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本厚已经呆滞的说不出话了，那些跟随谢本厚而来的后院仆人们也都不再出声，谢镜却依然保持着镇定，坦然自若的说道：“这一套文房四宝，是帼小姐送给我的。”

　　“笑话！”杨安用轻蔑的目光看着谢镜，冷笑道：“你以为你是谁？帼姐会送你这么贵重的东西？她连我都没送过礼呢！而且我没记错的话，父亲前不久才送给帼姐这样一套文房四宝，她会把父亲送的东西送给你？”

　　“你若不信，可以去问帼小姐。”

　　“哈哈哈！谢镜啊，你太狡猾了！你趁帼姐有事出去了不在家的时候，就说是她送的。那现在父亲不在家，你怎么不直接说是父亲送的？”

　　谢镜一时想起来，的确父亲和自己说过，杨帼有事出去了。

　　好了，死无对证了。

　　“够了吧！不要再狡辩了，坦白的承认，受到的责罚会轻些。”杨安一副家长的口吻。

　　“你也够了！”杨业在杨安耳边怒道：“杨安，这次你玩过火了！”

　　杨安仰起头，向下斜着眼珠盯着杨业，“过火？这就叫过火？我让你看看什么叫着过火！来人——谢本厚监守自盗，又狡辩抵赖，行为恶劣的令人发指！来给他送送筋骨，看他招是不招！”

　　言毕，那跟在杨安身后的五名护卫顿时走了出来。

　　“你敢！”谢镜那平静的脸上绽放出凛冽的怒气，顿时拦在了父亲前面，直面那五个魁梧大汉。

　　杨安大声道：“笑话！我有什么不敢！”

　　谢镜道：“侯爷治家严厉，家规甚严。堂堂一院管家，也是你说打就打的？哪怕你是嫡子，你现在也没有当家，你也没有这个权力！要对一院管家施行家法，只有侯爷，大夫人和杨总管才有这个资格，你却没有！”

　　现场沉默了，下人们都呆呆的看着谢镜。十六岁的青年，一个仆人的儿子，此刻在侯府的一个小角落，爆发出了浩然正气的咆哮。许多年后，那些还活着的，亲眼目睹了这一刻的侯府下人们，依然能清晰的记得当时的画面。一个仆人之子，毫无畏惧的站在首辅嫡子对面，对他严词喝斥。那一刻，他们心潮澎湃，霎那间他们仿佛懂得了一个道理。

　　正气，不分贵贱。

　　“我…我，我我，我没有资格？”杨安气急，满脸通红的喝道：“我堂堂嫡子，你说我没有资格？”

　　“你就是没有！这是侯爷定的规矩，你就是没有资格！”谢镜抓准了杨居正的性格，知道这位侯爷在治家方面的苛刻。别说是杨安这个嫡子没有资格，就是已经在朝中手握权柄的杨太和杨平两位嫡子在这里，也没有资格。

　　杨居正治国一丝不苟，治家严厉苛刻，这也是天下人尽皆知的事。

　　这绝不是杨居正在外人面前的粉饰。靖璋侯府的下人们，深有体会。侯府的公子小姐们因为无故殴打下人而被杨居正以家法惩治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好！我没有资格！”杨安高声道：“可这次要动家法的不是我，而是大夫人！”

　　“笑话！”这次轮到谢镜冷笑了，“证据呢？凭你青红口齿的说是大夫人，就是大夫人了？拿证据来！”

　　杨安噎住。一时嘴里吧唧着口水，望着谢镜一时间手足无措。

　　“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小子！谢本厚，你真是养了一个好儿子！我这个证据，倒是来的及时！”

　　人群从两边分开，在十多个人的簇拥下，一位姿态雍容、穿着华贵的中年贵妇徐徐走了过来。

　　正是杨居正正妻卞氏，靖璋侯府大夫人！

　　谢本厚愕然，现场气氛降至冰点，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娘！”杨安连忙向卞夫人小跑过去，用激奋的眼神凝视着谢镜，仿佛他才是饱受下人们欺凌的受害者，终于盼到母亲来为自己主持公道了。“娘，你可算来了，这个谢镜，简直目中无人！”

　　“大夫人！”下人们统统恭敬的向卞夫人施礼，这位杨居正正妻，在侯府内有绝对的权威。别说是杨居正的妾侍和这些下人们，就是杨居正的平妻，她也是说罚就罚，说打就打。倘若把靖璋侯府比作是皇宫，那她就是皇后。

　　谢镜也不例外，随着父亲一起给这位女当家行礼，不过一马归一马，行礼是礼仪，道理是道理，谢镜也不会因为卞夫人的身份就服了软。

　　卞夫人疼爱的看着儿子，然后犀利的目光落在谢本厚父子身上，光凭这个眼神，众人就知道卞夫人是护短护定了。

　　她不是杨居正，在她的眼里，谁对她的儿子不客气，她就要对谁加倍不客气。

　　“你叫谢镜，我知道你，三年前你才十三岁，那时候你中了秀才，我还在老谢面前表扬过你。”卞夫人娓娓的说着，谢本厚忙附和道：“是，是…大夫人那时表扬过小儿…”

　　卞夫人话锋一转，“常言读书人明白道理，遵守礼仪，你年纪轻轻就博得功名，本是前途无量的好苗子，可没想到如此忤逆。杨安虽不是当家，但却也是你的少主子，你对他如此无礼，还把侯爷和我放在眼里吗？”卞夫人的语调平平淡淡，但字字句句里都透露着一股尖锐的感觉。

　　“我当然没把侯爷和夫人你放在眼里。”

　　全场一惊，就连卞夫人和杨安杨业也是脸色大变。谢本厚连忙扯着谢镜的衣角，暗想完了完了，这孩子平时非常懂事，也很有分寸，今天是怎么回事？

　　众人还没缓过神来，便听见谢镜用手捂着心窝，诚挚的说道：“我是把侯爷和大夫人你放在心里的。”

　　和众人的诧异不同，杨业连忙低下头，忍住笑意在心里暗骂道：“谢镜，我踢你个大尾巴狼！”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谢镜还是那副坦然自若的模样。“大夫人说的好，读书人明事理，守礼仪。但，读书人更应存大义，知理法。既不可做违法之事后不知悔改，也不可以清白之身认龌龊之事。是我做的，辱我罚我，绝不皱一下眉头。但不是我做的，要我认罪，那是杀了我也不行！”

　　“不但牙尖嘴利，还是块硬骨头。”卞夫人挥手，身旁的仆从把遮雪伞收下。“可这事和你无关，他们也没有说是你拿的。监守自盗的不是你，而是你父亲。”

　　“不可能！我父亲不可能做这样的事！”

　　“你父亲是你父亲，你是你，你怎就知道你父亲没做过？”

　　谢镜回望了父亲一眼，深深的看了几个呼吸，然后转过头，坚定的说道：“我父亲说没做，那就是没做。从小到大，他从没骗过我！”

　　“从没骗过你？哼…我看不见得吧？嗯？”卞夫人忽然把目光投向谢本厚，较有深意的“嗯”了一声。

　　“阿镜，阿镜…”谢本厚脸色一变，抓着谢镜的手臂，将他往自己身边拉扯。

　　“父亲！”谢镜严肃的望着父亲，降低了声音，道：“你千万不要服软！这些年，你背负的冤屈还少吗？可这一次，几千两银子，我们赔得起吗？”

　　谢镜是知道父亲的性格的，这些年来，他看多了父亲在府里受气，不知道背到了多少冤枉。而且大多次，父亲都会在最后妥协。而现在，连大夫人都出面了，以谢本厚迂腐软弱的性格，就更不会为自己争取了。

　　父亲这个当事人都不争取了，认罪了，那他这个做儿子的就是唱到天上去也没用。

　　“父亲，千万不要啊！不要认罪…”

　　“阿镜，放心，这一次，我不会认罪的。我没做过，为什么要认？”

　　这回轮到谢镜诧异了，呆呆的看着父亲。他没想到，父亲居然这么快就做出了决定，而且还是这个让他有些诧异的决定。

　　“让你惊讶了？”谢本厚忽然将双手搭在谢镜的肩上，脸上绽放出慈爱的笑容，语重心长的说道：“阿镜，你现在有功名在身，开春后就要科考了，父亲再怎样都不会给你丢脸的。我如果认了罪，那就算你高中了举人，甚至以后中了进士做了大官，别人都会指着你的鼻子说，你有一个做贼的爹。”

　　“阿镜啊，父亲从小就教你做人要有骨气，父亲自己又岂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咱们做下人，做别人的奴才，是靠双手勤劳生活，这不丢人。但若偷盗，拿那些不属于我们的东西，那才叫丢人。”

　　谢镜呆住了，他的一对瞳孔中，是父亲那张慈爱而伟大的脸。

　　霎那间，一阵酸楚掠过谢镜的全身。

　　坦白的讲，他从小到大都跟着父亲长大，没有母亲，全靠父亲又当爹又当妈把自己拉扯大，对父亲是打心眼里亲近的。但，只是亲近，却说不上敬重。因为他打心眼里觉得，自己和父亲肯定不是一路人。自己的志向远大，将来要做杨居正那样位极人臣的公侯，而父亲，却只是安于现状的奴才。

　　不但如此，父亲还为人迂腐、软弱，惯于向强权妥协，这一点深深的影响着谢镜，颇让他有些在心里瞧不起父亲。但归根结底，是父亲把他养大，而且教了他许多他也觉得对的道理，以至于和父亲的关系还是很亲密，但要说到敬重，谢镜是没有的，他对父亲的好，只是孝心罢了。

　　而现在，就在这一刻，谢镜觉得父亲的身影突然高大起来。就那么简简单单的一个抉择，就那么平平常常的一句话，让谢镜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

　　‘父亲在儿女的面前，就是一座山。’谢镜终于懂得了这句话。

　　有父亲，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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