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颤抖起来,身上的藤甲遽然收紧,苍翠的藤条明亮发光,如蛇如虫,争先恐后地钻进它的胸膛,盘震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在痛苦地折叠,伟岸的身躯就如飓风中挣扎的大船。
方飞看得咋舌,这副藤甲不是普通的物件,而是寄生在夸父身上的活物,扎根它的血肉,把元气当做给养。藤蔓编织的也不是什么花纹,而是货真价实的龙文,此刻一一显现,神采飞扬,结成威力无比的符咒,禁锢着这些远古的巨人。
轰隆,老夸父跪了下来,神殿为之震动,其他的夸父神情悲愤,看守们神情紧张,冲着它们举起符笔。
“别动!”盘震强忍痛苦,向着属下挥手示意。巨人面面相觑,全都垂下头颅,裴千牛哼了一声,注目甘棠:“损失多少人?”
“七死一伤。”
“木神鞭。”裴千牛毛笔一扬,空中碧光闪过,出现一根绿油油的藤蔓,粗如手腕,长约十米,上面闪耀许多金白色的符字。
“死七人,每人罚十鞭;伤一人,罚五鞭,共计七十五鞭,”裴千牛目光一扫,“盘甲,你来行刑!”
盘甲面涌狂怒,狰狞如鬼,声音像是一串炸雷:“裴千牛,你别太过分。”
“怎么?”裴千牛笔尖一转,“你也想尝尝仙藤甲的滋味?”
盘甲身上的藤甲应声发光,上面的龙文扭动起来。盘甲看着符字,眼里流露恐惧,扭过脸庞,抖抖索索地看向首领。
“来吧,盘甲!”盘震沉声说道,“这又不是第一次!”
“也不是最后一次。”裴千牛冷冷说道。
“王啊!”盘甲单膝跪下,苍白的瞳子就像死鱼的眼珠,“原谅我吧,我的卑怯和懦弱就像风中的尘埃;相信我吧,我想放声号哭,可是我的眼泪已经干涸。”
“别在意,”夸父王笑了笑,“盘古永生。”
“盘古永生。”盘甲摇晃起身,随手抓过藤鞭,走到盘震身后,抡起鞭子,用力一挥。啪,藤鞭着肉,盘震的颈上出现一道裂痕,紫红色的血水汹涌而出。
“太轻了!”裴千牛呵斥,“我可不是来看你们演戏。”盘甲怒目相向,忽听老夸父喘息说道:“用力打,我挺得住。”
盘甲仰天长啸,震得神殿簌簌发抖,墙上的巨脸更加愁苦,眉尖微微上扬,透出一股怒气。
一声啸罢,盘甲高举藤鞭,尽力挥下,鞭上的符字光芒星散,就像无数金色的蜜蜂围绕鞭子飞舞,落在盘震背上,立刻血肉模糊。藤甲也被劈开,可是藤条疯狂生长,鞭子尚未收回,忽又恢复原状。
盘震闭着眼睛闷声不吭,脸上的筋络根根凸起,就像粗大的钢缆相互绞缠。盘甲大吼一声,藤鞭再次落下,血液溅落在地,点点团团,仿佛紫色的花朵嫣然绽放。
木神鞭拥有克制夸父的神力,十鞭过后,盘震的背脊已是乱七八糟。老夸父依然闭着眼睛,脸上的肌肉却松弛下来,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宁静,仿佛大彻大悟,嘴唇微微翕动,字句透过它宽阔的胸膛在大殿中回响:
“我守卫长夜,从不畏惧孤独;我仰望北辰,从不逃避死亡;创世的主,你在虚无中流浪;壮士的心,永远追逐太阳;浩荡星河是我的苦酒,无边的黑暗是我的毯毡。我从大地中崛起,又在黄泉下长眠,我躺在灵河岸边,听着龙的挽歌,我站了起来,摘下一片叶子,悠闲地吹着,穿过绚烂的桃林,走向永远的归途……”
鞭打的声音伴随老夸父的低吟,糅合成一种神秘古怪的气氛。夸父们闭上双眼,单膝跪倒,仿佛聆听神谕,脸上笼罩着肃穆的气氛。方飞忍不住仰望墙壁,人脸悄然生变,眉梢眼角充满了哀伤的意味。
“它就是盘古?”方飞望着人脸,心中微微恍惚,“它有六只眼睛?”
鞭打结束了,神殿安静下来,只剩下夸父王沉重的喘息。让人吃惊的是,当它缓缓站起,背上的鞭伤也随之愈合,伤口由深变浅,最终完全消失,只有地上的血花,不但没有暗淡,反而更加明亮。
裴千牛挥了挥手,盘震蹒跚地走到一边,盘甲也交还藤鞭,沉着脸退到老夸父身后。
“夸父的事了结了,”裴千牛扫视一干囚犯,“现在轮到你们了。”
看过盘震所受的惩罚,人人都是呆若木鸡。天关星清了清嗓子,沉声说道:“天狱关押着紫微最凶险的犯人,这儿没有怜悯,只有绝对的秩序。你们遭受的一切都是上天的报应,你们顶好老老实实,任何违犯秩序的行为都将受到严惩。哭是没有用的,抱怨都是废话,沉默是你们唯一的物品,除此之外,你们拥有的只有死亡。”
神殿一团死寂,裴千牛严厉地审视每一个人:“当然,你们会有少许自由,可这不是平白得来,需要付出劳作来交换。每四天我会安排一次聚餐,地点就在这座盘古神殿。”天关星顿了顿,冷笑说道:“如果你们越狱,那也是一件好事……”
囚犯们面面相觑,裴千牛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们如坠冰窟:“……那意味着天狗可以饱餐一顿。在这颗星球上,没有任何生灵可以逃过它们的追捕,我给了天狗绝对的特权,可以随意处置它们的猎物。”
说完以后,裴千牛沉默时许,感觉自己的话已经在犯人心里留下了阴影,这才回过头,冲副狱长说道:“巫唐,你给他们安排牢房,另外……”他冷冷打量方飞,“文彦青,你先治好他的腿。”
“遵命!”文彦青低头行礼。
裴千牛又看了看方飞,皱着眉头离开神殿。众人一哄而散,夸父跟着离开,脸色都很难看。巫唐呼呼喝喝,支使看守押送犯人,文彦青冲一个男看守招呼:“阴练华,你帮我送一下病人,我先去收拾房间。”
阴练华嘟嘟囔囔,老大不愿,可是天狱远离紫微,医生只有一个,万万得罪不起。阴练华一面抱怨,一面写出“搬运符”,带着方飞出了神殿。
以太阳为参照,狱医室在天狱的西南边。两人穿过长街,走了半晌,忽听阴沉沉的咔啦声,就像地震时大地崩裂的声音。
“什么声音?”方飞忍不住问。
“夸父语!”阴练华白他一眼,“你没听过?”
“没有!”方飞连连摇头。阴练华把他审视一番:“我说,你怎么赢了魁星奖的?是不是那时候天宗我就在你身上?”
方飞心头火起,抿嘴不答。阴练华哼了一声,说道:“装模作样,这儿可是天狱,看你能撑多久。”
夸父的交谈戛然而止,忽听脚步沉重,盘震拖着庞大的身躯沿着墙根走了过来,盘甲顺从地跟在后面,它们对于人类视若无睹,一步一顿地向前走去。
“你们在干吗?”阴练华大声叫嚷。
“巡逻!”盘震头也不回地说。
“它的伤全好了?”方飞好奇地看着巨人的背影。
“白痴,”阴练华冷笑,“夸父的力量来自息壤,只要盘古还在,就没有什么能真正伤害它们。”
“你是说它们不会死?”方飞惊讶地问
“会,”阴练华顿了顿,“可对夸父来说,死亡不是结束。”
“不是结束?”方飞迟疑一下,“难道会变成蜕?”
“不!你知道凤凰吧?”
“知道!”
“凤凰浴火重生,夸父浴土重生,它们死后埋进息壤,等到适当的时候就能复活。对于夸父来说,死亡等于休息,不过是睡一觉的事情。”
方飞听得心惊:“它们岂不是越来越多?”
“你知道夸父为什么叫‘父’吗?”
“呃……”方飞有点儿后悔在课堂上睡觉。
“夸父只有雄性,所以不能生育,”阴练华轻蔑地看着男孩,“它们的数量不增不减,依靠息壤不断重生,唯一的麻烦在于——每一次死而复生,都会丧失前世的记忆,仿佛一张白纸,需要重新开始。”
方飞想了想,又问:“天狱有多少夸父?”
“十一个!”阴练华简短回答。
“这么少?”方飞大惑不解,“所有的夸父都在这儿?”
“胡扯,”阴练华疑惑地看着他,“其他的夸父都在幽都,”他抿了抿嘴,“准确的说,那些夸父都是尸体。”
“它们没有复活?”方飞怪问。
“没有息壤当然活不了,”阴练华越发困惑,“你没学过《紫薇史》?”
“我脑子笨,记不住……”方飞支支吾吾。
“白痴,”阴练华没好气说道,“道者跟巨灵的战争,夸父是最难缠的对手,它们总能死而复生;最后一战,夸父大多阵亡,支离邪把它们的尸体丢进了幽都的深渊,又把盘古带到这里,把夸父和息壤彻底分开,只留下少许息壤,藏在朱明火宅用于研究。即使这样,幽都也派了重兵把守,不许任何人接近夸父的残骸。”
“天狱的夸父又是怎么回事?”方飞听得入神,几乎忘了断腿的疼痛。
“这是支离邪的慈悲,他不想灭绝夸父,留下了夸父王和它的十个亲信,送到天狱星与盘古为伴。只要这十一个家伙尽释前嫌,与道者和睦相处,那么就让它们复活别的夸父,重新回到紫微生活。”
“结果呢?”
“结果这帮家伙又臭又硬、死性不改……”阴练华忽然瞪着方飞,“我干吗跟你说这些?告诉你,叛道者在这儿不受欢迎,很多人都下了注,赌你活不过一个月。”
“你下注了吗?”方飞悻悻问道。
“下了,”阴练华翻起白眼,“我赌你活不过十天。”
到了狱医室,文彦青换过一身白袍,正在打扫卫生。阴练华抽了抽鼻子,问道:“夸父来过?”
“对!”文彦青说道,“它们在巡逻。”
“好大一股土腥味儿,这些傻大个儿,走到哪儿都是臭烘烘的。”
“天狱离不开它们,”文彦青升起一张病床,示意方飞躺下,“只有夸父能控制息壤。”
“好在我们能控制夸父,这就叫一物降一物。””阴练华唠叨着出了狱医室。
“他是个话痨,”阴练华笑了笑,“你没厌烦吧?”
“还好!”方飞小声说道。
“马马虎虎,”文彦青察看过断腿的伤势,“不过失血太多。”
“要装假腿吗?”方飞怯生生地问,文彦青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你瞧不起我?”
“哪儿会?”男孩摸不着头脑,“我……”
“你以为天狱的医官就是紫微淘汰下来的废物吗?”文彦青不依不饶,“你以为我这样的大夫只能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混日子吗?”
“我哪儿有……”
“你们这些家伙的心思我再也清楚不过了,”狱医尖刻地指出,“你们都认为来这里任职的医官都是无能鼠辈,因为你们压根儿没把自己当人看,所以想当然认为斗廷派来的大夫都是兽医。”
方飞挨了一顿乱棍,活是跳上岸的鲤鱼,张大嘴巴只会喘气。
“算了,懒得跟你多说,”文彦青一副怀才不遇的样子,走到橱柜前,丁零当啷取下一堆瓶瓶罐罐,拔出瓶塞,把各色汁液倒进一个“太玄池”,接下来挥笔念咒,池子里白气翻腾。
鼓捣了半晌,他拎过一个水晶瓶子,里面装满蜜黄色的药膏,走到方飞面前,沉着脸说:“喝下去。”
方飞接过瓶子尝了一口,又苦又涩,难以下咽,膏液黏黏糊糊,进了嘴巴却很活跃,噬咬两腮、冲撞牙齿。他心惊胆颤,吞也不是,吐也不是,一张小脸皱成橘子。
“全都喝光,”文彦青一面发号司令,一面回到“太玄池”继续鼓捣,“超过一分钟,这药会失效。”
方飞吓了一跳,强忍不适,吞下药膏,经过嗓子的时候,简直像做噩梦,直到进了胃里,活蹦乱跳的感觉才慢慢消失。他盯着药膏,鼓足勇气,仰起脖子一口气喝光,那感觉就像吞下了一整窝跳蚤。
“太玄池”传来一股焦臭,仿佛正在烧灼皮肉,过了一会儿,文彦青转身走来,一手托着“太玄池”,一手拎着毛笔,点了点断口,“止血符”失效,血液汹涌而出。方飞来不及惊叫,文彦青毛笔一挥,红白相间的液体从“太玄池”里流淌出来,看上去就像透明的肉冻,翻涌、蠕动,迎头撞上方飞的伤口,柔软炽热,就像一张大嘴,含住伤口用力吮吸。
“肉冻”饱吸鲜血,越来越红,方飞能够清晰地看见里面长出细微的红丝,如同血管一样开支分叉、向着“太玄池”的方向飞快蔓延。
石盆里的液体很快流淌一光,聚在断腿前面,变成一个肉红色的透明圆球,里面聚满了血管、筋络和神经,还有白色的物质在缓慢地生长。方飞分明感觉圆球跟断腿联结起来,正在努力成为自己的一部分,他的心里生出喜悦,直觉这个古怪的肉球正在重塑他的身体。
“会长出新腿吗?”方飞满怀希望,“如果长出来,会跟以前一样吗?”可是看着肉球,他又心生疑虑,这个圆乎乎的家伙压根儿不像腿脚,如果始终都是这个样子,那可比起断腿还要糟糕。他看向狱医,文彦青收起“太玄池”,也在目不转睛地观察肉球,方飞刚要张嘴,忽然生出强烈的睡意。
睡意如此猛烈,可又十分熟悉,他的眼前模糊起来,脑子像是进了冷冻室,所有的思绪都冻结凝固,文彦青的声音就像随风飘荡的蛛丝:“噢……忘了说……你喝的药里放了一点儿‘黄粱汤’……”
“黄粱汤?魂眠?”方飞眼前一黑,掉进虚无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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