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酩道:“你替我将这小子捆住,许老爷重重有赏。”这话自是对那个行商说的,他既与许家有生意往来,便不怕他不在乎许老爷的赏赐,那便许之以利。他本想让这行商斩断鱼颂四肢,但怕他无此胆量行凶,有可能吓得逃走,便让他先捆缚鱼颂,再行计较。
那行商兀自惊得合不拢嘴,全想不到冯老爷子这么厉害的世外高人,在自己昏迷的工夫竟然形状极惨,残破外袍丢掷一旁,身上仅着中单,脸上、衣上尽是血污,看来是从他口中吐出,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他只说了这几句话,便喘着粗气。
那行商转眼望向鱼颂,脸上闪过惊诧神色,这少年萍水相逢,但甚是活泼健谈,却料不到竟是个硬茬子,连许府冯老仙客都在他手上吃了亏,真是厉害,也不晓得背后是哪家高人。
他心中惊诧,对冯酩的话理解便慢了许多,待见到冯酩不满地看向自己,才醒悟冯酩是让自己帮手,心中只是不住道:“天啊,冯老仙客这种世外高人竟然让我帮手,我可是在做梦。”忽觉有人在自己肩上拍了一掌,那行商吓了一跳,回头见是自己同伴,他也已经醒转,脸上还有茫然神色,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自己感知仍在,看来不是做梦了。许家家大业大,冯老仙客若有吩咐,若是不照做以后可就不好在这一块儿混了。
鱼颂见那个年老行商脸上颇有意动的神色,心知高门大户在常人心中的份量,心不住往下沉,华胥却道:“你忘了我先前的话了,这老贼自大得紧,又心狠手辣,事后可容不得这人活命,正是可利用的良机。”鱼颂一想有理,扬声道:“大哥,冯酩自大狂妄,自以为世外高人,你今日看到他的狼狈万端的形状,便是你守口不对他人说,他又怎么会容忍你活在这世上,必然会杀了你灭口。”
那行商一惊,又看冯酩瞳孔微缩,心中一动,冯酩的狠辣他早就知道,自己今天看到他的惨相,便是出手相助他,在冯酩看来他有求于自己这种毫无仙法的普通人也是奇耻大辱,多半会杀人灭口,人若死了,许老爷自然也没法关注自己了。
冯酩本有事后杀人灭口的打算,没想到鱼颂心思机敏,竟然猜中自己想法,一时竟没来及喝止,又见那行商脸上惊疑神色,忙道:“我冯酩对天发誓,绝不会加害于你,还会让许老爷加倍关照你的生意,让你成为一方富豪。若有违背,天打雷霹。”
那行商见冯酩立誓,心头大石落地,没人会轻易违背自己的誓言,自己只需绑了鱼颂,再也不用风餐雨宿了,顿时心头火热,缓缓向鱼颂走去。
鱼颂又道:“这誓立的真巧,他若想杀你又何需自己动手,许灵阳可以,许家任何一个家丁可以,上品家族杀人,罪减一等,估计不会是死罪了。”
那行商才走了两步,又停住脚步,狐疑地看向冯酩,冯酩大怒,他现在只想制住鱼颂,其他事情以后再处理,倒没起心让许灵阳等人杀这行商灭口,却又被鱼颂挑拨离间,连这行商也见疑,便冷冷道:“你们两人,谁先动手,我便让许老爷赏谁,荣华富贵只在眼前,却不会自己送上门来。”
那个年轻行商虽然不知道先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却也认得冯酩,听得这话,心中大喜,忙道:“我来!”那年老行商见冯酩已起了怒意,也不敢再拖延,也往鱼颂身边跑去。
鱼颂见冯酩以势压人,又诱之以利,竟让这两人争先恐后,长叹一声,这世界还真是上品高门的天下,没想到自己竟然死在这里。
松鼠呜咽一声,想要站起却没成功,眼见两人离鱼颂越来越近,鱼颂也不理会华胥埋怨自己无能,只是心里默想着仙萼的容颜,心想:“我被冯酩斩断手脚,便只有自尽一途了,你对我的恩德,只有来生再报了。”
忽听咄咄声响不断,在场四人齐向发声处瞧去,只见一个衣衫破旧的老人正快步走近,那老人头发花白,满脸皱纹,两眼眼白翻出,竟是个瞎子,咄咄声响正是他手中竹杖探地寻路的声音。
那两个行商见只是个瞎子,也不以为意,正要以马缰捆住鱼颂,忽听那老者道:“人生如苦短逆旅,当自珍惜,何心为难他人、恶伤本心!”
冯酩见这老者走得极快,明明是个瞎子,但那双翻白的眼睛却似探进自己心中一般,他此时灵力受损,灵觉无法查探他是否身具灵力,只是喝道:“与你无关,快些走开,莫多管闲事!”
那老者微笑摇头,停下步子侧耳倾听了一下,道:“你满腔忌恨,只想报仇雪恨,可伊人芳心从不属意你,又有何用?”他话声极轻,但冯酩却似耳边连响了几声炸雷,惊道:“你、你到底是谁?竟知这段、这段……”
他当年被逐出百灵门,正是因为一段苦恋不遂酿成祸端,数十年来一直埋藏心底,连最亲近的许灵阳也不知道,不知这老者从何处得知,竟一口说破。
那老者道:“每个人都是一本书,此前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全部都写在其中,或明或暗,我只要一接近全都能读出来,比如说这两位仁兄……”
到底是年轻动作更为敏捷,那个年轻些的行商已按住了鱼颂肩膀,正要将缰绳缠在鱼颂身上,鱼颂动弹不得,那老者指着年轻行商,道:“你年幼时就父母双亡,被人拐卖,又跟着人东奔西走,吃尽了苦头,心里万分怨恨,所想的就是出人头地。”
那个年轻行商动作顿时止住,转头看向那老者,满脸不可思议的神色,道:“你、你……”年长行商看向他,怒道:“好啊,你这个白眼狼,原来一直记恨着我?枉我将你抚养长大!”
那老者又指着年长行商道:“你中年痛失爱子,妻子再无所出,一直将他视若亲生,只可惜脾气暴躁,动辄拳脚交加,便是亲生骨肉也不喜欢,何况只是领养的孩子?气大伤肝,如今你肝失元气,动拳伤脊,你腰椎时常疼痛,这些你都知道么?”
年老行商张大了口合不拢来,指着那老者道:“你不是瞎子,你不是瞎子……你不是人,你不是人!”
冯酩此时已缓过劲来,见这老者只是三言两语便僵住了两个行商,又惊又怒,骂道:“别听这老儿妖言惑众,他只是凑巧知道咱们一些过往而已,难道就凭一张嘴就能把我们三人说死?”见两个行商只是站立不动,又怒道:“你们认识许老爷,你们的家人便不难查到,若不如我意,许老爷可不会放过他们。便是鱼颂这小子,我一样不会放过他神山县的亲属。”
饶是鱼颂不能动弹,也气得险些一跃而起,许家果然查过自己来历,那劳什现在状况怎样,是不是也受到他们戕害?华胥暗道:“死鸡臭鹅,祸不及家人,这些人都该杀。不过这老儿的些古怪,你要小心些!”
两个行商都有眷属在家,听了冯酩的话如何不惊,正要将鱼颂捆得结结实实,那老者道:“去吧,我发誓他不会动你的家人。神仙打架,凡人何必碍手碍脚。”
那两个行商不约而同喃喃道:“神仙打架,凡人何必碍手碍脚!”这句话正是两人心里话,冯酩在他们心中已是陆地神仙一流的人物,鱼颂年纪轻轻却能将冯酩打得重伤,必然来自强大宗门,这两个人都是得罪不起,只是无奈形势比人强,受不了冯酩威胁才要动手,如今这个老神仙的话正中他们心坎,又保证他们的家人无恙,不由大喜过望,马也顾不得要了,拿起行囊转身就跑。
冯酩连连怒骂,两个行商却头也不回地去了。那老者拄者探路竹杖走到鱼颂身前,从鱼颂头顶摸到嘴唇,从怀里摸出一颗药丸,送入鱼颂嘴里前道:“向我保证,你今天不能动手杀了这人。”伸手指向冯酩,鱼颂想到冯酩竟然想加害劳什,已起了杀意,见这老者竟然逼他立誓,心里一万个不答应,华胥却道:“答应他便是,这老儿虽有灵力,却是个战五渣,管束不了你。”
鱼颂见这老人神色慈和,一双眼睛虽瞎,但周身气机氤氲,似有千万道无形丝线环绕在身,总能探到自己心底,更何况他是自己救命恩人,不便欺瞒,只是不说话,华胥又道:“笨蛋,只管答应他,我让松鼠动手。”
鱼颂想到父亲谆谆教导,不可以仇报怨,哪里愿意欺骗老者,可是目前形势危急,若是冯酩先行恢复,必不会放过老者与自己,正犹豫间,那老者道:“你放心,他不会伤害你的亲人。”
鱼颂一惊,这老者到底是什么来路,竟能看透自己的心事,既然劳什不会有事,暂且放冯酩一马又能如何,便爽快答应道:“好,我保证今天不杀他。”
那老者微笑道:“那便足够了!”将药丸送入鱼颂嘴里,鱼颂只觉一股温凉从喉头直透胸腹,全身元气渐复,手脚也不是那么疼痛了,那老者又递给他一粒药丸,道:“这粒给你那狗儿,然后我们走吧。”
老者走到冯酩身前,冯酩又惊又气,怒道:“你是什么来路?为何要管我的闲事?”那老者叹道:“我是神瞳门邬思道,告诉你也不可能记住了,沉沦苦海我便助你超脱,回去吧,回到梦开始的地方,那里才是你的乐土。”将手掌覆在冯酩顶门,冯酩大叫道:“你不要动我,滚开,快滚开。”只是叫声越来越微弱,终至无声无息。
鱼颂喂完松鼠丹药,将松鼠抱在怀里,检视了一下外伤甚重,又取出以前调制的外用伤药涂抹在松鼠伤处,走到那老者身边,见冯酩双眼紧闭,身子筛糠似的不断抖动,张至静止,忽地睁开眼来,两眼茫然,道:“我怎会在这里?你是谁?”
邬思道道:“不问去处,只向归处;不记生者,只拥亲者。”冯酩喃喃道:“归处,归处,亲者,亲者……”站起身来,将外袍胡乱套在身上,踉踉跄跄转身便走。
鱼颂摸摸松鼠头顶,将它放在地上,这内用外用之药都极灵验,松鼠一瘸一拐,伸舌舔着伤口。
邬思道看了一眼鱼颂,道:“你也是满腔怨恨,更夹杂着恐惧和眷恋,好在你父母对你影响至深,但愿你将来莫成了他。”
鱼颂心中一惊,这个冯酩与百灵门似是仇恨甚深,听邬思道的话语似也有情孽纠缠,这才满腹机心用在复仇上,自己貌似也是如此,若是活成冯酩这样只知报仇,人生确实没什么意味。
华胥暗道:“死鸡臭鹅,听他放的狗屁,有我华胥在,百灵门这种下等宗门算什么?等我将来恢复记忆,传来顶级道法,覆灭百灵门易如反掌。”
那两个行商走时浑浑噩噩,马匹还留在当地,邬思道走到一匹矮小瘦马前,拍拍马颈,那马走到鱼颂身前,前蹄跪地,邬思道说道:“年轻人,上马去你该去的地方吧,冯酩不会祸害你的家人的。”
鱼颂坐上马背,松鼠跟在马后,邬思道弯腰抱起松鼠,轻抚它头顶道:“我不知你如何躲过天劫,但既能得存,但不要成为别人杀戮的工具。”
鱼颂险些惊叫出声,这个邬思道也太神奇了,竟然看破了松鼠的来历,刚才华胥让他手覆松鼠顶门,嘱它在与邬思道分别后追杀冯酩,竟被邬思道看破,好在他对松鼠并无恶意,邬思道顺手将松鼠放在鱼颂身前,松鼠轻轻呜咽一声,懒洋洋地趴在马背上,闭眼沉沉睡去,看来已被邬思道消除了华胥注入的神识印记。
“老人家,你到底是谁?”鱼颂不禁问道,邬思道轻抚胡须,低声道:“近来北境蛮人、焱人活动频繁,天罗地网阵必有纰漏,我受命来此查看阵法,与你偶遇,也算有缘。”他忽然凑近鱼颂,抽了抽鼻子,“年轻人,你气息、根骨迥异常人,来日前途不可限量,切记牢守本心,勿坠魔道。另外,千万不要再靠近蛮境和焱境边界,否则必有祸患,切记切记!”
鱼颂听得莫名其妙,他一向受道门和华胥歧视,说他根骨极差,竟得邬思道金口一赞,与他非比寻常,前途无量,若是邬思道之前料无不中,还看破了松鼠来历,鱼颂简直觉得他是在胡言乱语。
华胥也安静下来,两人沉默良久,鱼颂才轻磕马腹,慢慢向前赶路。
半天之后,一个黄袍红冠的道士赶到鱼颂与冯酩争斗之处,看着地上散乱的痕迹,微微点头:“果然取了这条路,鱼颂,我辟患可容不得你胡作非为!”轻抚背后木剑剑穗,杀气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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