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亡游戏 九、
据说,宛州商会这一次对南淮城的访问非常成功,只等到最后一天参加完国主的大宴之后,就可以班师回朝。百姓们无所谓它成功不成功,只是想到“最后一天”这四个妙不可言的字,就觉得春天的南淮城天空终于蓝了起来。
“这样我就可以停止这些该死的卫生打扫了!”皖南面馆的老板对云湛说,“这些桌椅都快擦得比我的脸皮还干净了!”
“我为你的脸皮感到遗憾,”云湛满足地放下手里的大海碗,“不只是你高兴,我也高兴,我们终于可以重新开业了。当然我希望我还能继续在这里长期地白吃白喝,你家的面很合我胃口。”
“只要有人付账,我不介意你在这儿一直吃下去,没准我以后还能靠着‘爱吃肉的羽人’招揽一点顾客呢,”老板笑了起来,“不过你的案子快要办完了吧?”
“快了,快了,”云湛随口答应着,忽然发问,“你听说过天童教吗?”
“怎么会没有听说过呢?”老板一怔,“我周围就有一些朋友相信的,说是九州迟早要毁灭掉,只有信了白衣天童才能获得拯救。”
“那你为什么不信呢?”
老板耸耸肩:“我觉得太折腾了。为什么那些这个神那个神的动不动就喜欢把九州拿来毁灭着玩?这是我们生活的世界,又不是一团白面可以随便捏。我管他拯救不拯救呢,老想着毁灭世界的,我可不觉得是什么好玩意儿。”
“有见识!”云湛冲他翘起大拇指,“对了,明天我就不过来吃了。”
“你又要出城去办案?”老板问。
“不是,明天晚上国主大宴啊,”云湛搓搓手,“我碰巧有机会去赴宴,所以明天我要饿一天,然后晚上去放开肚皮大吃一顿,算是宛州商会对我的一点点弥补。”
“你们羽人都像你这样没出息吗?”老板摇头叹息。
“我说,今天晚上是招待宛州商会的晚宴哎,”石秋瞳说,“你中午在我这儿把肚子填满了,岂不是可惜?”
云湛吞下嘴里的肉,摇了摇头:“今晚我不会有时间吃东西的,我的全部精力都要用于观察,争取把那个隐藏的杀手找出来。”
“你说过,天童教利用在各地开办的善堂挑选孤儿培训成杀手,那这次的杀手会不会也是小孩子呢?”石秋瞳说,“今晚会有戏班子的表演,其中很多演员都是还没有成年的孩子,因为小孩身体柔韧度比大人好,可以表演大人无法做到的高难度的杂技。”
“这就是我所头疼的,”云湛说,“戏班子里那么多小孩,你我两个人再加上现场的侍卫,都很难盯得下来,但又不能让国主撤销表演。”
“那当然了,”石秋瞳很是发愁,“我告诉过他商会里可能隐伏着危险,但他老人家的面子最大,就算眼前有一座刀山,他也要硬扛着爬上去,把这个晚宴的一切细节做到完美。”
“死要面子活受罪,”云湛评价说,“如果他不是你老爹,我肯定抄着手在一旁看热闹,下场越惨越好。”
石秋瞳脸上微微一红,站起身来:“你也别乱跑了,就在宫里休息一下午吧。晚上的国宴会折腾死人的。”
“会不会折腾死人很难讲,但死人恐怕是难以避免的,”云湛活动着指节,发出噼啪的抓握声,“今天晚上就等着看好戏吧。”
夜晚说到就到。而对于南淮城中的衍国王宫而言,夜晚才是这一天华彩的真正开端,四处点亮的烛火似乎能把夜空都照成白昼。宴厅中的群臣和群商们,脸上挂着虚伪的笑容不停地相互问候致意,但心里想的可能差不多:过了今天,就不用伺候这些王八蛋了。
王八蛋的大头目当然是这两位:衍国国主石之远和宛州商会会长。唱了若干天的大戏即将落幕,两位主角抓住最后的亮相机会粉墨登场,一番来往对答倒也颇有几分真情实意的味道。装扮成大臣的云湛也坐在宴厅里,一面紧张地扫描着列席的上百号人,一面在心里想:当国主也真够累的,可惜千百年来,还是有那么多想不开的傻子削尖了脑袋往这个口袋里钻。
今天宴厅的中央空出了一大块空地,用于各种表演。云湛对于那些依依呀呀的戏文向来不感兴趣,眼光在宴席上扫过,人们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太大变化。毕竟宛州商会的成员非富即贵,国宴的酒菜果品对他们而言绝不是什么稀罕物,倒是坐在宴席上的坐姿风度更加重要一些。宫女们流水般地上菜,又流水般地把那些几乎没怎么动的餐盘撤下去,让只能天天吃免费卤肉面的云湛看了好不心疼,只能暗中吞吞口水。
接下来的歌舞表演倒是让他颇为感兴趣,毕竟能在宫中表演歌舞的都是千里挑一的绝色美人,焉能不让云湛这个光棍动心。但最后他还是毅然决然地移开了自己恋恋不舍的眼光,继续监视着众人的一举一动。
仍然没有任何异样。仿佛这个夜晚注定要这么平静地结束,接下来的一大帮宫廷乐师也没有制造出什么意外来。但当那些丝竹乐器的声音消失后,云湛立马觉得自己的全身都绷紧了——杂耍班子上场了。
如面馆老板所说,青袖班是目前宛州最知名的大杂耍班子,拥有各种各样的绝活。开场的蹬技就让人们捏了一把汗,一个看起来很是瘦弱的年轻姑娘躺在凳子上,双足飞快地蹬着一个似乎比她的身子还要大的大水缸,真让人担心那个水缸随时会掉落在地上砸成碎片。云湛担心的却是另外一回事:该水缸如此庞大,会不会里面藏了一个小孩儿呢?在大家都看得出神的时候,从水缸里突然钻出一个杀手来,倒是出奇不意的高招。
他悄悄握住了弓箭,死死盯着那个不断旋转的水缸,生怕从中真的窜出一个手拿利刃的小孩儿来。但直到蹬技表演结束,这一幕也没有发生。
云湛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还没来得及长出一口气,杂耍班子里打杂的成员已经收拾了蹬技的凳子,手脚麻利地竖起了几根长杆。这些杆子几乎顶到了宴厅的顶棚,显然是要表演爬杆,这让云湛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如果有一个暗器高手居高临下地释放暗器,其杀伤范围基本可以覆盖整个宴厅。尤其是看到表演爬杆的是几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他就更加紧张了。
少年很快以灵活的伸手爬到了杆顶,并且就在半空中开始表演其各种高难度的动作,每一个细微的小动作都让云湛觉得是在寻找机会施放暗器。
不过高杆表演也终于告一段落,仍旧无事发生,接下来登场的狮虎等猛禽猛兽反而让云湛放松了不少。在这样的场合,野兽能起到的作用反而有限,因为刺杀需要的是一击致命的精确打击,再驯服的野兽也很难做到不出现偏差。
这一夜青袖班的表演对云湛来说就像一年一样漫长而难熬。几乎每一个节目他都觉得危机四伏,偏偏每一个节目都平平安安毫无波澜地演完了,这种感觉就像头顶上悬着一把被头发丝拴着的大斧,因为你不知道头发丝什么时候会断,所以才显得格外难以忍受。
每过一会儿,云湛就会把目光投向大富商全半城。按照失明的画家庞诚彦的说法,此人是天童教中的重要人物,今晚不可不防备着他。但这位富商看上去身体虚胖,气喘连连,倒像是重病缠身的样子。这样的身体状况也能兴风作浪吗?
青袖班的压轴大戏通常是柔术表演,今晚也不例外。这是他们的独门绝活,从小进行严格训练的少男少女们可以让自己的身体扭曲到完全匪夷所思的角度,让观者觉得似乎再多扭一寸,那具躯体就会被生生扭断。在这个高潮到来的时刻,兴奋的不仅仅是在场的宾客们,还有一位本来没有来到宴厅的人。但现在,似乎是受不住这热闹的勾引,这个人也出现了。
他就是国主石之远的儿子,衍国的太子石懿。这个刚刚十一岁的少年性格内向懦弱,早就被传言会被国主废掉,只是不知为何国主一直还没有下定决心而已。他最害怕见生人,对这种出于礼节本应该出场的场合也是毫不给面子地拒绝了。不过眼下盛宴快要结束的时候,他居然还是怯生生地过来露脸了,实在是很不容易。
国主也满脸堆欢,招呼太子来到自己身边坐下,准备等到演出一结束就向贵宾们介绍一下自己的儿子。其实从太子一出现,所有人的视线就已经自然而然地聚集到了他的身上,这也让太子更加觉得扭捏不安。紧随着伺候他的一个三十来岁的宫女连忙搀扶住他,将他轻轻按在了椅子上坐下来。
就在这个时刻,她的身体完全被太子挡住了,但云湛却在那一瞬间注意到,她的目光中骤然闪过了一丝杀气——这是他等待了一个晚上、寻找了一个晚上的真正的杀气。他顾不得想别的,猛地掀翻身前的桌子,身体已经飞窜而出。
——下手的并不是什么少年或者少女,而是一个成年女性,并且并非来自于戏班或者宛州商会,而是早就潜伏在了宫里,自己却被天童教的思维定势所误导了!云湛咬牙切齿。他的反应已经足够快了,掀翻的酒桌更是溅起无数酒水和菜汤,外加带倒了好几个手里端着菜盘的宫女,搞得一片狼藉,周围的宾客们都受害不浅,但毕竟太子和国主所处的方位离自己实在太远,而太子这个挡箭牌也让云湛不敢贸然发箭。他心里一凉,明白自己已经来不及阻止那个宫女了。
在他距离宫女还有足足一丈远的时候,对方已经发招了。她用的是袖箭,出箭速度更快更隐蔽,云湛耳边听到嗖的一声轻响,简直有点完念俱空,已经开始想象国主石之远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的景象了。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告诉了云湛,所谓“出人意料”,出乎你一次意料不算本事,连续戏耍你两次甚至三次才算能耐。那枚袖箭的确发出了,但目标不是国主,不是太子,不是衍国的某个重臣将军,也不是宛州商会的会长,而是——全半城。
全半城,传说中的大善人,但却是曾在黑暗中逼迫庞诚彦作画的天童教的重要成员。宫女打出的袖箭,直直飞向了全半城,接着出现了第三次出人意料:这个看似纯熟到如同本能的动作,事先一定进行过无数次的演练,但这枚袖箭却偏偏……打偏了。它只扎中了全半城的右胸,距离心脏还有好几寸。
而云湛已经不可能再给她第二次机会了,宫女放出袖箭的一刹那,也是她露出破绽的时刻。云湛人未到,箭先行,一箭射穿了她的肩膀,鲜血从伤口飞溅而出,溅了国主和太子一身。
直到这个时候,大内侍卫们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们一窝蜂地涌上前,准备擒住这个已经受伤而无力反抗的宫女,同在宴席上的两位太医则奔向全半城,想要为他治伤。全半城的身子一直在颤抖,看来似乎伤得不轻。这时候宫女做了一个动作、说了一句话,带来了这一晚上最大的“出乎意料”,一下子震惊了宴厅里的所有人。
宫女拼尽最后的力气,赶在云湛扭住她之前,冲到了全半城身边,想要用左手扶起他。
“父亲,别生气了,”她说,“真是对不起,我终究还是不能下手杀你。”
随着这句话,全半城的身体抖得愈加厉害。他一把推开身前的宫女,奋力拔掉身上的袖箭,一下子站了起来。这枚袖箭虽然没能击中心脏,却仍然是很重的伤,但全半城能毫不在乎地站起来,让人们明白了,原来他是个隐藏不露的高手。
“你让我这十多年的谋划都付诸东流了,”全半城叹息着说,“我本来以为你能一击毙命。我告诉过你我已经罹患绝症,你杀我不过是让我提前解脱痛苦,你为什么仍然不能下杀手?”
肩头仍在汩汩流血的宫女沉默了许久,最后她咬着牙说:“因为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父亲。还因为……你当年心太软了,没有把我扔到善堂里去,让我在那种环境里长大。只有从天童教的善堂里培养出来的杀手,才能真正做到心狠手辣、下手六亲不认。很抱歉,父亲,我终究还是没能做到。”
说完,她闭上了眼睛,似乎对自己会被怎样发落已经完全不放在心上了。全半城的目光中却只有怨毒和仇恨,死死瞪着自己那个不愿意杀害他的女儿。宴厅里一下子静了下来,静得可怕,直到国主愤怒的咆哮声响起。
“把他们都拖下去,关起来!”一场盛宴变成了一片狼藉的凶案现场,国主的面子真是丢大了,难怪他那么恼火,“都关起来,审清楚了统统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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