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竟是这么想的?”魏欣颇有些讶异, 思量会儿,开口道:“有件事我得先知会你声, 上次在我家,你姨母托我娘给你跟阿娇说亲。她说找个家世可靠的,能帮衬着拉扯兄弟, 年龄相貌倒在其次, 我本来以为你也是这个意思,所以这才三番两次提到忠勇伯, 是我误会了。”
“这不怪你,”严清怡摇摇头,“其实我原本就猜出姨母是打着这样的注意。姨母是为儿子考虑,本是无可厚非。是我自己钻了牛角尖, 总觉得自己来了京都, 就会事事顺心。现在想想, 真是不如留在济南府。我娘性子软, 家里的事情大抵是我做主,可我大姨母不同, 她是长女, 自小拿主意拿惯了,到现在我二姨母跟我娘都听她的。”
魏欣默默地打量她几眼,出主意道:“依我看,你既是不愿意, 不如早点跟你姨母说开。你要不说, 她一直以为你愿意, 如果等亲事说定再反悔,你姨母面子上不好看,你的名声也会受牵累。”
“你说得对,”严清怡应道,“回去之后我就跟姨母谈一谈……”说到这里,见云楚汉乐颠颠地捧了盛绿豆糕的碟子过来,便止住话音。
魏欣掂起一块先自吃了,严清怡却掰开两半,一半递给云楚汉,“你饿不饿?”
“不太饿,”虽是这样说,云楚汉却接过绿豆糕一口塞进嘴里,差点噎着。
严清怡急忙替他拍着背顺气,“慢点吃,小口小口地咬。”又端了茶盅喂给他两口茶。
云楚汉吃完绿豆糕,掏帕子擦了擦手和嘴,乖巧地坐在严清怡身旁不愿离开,像是认准了要她做后娘一样。
严清怡有些无奈,但面对个四五岁的孩子,又没法冷脸不理,便随口问他平常跟谁住,喜欢做些什么。
云楚汉老老实实地回答,“我跟姐姐住,姐姐睡床,我睡碧纱橱,最喜欢听姐姐讲故事,不喜欢早起跑步,也不喜欢写大字。”
严清怡颇为意外。
如此看来,云楚青是时时刻刻将云楚汉带在身边的,可这样的话,她怎可能跟忠勇伯独处?
目光不由地四下逡巡,看到了适才在路边说话的红玉跟绿翡。
红玉低眉顺目的站在云楚青身后,看不清脸上什么表情,而绿翡正拎着茶壶笑盈盈地给彭莹等人续茶。
完全瞧不出异样来。
严清怡有些恍惚,一时竟怀疑自己适才所听所见到底是真是假。
正在这时,另有个丫鬟进来,俯在云楚青耳边说了几句,云楚青笑着点点头,扬声道:“念恩居正要摆饭,咱们过去吧。”
几人携了手回去先前那座二进小院。
因客人不多,只准备了两桌。
彭老夫人、钱氏、大姨母等长辈在炕上用,厅间地上另摆了一桌,供年轻姑娘们就坐。炕上跟厅间隔着门帘,既能听得到彼此地说话声,又不会互相影响,可以说是很妥当地安排。
魏欣本是要与严清怡挨着坐的,云楚汉则自发自动地坐在了严清怡地另一侧。
丫鬟们一道一道将菜肴端上来,最后又抱了一坛酒。
云楚青笑着介绍,“这是葡萄酒,去年我开始学着酿,糟蹋了许多葡萄才酿出来两坛子,总算能够下口,今年手艺强了些,酿出来四坛,前天我特意尝了尝,味道还行。因为酿得时间短,酒味不浓,正适合咱们喝。”
说着让丫鬟拍开封泥,解开上面系着大布条,倒进酒壶中,头一壶送到炕上那桌,第二壶便留在她们桌上喝。
大家先闹着让云楚青喝了头一杯,庆贺她生辰。
云楚青举起酒盅道:“这里头除了我弟弟之外,就属我年纪最小,各位姑姑姐姐赏光前来给我做生日,我感激不尽。”说罢,豪爽地一口抿尽,将盅底亮亮,“我先干为敬,各位姑姑姐姐赏个面子,也都干了吧。”
严清怡端起酒盅,犹豫着问魏欣,“京都地姑娘都是这样一口喝完?”
“要这样,岂不成了酒徒?”魏欣摇头,“我也是头一次看这样喝法,以前可没觉得元娘性子这么爽快。”
云楚青笑道:“先前从来没捞着喝酒,今天借着这个由头多喝几盅,喝多了老夫人肯定也不舍得责骂我。”
炕上彭老夫人听到了,笑道:“你这丫头,先拿话哄住我,也罢,今儿由得你喝,这葡萄酒虽说淡,那也是酒,千万别喝多了。”
云楚青道:“老夫人且放心,即便信不过我,还信不过彭家两位表姨?”
彭老夫人又道:“阿汉呢,让阿汉跟着我,别跟你们胡闹。”
云楚汉立刻道:“老夫人,我不过去打扰你吃饭了,跟着严家姑姑就行。我看着姐姐,不许她胡闹,也不许她吃多酒。”
炕上众人便笑起来,“真是有心,口齿还这般伶俐,真是怎么教出来的?”
彭老夫人道:“我那外孙女去得早,早几年都是阿莹帮着照料,阿莹那时候年岁还小,跟元娘差不多大,就抱着阿汉哄他睡觉。元娘跟阿汉都亲近阿莹,阿莹也喜欢这俩孩子。”
隔着棉布帘子,严清怡将彭老夫人这番话听得清清楚楚,其余几人自然也都听到了耳朵里。
云楚青脸上明显略过一丝不耐,却仍笑道:“这头一盅就可不许赖,都必须喝了的。”
严清怡浅浅抿一口,尝着清甜怡人,酒味确实很淡,便仰头喝了个干净。
众人也都干了。
紧接着就起哄要张芊妤与严清怡受罚。
张芊妤先起身,拿衣袖遮了面,一口一盅,爽快地连喝了三盅。
严清怡是会酿酒的,知道这酒虽然味道淡,但酒气仍在酒里头,喝急了照样能醉人,可当着众人的面儿只能输者认罚,喝一盅酒夹两口菜,总算把三盅全喝了。
酒盅不大,一盅约莫盛一钱酒。
连着四盅下肚,严清怡觉得脸开始热辣起来,她不敢托大,忙吩咐丫鬟续了热茶,酽酽地喝了大半盏,多少解了酒气。
云家的席面很别致,好几道严清怡不曾见到的新菜。其中有一道叫做胭脂点雪,是将淮山去皮,切成薄片后上锅蒸熟,出锅后在上面淋一层红莓和着白糖以及芝麻粒熬制的酱汁。
红莓鲜艳、淮山雪白,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吃起来更是绵软酸甜。
还有一道凉拌木耳,是将木耳泡发后,用糖、盐以及米醋拌着吃的,清淡爽口。
严清怡先前只知道淮山用来炖羊骨或者猪骨,木耳则是炒菜或者炖汤的时候放进去加热了吃,还不曾尝试过这样的做法。
席间众人也都夸赞菜式好吃。
云楚青热络地劝菜让酒,“都是家常菜,不嫌弃的话,多吃点。”又到炕上殷勤地给诸位夫人太太劝酒。
严清怡看在眼里,心中疑虑更甚。以往席面上不是没有性子活泛喜欢闹酒的人,可大都是已经成亲的妇人,还不曾见过姑娘家这么闹腾过。
酒过三巡,菜上九道,丫鬟们端来两只大托盘。
托盘里是盛好的长寿面。
面条细白匀称,浇了卤汁,最上面码着嫩黄的鸡蛋丝,红润的火腿丝还有碧绿的青菜叶子,盛在甜白瓷的面碗里,更显出色彩诱人。
面碗是成套的,碗壁都绘着田园风光,有童子捉鱼,有女童纺纱,有卧剥莲蓬还有就着夜灯挑促织的,线条简练生动,颜色鲜艳丰富,一看就知价格不菲。
严清怡假作被碗壁上的图画吸引,目不转睛地盯着瞧。
一只托盘放了六只面碗,绿翡顺次将面碗端给客人,严清怡是最后一个,恰好就是绘着牧童短笛的。
严清怡想一想,转手放在云楚汉面前,“你先吃。”
“谢谢姑姑。”云楚汉眉开眼笑,刚要伸筷子去夹,只听云楚青厉声斥道,“阿汉,那是给严姑姑的。”
严清怡笑着解释,“小孩子经不得饿,让他先吃,另一盘也端过来了。”正说着,见绿翡又端过托盘来,便端起一碗,“我吃这碗也是一样。”
云楚青沉着脸看向云楚汉,“阿汉,你这么不听话,我教给你的规矩都忘到脑后了?”
严清怡正在云楚汉身边,将云楚青的眼神瞧得分明,那眸光狠厉阴冷,充满了威吓与警告。便是她看了,也觉得心里发憷。
云楚汉既是羞又是怕,脸皮涨得紫红,泪珠直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撑着不肯落下来。
严清怡无奈地道:“阿汉年纪还小,云姑娘别太苛刻了,这也不是大事,我再换过来就是。”将手里绘着溪头种瓜的面碗放在云楚汉面前,将那只牧童短笛的碗换回自己跟前。
云楚青神情明显松了松,对云楚汉道:“早就说过了,来者是客,得请客人先用,哪有客人没吃,做主人家的自己先用的道理?”
云楚汉抽泣着道:“姐姐,我知错了。”
云楚青这才展露出一丝笑颜,点点头,“知道就好,趁热快吃吧,”又对众人笑道:“惭愧,让你们见笑。面卤子里放了虾仁和蟹黄酱,冷了怕有腥气,热了才好吃。”
严清怡看一眼低着头几乎将脸埋在面碗里的云楚汉,低声道:“你慢点吃,别噎着。都是我不好,害你被斥责。”
云楚汉抬眸,眼眶里仍然蕴着湿意,却摇头道:“不怪姑姑,是我的错。”
望着那双澄清不染半点尘埃的眼眸,严清怡心软如水,无声地叹口气。
先前,她还存着侥幸,觉得有可能是自己听错了,可刚才试探这一下,她再傻也知道,自己手里的面是有问题的。
有一刹那,她几乎打定主意,就是不把碗换回来又怎样,要看看云楚青到底让不让云楚汉吃那碗面。
可她终究还是心软,不忍见云楚汉被责备,也不敢让他试面。
严清怡思量着,执起筷子挑了面条正要往嘴里送,胳膊肘不当心撞倒茶盅,里面残茶顿时洒出来,顺着桌沿往下淌。她急忙去扶茶盅,又惦记着裙子上的茶水,刚扶好茶盅,慌乱中又将面碗碰在地上,“当啷”面碗摔成好几半,一碗面尽数洒了出来……
回府的路上,大姨母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严清怡,“你这孩子,平常不是挺稳重的,怎么就上不了台面呢?上次在魏家,你说安安生生地赏赏花喝喝茶不挺好?非得跑到人家花房里挖泥巴,弄得满身泥,今儿可好,吃顿饭不是碰倒杯子就是摔倒碗,这人都让你丢尽了,以后还怎么带你出门做客?”
蔡如娇急忙打圆场,“这不怪表妹,上次是何姑娘非要去,表妹不好不跟着。这次……这次都是云姑娘,表妹是好意让云少爷先吃,结果云少爷被好一顿训斥,表妹心里不得劲,一时没注意。云姑娘也太小题大做了。”
严清怡听着,心里有些小小的感动。
这段日子的工夫没有白费,刚开始蔡如娇只会处处挑她毛病,现在竟也知道回护她,替她开解。
严清怡抬眸,对大姨母道:“都是我的错,让姨母难堪,让表姐也跟着丢人。可是,可是我已经尽力了。在济南府的时候,我连饭都吃不上,吃了今天的就得发愁明天的,为了赚钱没少费心思钻营。我还是习惯那种日子,不习惯跟这些贵人们打交道,跟她们一桌吃饭,我觉得手脚都没地方搁。以后姨母不用带我出去应酬了。”
大姨母怔怔地盯着她,叹口气,“我也就是随口说说,你倒是还当了真了。这么大年纪的姑娘,哪有不出门应酬的,都养在深闺里,谁知道咱家有你们这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又怎么说亲?一回生二回熟,多出去见见世面就习惯了,你先前在张阁老家里就做得很好,这两回也是事出有因,不能全怪你。”
严清怡道:“可我不想在京都说亲,我要回济南府伺候我娘。”
“不是害羞了吧?”大姨母笑笑,“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都要经过这遭,用不着害羞。来之前,你娘把你们的亲事都交在我手里了,姨母还能害了你们,肯定会挑个体面人家,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到时候你们两人的娘还有家里兄弟都跟着到京都来,这多好。亲事这事儿本就不是你们小孩子能过问的,有姨母替你们操持就行。”
严清怡无心与大姨母争执,便不言语。
回到西厢房,她借口歇息,将丫鬟们都打发出去,从袖袋里掏出块碎瓷。正是她从地上捡起来的,那只绘着牧童短笛的面碗中的一片。
既然红玉指明了这只碗端给她,那就说明长寿面是没有问题的,做了手脚的肯定是碗。
她很想知道碗里到底有什么?
可是,在京都,她人生地不熟,平常又没有机会出门,要怎么去查证,又该去问谁呢?
正当严清怡苦思冥想的时候,忠勇伯府里,云楚青站在书房的长案前,笑意盈盈地问云度,“爹爹,我打算给你娶严家姑娘做续弦,你可满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