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夏的冬天冷得早, 她已经穿上了厚的夹棉袄子,林栝却仍是单薄的一件裋褐。裋褐是鸦青色, 领口处却有道荼白色的宽边,上面绣着翠绿的竹叶纹,非常雅致。
裋褐很方便, 不管是街头走马的客商还是军中的兵士, 都经常穿。
可她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能把裋褐穿得这么有气度。
不由就多看了几眼。
林栝冷冷地扫过来,一双眼眸幽深黑亮, 隐隐透着寒意。
赵慧清见过的兵士多了,丝毫不害怕,反而启唇浅笑,脆生生地唤了声, “林大哥。”
林栝明显愣了下, 俊俏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不可置信, 快步跟在赵霆后面进了书房。
赵慧清乐不可支。
再后来隔上两三个月, 赵慧清就会见到林栝,有时候是他自己, 更多的是跟其他百户或者千户一起。
军士们在军营待久了, 会非常不拘小节,邋里邋遢,浑身散发着难以忍受的气味。
一来是营地条件不好,不可能随时供他们洗浴, 另一方面营地里没有妇人, 他们便显露出原形来。
唯独林栝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一身简单的靛蓝色裋褐,穿在他身上就好像春天原野吹过的风,带着青草的清香,让人心旷神怡。
尽管他总是冷淡疏离,从不曾主动跟她说过话,可她还是被深深吸引,估摸着赵霆快要召集部下议事了,就精心打扮一番,在院子里等着,只为见他一面,然后唤一声“林大哥”。
或许她表现得实在太明显,不但娘亲看出来了,就连赵霆也察觉到几分,“呵呵”笑道:“闺女好眼光,林栝不简单,能文能武有勇有谋,是个可造之材。”
她大着胆子,两眼亮晶晶地问:“爹爹打听一下,他可曾有家室?”
赵霆果真托人去问,回来告诉她,“林栝没成亲,他也没提到过家里人,只是经常有人给他写信寄送衣物。”
固原镇的人是这样说的:林百户绝对是个雏儿,没尝过女人滋味。而且这家伙嘴紧,从来不提女人,就是收到信时会美滋滋地乐上一整天,每逢过节,都会抖搂出件新衣裳显摆显摆。
言外之意,林栝肯定没成亲,但保不住会有个相好的。
赵霆没当回事。
他当年在村子里也跟邻居家大丫偷偷钻过高粱地草垛坑,也曾搂过腰亲过嘴儿,他到宁夏没两年,大丫就许给别人。
天南地北的,相隔几千里,又好几年见不到一面,有几个女人能守得住,又有几个男人能熬得住?
赵霆熬到百户时,娶了现在的赵太太。
赵太太是土生土长的宁夏人,家里有点财势,也识文断字,虽然相貌上不太出色,性情却大方爽利。
赵霆很知足。
那些没有婆娘的军士,每次打仗回来就把提着脑袋挣回来的银子送到万花楼去了。他则不然,回家之后就有热乎乎的洗澡水,有香喷喷的饭菜,夜里搂着赵太太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他打了二十多年仗,赵太太一鼓作气生了两个儿子三个闺女。只除了幼子染了时疫未能成活之外,其余几个都健健康康的。
如今长子跟头两个闺女都成了家,唯独小闺女赵慧清还待字闺中。
赵霆最偏疼这个么女,既然她瞧中了林栝,他也觉得林栝不错,就想成全女儿的心思。
而且,赵霆也有他自己的打算。
他是正四品的指挥使,离总兵尚有一步之遥,而这一步却犹如天堑,止步总兵的将领比比皆是。
赵霆不奢望能跨过这道坎,可宁夏是他的地盘,他得牢牢地守住了,不能拱手让人。
他只一个儿子,担负着传宗接代的重任,不可能让他留在宁夏,万一有个闪失,赵家岂不是断了后?
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林栝提拔起来,接手宁夏。
一来,林栝有这个能力和本事,二来,林栝无母无父,只能向着岳家这边。
俗话说,“一个女婿半个儿”,林栝只要和赵慧清成亲,那就跟亲生儿子差不了多少了。
所以赵霆不遗余力地提拔林栝,林栝的军功他是半点不贪,据实上报。
林栝受伤之后昏迷不醒,他比谁都着急,请来宁夏镇好几个郎中问诊不说,还巴巴地将林栝接回家医治。
郎中说,林栝身体底子好,皮外伤不成问题,养上一两个月就能痊愈。
麻烦之处在他头部受创,脑子里有淤血,说不准能不能醒来,即便醒来也怕留下难治的症候。
赵霆有些为难,他自然是想要林栝尽快痊愈,可万一真像郎中所说,一辈子醒不来呢?
林栝已经接回家中,再往外送就难了,至少名声上会不好听。
可赵慧清却是铁了心要把林栝留在家里照料。
赵霆拧不过她,又请了郎中在家给林栝扎针消淤。
所幸,没几天林栝就醒了,虽然醒的时间少睡的时候长,而且眼前迷迷蒙蒙的认不清人,但总算是能够饮水进食。
可他醒来就喊“阿清”,昏迷时也喊“阿清”,有时候还嘟哝“三娘”。
阿清说不准是男是女,可三娘肯定是女子,也许就是给林栝写信那人。
赵慧清心里酸涩无比,但是看着林栝清瘦俊朗的模样又舍不下他。
思量了好几天,终于打定主意。
每当林栝再唤“阿清”,她就柔声应着,细声细语地跟他说话。
赵慧清告诉家里人都改口,再不许喊她“阿惠”,又让人去固原镇把林栝的行李包裹都取了来。
有四封是拆开的,三封是不曾拆封的,还有两只包裹。
赵慧清把没开的信和包裹都烧了,又打开拆封的四封信。
信纸左下角的落款果然是个“清”字。
信纸展得很平,可边角却有些磨损,想必林栝经常拿出来看。信上字迹很工整,不是姑娘家常见的簪花小楷,却带了些小钟的韵味,随意而灵动。
赵慧清临过两遍,终是写不出那种飘逸之感,索性不再模仿,而是把四封信重新抄过一遍,改动了几处细节,把原来的信纸让秀枝烧掉。
从此以后,她就是“阿清”,是给林栝写过信的“阿清”。
再过一个月,郎中说林栝脑中淤血已经清除大半,剩下些许没法靠药物去除,只能靠自身慢慢消化。
其实林栝已经大好了,视力完全没问题,就是脑子里人跟事儿对不上。
很快他就认出了赵霆和赵太太,瞧见赵慧清眸光闪了闪,没有开口。
赵慧清恼道:“林大哥,你为什么不搭理我?”
声音细细软软的,非常熟悉。
林栝昏睡时经常听到她跟自己说话,说宁夏,说固原,说冬天的战事,说春天的农事。
可这张脸孔却是陌生,他着实想不起来。
赵太太便嗔一声,“阿清,阿栝才刚见好,你别使性子。”
阿清?
林栝胸口巨震,有股酸酸软软的情绪喷涌而出,不由脱口唤道:“阿清?”
“哼,不理你”,赵慧清嘟着嘴,可脸上满满都是女儿家欲语还休的羞涩,少顷,又柔声问:“林大哥,你夜里想吃什么,我给你做煮干丝可好?”不待他回答,迈着碎步离开。
赵太太叹口气,“阿清这脾气,都是被我纵的。不过你生病这阵子,她可是跟着受苦受累的,光是医书就看了好几本。你要再不醒来,她就成半个郎中了。”说着又指了林栝的行李,“老爷吩咐人把你的东西取了来,你才刚有起色,总得再养上两个月才能完全康复,不用着急回固原,那里另外有人守着。”
林栝知道自己的状况,躺这几个月,身子都虚了,即便让他回固原,也提不动刀舞不了剑。索性,将养好之后再做打算。
他在赵家又住了两个月,白天除了练习拳脚箭法就是练习骑射,夜里会点着蜡烛看些兵书,赵慧清时不时过来,陪他说话解闷,或者在他旁边安安静静地做针线。
这阵子,赵慧清给他添置了好几件鸭蛋青的裋褐,将先前的靛蓝色裋褐尽数扔了。
而赵太太则每天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顿顿不是鸡汤就是鱼汤。
等到他重回固原的前一个夜晚,赵慧清到他房间泪眼汪汪地说:“林大哥,你可千万要当心,再跟上次似的,我就没法活了……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立时跟了你去。”说着扑到他怀里,偎在他胸前悲悲切切地哭。
身前是女儿家柔软的身体,鼻端有淡淡的馨香,林栝恍然想起,曾经有个夜晚,阿清也是这样俯在他身前哭个不停,哭得他心底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样样俱全。
不由地展臂将赵慧清揽在怀里。
赵慧清回抱着他,良久抬起头,泪眼婆娑地问:“林大哥,你答应我,一定平安无事地回来。”
林栝低声道:“你放心,我会的。”
“我相信你”,赵慧清点点头,突然踮起脚尖,亲在他的唇上。
林栝回到固原镇,发现跟随他的两个总旗都调到别的卫所了,却换了两个更加勇猛能干的。林栝如虎添翼,带着他们直入大漠深处。
战争结束,赵太太对林栝说:“你跟阿清好了这许多年,以前岁数小没说破,现在阿清也满了十五,你也老大不小了,先把亲事定下,等你回去拜祭过父母就成亲。”
林栝看着慈祥可亲的赵太太和满脸娇羞的赵慧清,点头应了。
赵家本就不是诗书传礼的人家,且宁夏镇比京都或者江南的风化都要开明许多,并不曾有未婚夫妻不得见面的习俗。
自从两人定下名分,赵慧清待林栝更加亲密,独处时常常牵他的手,或者亲亲热热地靠在他肩头。
正是情窦初开热血方刚的年纪,林栝天天巴望着早点成亲。
等圣上召见完毕,就迫不及待地回了扬州。
再次回京都,赵太太请左邻右舍家的女眷以及三五个故交做个见证,给林栝与赵慧清办了亲事。
已经过去好几天了,赵慧清始终记得洞房那夜的情形。
林栝身体热得像火,健壮的胳膊搂着她,黄豆粒大小的汗珠啪嗒啪嗒往下滴,灼得她的肌肤滚烫滚烫的。
尽管进入那一刻疼得教人难耐,可很快就畅意起来。
林栝又是那般体贴,明明还想要,却怕她受不了,生生地忍着。
这样好的男人,她才不会拱手让人,更不会纳个小妾回来碍她的眼。
可今天这两个男人不知怎么得知了他们的住处,如果下次再来怎么办?说不定哪天林栝就会想起以前的事情。
先前林栝记性没恢复的时候,郎中说要多让他接触从前认识的人,多经历从前做过的事情,对病情大有裨益,所以她才不辞劳苦地日夜陪在林栝身边。
千万不能因为那两个男人而让她前功尽弃。
赵惠清长长叹一声:“要是能让他们闭上嘴巴就好了,也不用太久,只要他们离开京都之前让他们闭嘴就成。”
赵霆要留京等待重新任职,总得要年底才能有准信儿。
现在刚九月,至少还要等三个多月。
赵惠清思量片刻,终于打定主意,等满月之后就回娘家请父亲想个法子。她不能这么心惊胆战地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