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在荒野上沉没,流星坠落在无人的空山,
魂灵飞过沉默的大海,哭泣的西风与它为伴。
悲伤是落花的影子,哀愁跟着白云流浪,
长青的树也枯萎了啊,不息的江河终于干涸,
我把北斗捧在手心,乘着月光回到了故乡……
贺兰长绝在天籁树下低吟浅唱,苍凉的歌声如同萧瑟的北风,吹得每个人的心里都生出寒意。
燕眉心不在焉,一边听着挽歌,一边观察人群——数千名男女换上白衣,环绕苍白色的巨树,就像严冬的积雪一样肃杀冰冷。
悼念者大多是天皓白的学生。老道师执教的生涯十分漫长,学生里既有将近八十的老者,也有十岁出头的新生,上至天道者和斗廷星官,下至默默无闻的江湖隐士……
众多的异类也有出席,除了唱歌的英招,还有多金的猫鬼。牡丹飘浮空中,仿佛事不关己;帝江的触手垂落下来,看上去有点儿无精打采;老夔龙伤势初愈,新生的尾巴就像婴儿的手臂;造化笔挂在树梢纹丝不动,让人怀疑它正在打盹。
为了收拾天宗我留下的烂摊子,学宫封闭了两个多月,学生全都离校,直到七天前才陆续返回。葬礼因此一拖再拖,可当讣告发出之后,世人的热情还是让斗廷感到吃惊。为了参加葬礼,英招王夫妇破天荒在玉京呆了两个月,因为天皓白曾经给予英招族巨大的帮助。
“我们很想报答他,可是一直没有机会,”贺兰长绝沉痛地说,“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葬礼上为他唱一支挽歌。”
英招的声音很适合演唱挽歌,勾起了燕眉许多回忆。天皓白的音容宛然如昨,女孩的心头一阵刺痛,四周传来微弱的啜泣,像是细细的游丝,织成巨大的茧壳把她包裹起来——
世人对天皓白的哀悼已经变成了皇师利最强大的武器,用来扫除异己,简直无往不利。
“我们必须继承天道师的遗志,把对魔徒的高压持续下去,”皇师利站在树下慷慨陈词,金白色的头发吸足了阳光,就像通电的灯丝一样闪亮,“元气集中到笔尖,才能写出强大的符咒。我们必须给予斗廷更大的权威,把道者的力量全都聚集在一起,用一个声音说话,用一种态度办事,任何破坏秩序的行为都是不允许的,任何哗众取宠的声音都应该抹杀,任何自私自利的人物都应该受到民众的唾弃……”说到这儿,白王看向前排的对手,目光炯炯,意有所指。
燕玄机无动于衷,脸上写满了迷茫。燕眉有时怀疑,母亲去世的时候,把他的一部分元神也带走了,朱雀人的天道者只剩下一具拖着残魂的躯壳。她至今还记得母亲的葬礼,父亲站在灵柩前面,久久地凝视妻子的遗容,太阳照在身上,他的面孔苍白透明,白色的丧服在微风中飘动,那一刻,他失去了人类的轮廓,变成一堆燃尽的白灰。他凝望的不再是妻子,而是无尽的深渊,无论怎样努力,永远也看不到想要的东西。
葬礼到了尽头,众人轮流走向天籁树,抽笔写下“镜花符”。素白的“花朵”在树下绽放,成千上万,白雪皑皑。这些虚幻的花朵寓意人生的无常,它们会停留片刻,随后悄然泯灭,没有残花和败叶,就像从未在世上出现过。
燕眉写出“镜花”,心头沉重异常,她迟缓地转过身,发现父亲正在远处等候。她走上前去,跟一个老妇人擦肩而过,后者怒目相向,冲她吐了一口浓痰。
女孩狼狈逃走,快步绕开人群,来到父亲身边。天道者的威慑依然有效,燕玄机的四周空无一人,悼念者尽管目光不善,可也没有人胆敢上前挑衅。
“他们凭什么憎恨我们?”看着人群,燕眉忿忿不平,“就像他们一辈子干干净净,从来没有犯过任何错误。”
“他们怎么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想什么,”燕玄机回头注视女儿,“你要记住,人不只是为别人活着。”
燕眉望着父亲,脱口而出:“可你却为妈妈活着!”
天道者的脸上掠过一抹阴影,他僵硬地回过头,定定望着树梢,仿佛自言自语:“她不是别人,她就是我,她永远都是我的一部分。”
“爸爸……”燕眉感觉莫名的悲恸,趴在父亲肩上,眼泪夺眶而出。
皇师利结束了和英招王的交谈,大踏步走了过来,后面跟着元迈古和巫史。燕眉匆忙抹掉眼泪,直起身子,瞪视三人。皇师利看她一眼,向燕玄机问道:“元珠有消息了吗?”燕玄机沉默一下,说道:“没有。”
“你得赶快!”白王扬起眉毛,“时间不多了。”
“你想说什么?”燕玄机冷冷看着对方。
“天狱里什么都可能发生,”皇师利说道,“我不能保证万无一失。
燕眉心头火起,跨出一步,燕玄机伸手拦住她,徐徐说道:“皇师利,你知道那有什么后果?”
“我不在乎,”皇师利笑了笑,“不管你干什么,我都有办法应付。”
“自负不能赢得战争。”燕玄机声音低沉。
“如果发生战争,我会损失惨重,你会失去一切。”皇师利的目光转向燕眉,“我很好奇,死个妻子你都沮丧了半辈子,如果失去女儿,你会变成什么东西?”
“皇师利,你这个……”燕眉的怒骂还没出口,就被父亲的目光逼了回来。
“我很遗憾。”燕玄机直视白王的双眼。
“遗憾什么?”
“遗憾你失去了儿子,”南溟岛的主人叹了口气,“可我知道,你根本就不在乎。”
皇师利的冷笑凝固在脸上,他点一下头,默然转身走开。巫史稍一犹豫,匆匆跟了上去,元迈古却伫立不动,脸上的笑容十分和气:“电羽大人,关于象蛇元珠,有任何需要鄙人的地方,我都会鼎力相助。”
“我需要信息,”燕玄机盯着阳明星,“你知道在哪儿能找到‘象蛇元珠’的资料?”
“这个么……”元迈古面有难色,“这方面的事务由京伽负责。”
“我问过他了,”燕玄机冷冷说道,“他的回答很含糊。”
“含糊?”
“他说,道魂武库或许有过元珠的资料,但在武库爆炸案里被摧毁了。”
“大有可能,”元迈古连连点头,“从道祖时代起,‘象蛇元珠’就是紫微的绝对机密。如果没有这一次事故,我也不知道元珠藏在天湖下面。”
“我查阅了浑天城所有的资料,包括道魂武库的远古残卷。”燕玄机说道。
“怎么样?”阳明星关切地问。
“一无所获,”天道者的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沮丧。
“太遗憾了。”元迈古叹气。
“好在还有一个地方,或许会有蛛丝马迹。”
“哪儿?”元迈古来了兴致。
“渊部,魂室!”
元迈古扬起眉毛,回头张望:“我让乐当时给您阅览符。”
“不用,”燕玄机扬起一张符纸,“我已经有了。”
“太好了,”元迈古摸了摸胡须,“祝您好运。”
“不客气,”燕玄机笑了笑,“阳明星,你很闲吗?”
“噢,”元迈古听出逐客的意思,尴尬地耸了耸肩,“没错,还有几个老朋友等着我。”
燕眉望着元迈古的身影,咬了咬嘴唇,轻声说:“他在套你的话,他就是皇师利的走狗。他们根本不想让你找到元珠,信息很可能被他们藏起来了。”
“没有象蛇的信息,一切无从着手,”燕玄机低头沉吟,“皇师利没有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不管怎么说,你让皇师利吃了瘪,”女孩眉飞色舞,“他走的时候,那张脸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我真心地为他感到遗憾,”燕玄机微微苦笑,“皇师利的儿子是无辜的。”
“皇秦再也没有露过面,”燕眉沉吟,“他就像从人世间消失了。”
“成为天宗我的傀儡……那滋味可不好受。”燕玄机转过身,漫步向前走去。
“去魂室吗?”女孩赶上父亲,“我陪你。”
“不必了,我想单独进去。”
“按规矩,必须两个人才能进。”
“听着,”燕玄机回过头,严厉地望着女儿,“我不希望你插手象蛇的事,这件事超出了你的能力。当你真正长大之前,我希望你安安静静地呆着。”
“什么叫真正长大?我已经长大了。”燕眉大声叫嚷,引来许多道者驻足观望。
“克制你的情绪,”燕玄机沉声说道,“冲动不能解决问题。”
“我没有……”
“是吗?”天道者的眸子里闪烁微光,“如果你能克制自己,就不会落入天宗我的圈套。如果不是因为你,方飞也不会闯下大祸。这一场浩劫,你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燕眉无言以对,微微窒息。
“就这么定了,”燕玄机转身走开,“你可以自己回去,也可以留下来等我。”
父亲的话句句刺心,揭开了燕眉最痛的伤疤,迫使她直面残酷的现实。事实上,她一直把方飞的过错归咎于自己,如果她不跟巫史斗气,如果她不是一味想要证明自己,如果她没有那么自负……可是,如果没有这些,她也就不是燕眉。
女孩所有的弱点,都在天宗我的算计之内。燕眉千百次回顾前事,结果沮丧地发现——她依然会做同样的事情,就像准点到达的列车,永远在同一条轨道上行驶。
身边的人群变得稀少,清凉的水汽迎面飘来。燕眉回过神来,发现天湖近在咫尺,湖里重新蓄满了水,湖底的地牢已经修复。湖里冷冷清清,没有任何生物,湖水隔绝了阳光,湖底如同死人的眼眸,幽幽冷冷,沉默地注视着天空。
燕眉哆嗦一下,望着死寂湖泊,感觉彻骨的冷意。
“嗐!”忽听有人说道,“这儿是禁区,闲人不得接近。”声音低沉耳熟,燕眉猛地回头,惊喜叫道:“杜风烈!”
女虎探站在不远,穿着悼念的白衣,看上去清瘦不少,可是精明强干一如既往。
燕眉冲上前去,拉住她的胳膊,笑嘻嘻摇晃两下,忽又哭了起来。女虎探先是惊讶,随即叹一口气,默默把她搂入怀里,任她呜呜咽咽,泪流满面。
过了好一阵子,燕眉才平复下来,自觉不好意思,从杜风烈怀里挣脱出来,揉着眼睛问:“你什么时候出院的?”
“有些日子了,”杜风烈笑了笑,“真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看见你哭。”燕眉面孔发热,轻声说道:“抱歉,我一直没有机会看你。”
“没关系,我天生命硬,”杜风烈收起笑容,“你的事我听说了,很遗憾,我也没能帮你。”燕眉不愿多谈往事,回头看向天湖:“百头蛟龙还在下面吗?”
“对!”杜风烈拧起眉毛,“那家伙厉害得要命,几次都要觉醒过来。嘿!别看牢房弄得这么结实,它真要醒过来,这地方就跟纸糊的差不多。”
“它会醒吗?”燕眉有点儿担心。
“很难!”女虎探大手一挥,“我们在牢里装了几个道器,循环播放《神寂之曲》,确保它始终处于‘永寂’状态。不能不说,这是对付它的最佳办法,方飞立了大功,如果没有他,百头蛟龙能把玉京翻个底儿朝天。”
“可这不能抵消他的罪过。”女孩黯然说道,“他已经去了天狱。”
“天狱的情况有点儿复杂,”杜风烈低头沉吟,“我认识裴千牛,那家伙心狠手辣,但会顾全大局。真正要提防的是巫唐。”
“巫唐?”
“巫史的弟弟,裴千牛的副手,”杜风烈严肃地看着女孩,“老实说,我认为方飞有危险。”
燕眉的心沉了下去,脑海里冒出许多可怕的念头,她盯着女虎探看了又看,忽然问道:“你干吗跟我说这些?”
“我想带你去见几个人,”杜风烈抿了抿嘴,“或许对你有些帮助。”
“现在?”
“就在附近。”杜风烈笑了笑,“你要来吗?”
“附近?”燕眉心有疑惑,跟着杜风烈弯曲曲走了一会儿,女虎探停下脚步,说声“到了”。燕眉抬头一瞧,惊讶地说道:“皓庐?”
天皓白的故宅就在眼前,杜风烈走上前去,举起手来轻轻敲门,燕眉忍不住问:“杜……”
“嘘,”杜风烈压低嗓音,“别出声,后面有人。”
燕眉一愣,进入“神读”,果然听见二十米外的树丛里传来细微的心跳,咚咚咚不止一人。她深吸一口气,强忍回头冲动,忽听吱嘎声响,庐门敞开一线,碧无心的绿眼珠亮晶晶转个不停。
“我是杜风烈。”女虎探镇定自若,“我跟山道师约过。”
碧无心打开门扇,多日不见,树精愁眉苦脸,头上的枝叶也枯黄萎靡,它看了看杜风烈,瞅着燕眉犹豫不决。
“别担心,”杜风烈看出树精的心思,“她是自己人。”
树精默然点头,沙沙沙地退到一边。两人进入庭院,燕眉一眼就看见博物架上的古物,瓷贵妃窝在角落,一味长吁短叹,青夫人的眼泪成珠成串,落在白净的瓷瓶上,化为一条淡青色的小溪,无头无尾,宛转流淌;老商鼎了无生气,铜锈更加暗淡;甲将军拿着头盔,百无聊赖地敲打隔板,身边的玉马前蹄半跪,嘴里发出凄楚的低鸣。
“它们怎么了?”燕眉问道。
“天道师走了以后,它们就成了这个样子。”碧无心闷闷地瞅着博物架,“就跟丢了魂儿似的。”
燕眉心中怅然,默默穿过门廊。客厅里安静得出奇,蛤蟆和乌鸦不知去向,墙上的字画也很老实,字儿轻轻摇晃,像在水中飘荡,画里的人物牛马走来走去,举止僵硬,行动迟缓,活是一大群失了魂的僵尸。
屋里气氛压抑,燕眉心中不安,小声问道:“杜风烈,你约了山烂石在这儿见面?”
“天皓白把皓庐留给了山烂石,现在他住在这儿,”杜风烈笑了笑,“不过找他只是一个借口。”
“借口?”
“对!进入皓庐的借口。”
“为什么来这儿?”燕眉烦闷地说,“山烂石去哪儿了?他不在家吗?”杜风烈抽出毛笔,指着那一幅《清明上河图》:“他在那儿。”
“开什么玩笑?”燕眉瞅了瞅那幅水墨长卷,困惑地看向女虎探。杜风烈笔尖扭动,闪过一行符字,瞬间点亮图画。《清明上河图》青光暴涨,画上的汴河水陡然决堤,一股脑儿倾泻在两人身上。
燕眉不及叫喊,眼前景物变换,昏昏黄黄,水墨流淌,四周弥漫浓烈的故纸气息。一个人挑着担子慢悠悠从她前面经过,面目模糊,轮廓古怪,仔细一瞧,竟是水墨画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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