老了,耳朵也不灵了,哪里还能听得出来!”
他竟连说话的声音都已有些发抖。
西门虹忍不住问道:“你是真的听不出?还是不肯说?”
罗家真的嘴唇也在发抖,道:“我……我……”
东方白忽然道:“此事关系如此重大,罗老先生若是听出了,又怎会不肯说?”
西门虹撇了撇嘴,道:“无论如何,她至少总不会是温心、练飞飞和彭丽华。她们三个人的修为加起来也没有那么高。”
东方白叹道:“不错,现在我才知道她想必一直都跟在我后面的,我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听到。就凭这份身法,至少也得下三百年以上的苦功夫。”
董万年皱眉道:“如此说来,她岂非已是个几百岁的老太婆了?”
西门虹道:“王者大陆中修为高的老太婆倒也有几个,但无论哪一个都绝不会做黑龙公子的走狗,更不会知道我们的行动……”
刚说到这里,他手里的火折子突然熄灭。
火折子是罗家真吹熄的,就在这同一刹那间,东方白已一个箭步窜到门口。
只有他们两人听到了开门的声音。
门果然开了一线。
这机会东方白自然绝不会错过!
他刚想冲过去,门外已有个人撞了进来,撞到他身上!
接着,“砰”的一声,门又合起。
东方白出手如电,已扣住了这人的腕脉。
他手指接触到的是柔软光滑的皮肤,耳朵里嗅到的是温馨而甜美的香气。
又是个女人。
东方白失声道:“是彭小姐么?”
这人的牙齿还在打着战,显然刚经过极危险、极可怕的事。
但现在她却笑了,带着笑道:“你拉住我的手干什么?你不怕西门虹吃醋?”
东方白和西门虹几乎在同时叫了出来。
“温心,是你!”
火折子又亮了。
温心的脸色苍白,头发凌乱,衣襟上带着血渍,嘴唇也被打破了一块,谁都看得出她一定已吃了不少苦头。
西门虹冲了过来,失声道:“你怎么也来了?”
温心笑道:“知道你们在这里,我怎么会不来?”
她虽然在笑,笑得却很悲惨,眼眶也红了。
西门虹拉起她的手,道:“是谁欺负了你?是不是那些王八蛋?”
温心合起了眼帘,泪已流下。
西门虹恨恨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你?你不是他们请来的客人么?”
温心道:“他们现在已知道我是谁了……也许早就知道我是谁了。”
西门虹咬着牙道:“罗老先生说的不错,这些人里果然有内奸。”
东方白道:“可是……练姑娘呢?”
温心忽然冷笑了一声,道:“你用不着想她了,她绝不会到这里来。”
东方白道:“为什么?”
温心张开眼,眼泪已被怒火烧干,恨恨道:“我现在才知道,出卖我们的人就是她!”
这句话说出,每个人都怔住了!
温心道:“将‘新月突击’的秘本盗出来的人就是她!师父想必早就在怀疑她了,所以这次才故意将她带出来,想不到……想不到……”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又放声痛哭起来。
董万年跺了跺脚,道:“不错,她当然知道蓝太夫人就是星月大师,当然知道我们的行动,当然也会摘星手。想不到我们竟全都被这小丫头卖了。”
西门虹恨恨道:“栾星想必在无意间看出了她的秘密,所以她就索性将栾星也一齐杀了——那时我就已有些怀疑她。”
董万年冷笑道:“那时我好像没听说你在怀疑她,只听你说她又温柔、又善良,而且,一见血就会晕过去,绝不会做这种事的。”
西门虹狠狠瞪了他一眼,又叹道:“老实说,这丫头实在装得太像了,真他妈的该去唱戏才对。”
温心抽泣着道:“家师临死的时候,的确留下过遗言,要我对她提防着些,但那时连我也不相信,所以也没有对你们说出来。”
董万年道:“她想必已知道令师在怀疑她了,所以才会提前下那毒手。”
温心道:“但家师一向待她不薄,我又怎么想得到她会和岱屿岛有郑结呢?”
西门虹道:“我惟一想不通的是,她的修为怎会有那么高,能随随便便就杀了栾星?”
温心咬着牙,道:“栾星又算得了什么?连你们只怕都不是她对手。”
董万年失声道:“那小丫头好像一口气都能吹得倒似的,又怎会有这么大的本事?”
温心叹道:“你们全都忘了一件事。”
董万年道:“什么事?”
温心道:“你们全忘了她姓练。”
西门虹道:“姓练又怎样?难道……”
说到这里,他忽然叫了起来,道:“她莫非是昔年‘千手观音’练如韵的后人?”
温心道:“一点也不错。练祖师爷修成正果后,就将她早年降魔时练的几种奇学心法全都交给了她的兄弟。因为这些奇学全都是她老人家的心血结晶,她实在舍不得将之毁于一旦。”
西门虹道:“摘星手的功夫想必就是其中之一。”
温心道:“但摘星手却还不是其中最厉害的功夫。她老人家也觉得这些奇学太过毒辣,所以再三告诫她的兄弟,只能保存,不可轻易去练。”
西门虹道:“这几种奇学的确已失传了很久,有的我连听都没听说过。”
温心道:“但练飞飞也不知用什么法子,将这几种奇学偷偷练会了,然后才到方诸山来找家师。”
西门虹道:“她以前并不是方诸山门下?”
温心道:“她投入本门,只不过是近几年来的事。师父听说她是练太祖师的后辈,自然对她另眼相看,所以才传给她‘新月突击’。”
西门虹沉吟着,道:“也许她就是为了要学‘新月突击’,所以才到方诸山去的!”
温心道:“想必正是如此。因为那几种奇学虽然厉害,但‘新月突击’却正是它们的克星。”
西门虹叹道:“她想必在未入方诸山门之前,就已和岱屿岛有了勾结。”
温心黯然道:“家师择徒一向最严,就为了她是练太祖师的后人,所以竟未调查她的来历,否则也就不会有今天这种事发生了。”
董万年道:“如此说来,昨夜罗老先生遇着的人,想必也就是她。”
罗家真迟疑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迟疑着,不敢说出来,也不敢向东方白那边瞧一眼。
他似乎做了什么亏心的事,不敢面对东方白。
东方白却一直保持着沉默,什么话也没说。
郑国强忽然叹了口气,道:“现在我们总算将每件事都弄明白了,只可惜已太迟了些。”
西门虹道:“我却还有件事不明白。”
郑国强道:“什么事?”
西门虹道:“你那黑箱子里本来装的究竟是什么?总不会是火药吧?”
郑国强道:“火药是杨帆后来做的圈套,箱子里本来什么都没有!”
西门虹道:“什么都没有怎会那么重?”
郑国强道:“谁说那箱子重?”
西门虹摸了摸耳朵,苦笑道:“看来就算是亲眼看到的事,也未必可靠。”
东方白淡淡道:“不错,有时连眼睛都靠不住,又何况是耳朵?”
罗家真忽然扑了过来,抓住郑国强,厉声道:“箱子既然是空的,赃物在哪里?”
郑国强盯着他,良久,才叹了口气,缓缓道:“我现在还不想死。”
罗家真道:“谁都不想死。”
郑国强道:“但我若说出赃物在哪里,我就活不长了。”
罗家真还想再问。
但就在这时,突听一人冷冷道:“你们都很聪明,只可惜无论如何都已活不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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