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之前,百里玄空轻易就击垮吕品,从心所欲,好比操纵傀儡,如今这小子精进神速,居然能够抗拒他的目光。
“真是狐神后裔。”摄神者心中凛然,右手打个响指,指尖跳出一团小小的火焰,他鼓起两腮,对准火团,噗地喷出一口元气。
元气遇火暴涨,化为一道巨大的火龙,呼啦啦旋转燃烧,一路嘶吼狂啸,连绵不绝地冲向懒鬼。
懒鬼全副精神都用在对抗敌人的双眼上面,这一股火焰突如其来,大大出乎的他预料。男孩稍一慌乱,分出神识,张口吐出一股浓白的水汽,水克火,火焰势头受阻,停在一米之外,翻翻滚滚,缓慢向前蠕动。
他心神一分,眼神暴露破绽,百里玄空目光如电,悄然侵切进来。吕品激灵一下,匆忙凝神抗拒,水汽失去支撑,火焰来势加速。
抵挡目光挡不住火焰,抵挡火焰又顶不住目光,懒鬼左右为难,陷入莫大困境。
“噢!”简真两眼通红,低头耸肩,冲向纪权。他心知肚明,方飞如果失败,他也必死无疑,撞翻“百爪蜈蚣”,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呵!”纪权头也不回,数十道青气从他身上蹿出,变成长长的藤蔓,粗如人手,活龙活现。
简真眼前青影乱闪,心中不胜慌乱,他左右腾挪,突然脑门剧痛,挨了一记藤鞭。他晕头转向,面部、腰腹接连剧痛,如同七八个拳手围着他挥拳猛揍。
大个儿团团乱转,脸面连中两下,仰天倒在地上。他犹不死心,挺身想要跳起,不防右肩剧痛,一根尖锐的藤蔓扎入他的肩窝,粗暴地穿过锁骨,活是制作标本,冷酷无情地把他钉在地上。
“噢!”简真痛不可忍,发出一声尖叫,“方飞……”
方飞的日子也不好过,他挣扎着想要爬起,却发现动弹不得。问题不在纪权的藤蔓,而在身下那股熟悉的力量,拉扯四肢百骸,直要把他拖入地心。
“土化身?”方飞拧身望去,闻人寒抿着嘴唇,老眼精光慑人,方飞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天真,“血河四神”都是最凶毒卑劣的罪犯,契约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张废纸。潘常赢了还罢,一旦失利,势必群起而攻,这一场赌斗根本没有公平可言,打一开始,“血河帮”就想把他们置于死地。
潘常稳住阵脚,吐出一口血沫,里面两颗牙齿白花花十分刺眼,羞惭、狂怒……各种情绪火药一样填满了他的脑袋,冰煞瞪着男孩,两眼喷吐毒火。
方飞拼命挣扎,无济于事。潘常拔出冰枪咬牙发狠:“狗东西,我们慢慢来!”
冰枪闪电落下,刺穿了方飞的左手,男孩哼了一声,浑身的肌肉因为痛苦剧烈收缩,潘常拧动枪杆,方飞两眼发黑,几乎昏了过去。
“噢!”大个儿叫得撕心裂肝,方飞扫眼看去,简真的左肩、双腿同时被藤蔓贯穿,大身子扭来扭去,就像一条垂死的黄鳝。
火焰已经烧到了吕品眼前,懒鬼眉毛蜷曲、头发焦枯,通身的囚服已被汗水浸透。他的鼻孔呼出灼热的蒸汽,两眼瞪大老大,眼角撑裂流血,火舌吞吞吐吐,距离他的眼珠不过半寸——摄神者居心叵测,想要烧瞎他的眼睛。
“求我,”潘常狞笑出声,“叫我三声爸爸,我让你死得痛快一点儿。”
“做梦!”方飞的回答招来撕筋扯骨的剧痛。
“畜生!”潘常拔出冰枪,两眼通红,他已经气疯了,只有对方的死亡才能让他平静下来。
藤蔓升到半空,对准简真的心口,端头又尖又细,闪烁锐利冷光;火焰点着了吕品的眉毛,懒鬼浑身颤抖,眼睛眯成一线,他无法退让,不能动弹,身体如同傀儡,已被对手控制。
“看你有多硬!”潘常举起冰枪,对准方飞的后颈。他是折磨人的行家,这一枪会切断脊髓,但不会马上死掉,只会浑身瘫痪,保留部分知觉,接下来,他就能一块块地割下方飞的血肉,让他经历人世间最恐怖的折磨。
不甘和悲愤在方飞心中咆哮,生死关头,梦里的寒冰巨龙从他脑海里悄然浮现,瞪着冰白的眼珠,直勾勾盯着男孩,刹那间,方飞进入巨龙的神识,清晰地感受到它的孤独和愤怒。
冰龙飞舞起来,如同冰冷的激流,到达脑子的每一个角落,它的影子充满了方飞的神识,冲散了痛苦和恐惧,与这垂死的男孩合而为一。
冰枪无情落下,方飞吐气开声:“冰龙咆哮——”
这是龙语!微弱低沉,撼动人心。潘常愣了一下,前方白光星闪,无数冰雹翻滚闪现,大如拳头,小如人眼,每一颗都带有冰龙的狂怒,力道万钧,雷光电闪,一股脑儿撞在他身上。
冰煞从头到脚传出破碎的声音,手里的冰枪节节寸断,卷入冰风狂雹,消失得无影无踪。
潘常飞了出去,因为胸骨塌陷,惨叫也被堵在嘴里。可还没完,冰龙的怒气充满了方飞的脑子,纵横激荡,不吐不快,元气不可阻挡地向外喷涌,似有无形的巨手在往外拉拽。
冰雹不断生成,旋转,翻滚,跳跃,碰撞,突破空气的阻挡,残忍无情地向着潘常倾泻。冰煞死命挣扎,不断放出神识,想要阻挡冰雹,可是面对冰龙的咆哮,他的神识就像无声的叹息,他的肉体支离破碎,神志渐渐模糊……方飞在梦里经历的痛苦,冰煞照单全收,只不过,他再也没有醒来的机会。
对于潘常来说,死亡漫长得可怕,但对其他人来说,整个过程不过数秒。眨眼之间,方飞站了起来,潘常倒了下去,铺天盖地的冰雹把天狱最凶残的囚犯砸成了一堆烂泥。
闻人寒躲到玉禾后面,看着方飞两眼发直,男孩没有理他,血肉模糊的手掌对准百里玄空。
火焰嗤的熄灭,百里玄空倒退数步,瞪眼看向方飞,目光仿佛撞上了一堵冰墙,不由自主地缩了回去。方飞目光一转,忽又看向纪权。
“百爪蜈蚣”面皮抽动,藤蔓停在简真心口,额头上流淌豆大的汗珠。他有十足的把握杀掉简真,可是没有信心抵挡方飞的冰雹,他见过许多厉害的道者,可是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他的眼中仿佛出现了幻觉——站在那儿的不是遍体鳞伤的男孩,而是来自归墟深渊的上古妖神。
“放开他!”方飞嗓音嘶哑,可是不容回绝。
纪权心在抖,手也在抖,自尊和性命反复交锋,终于生存占了上风,他撤走藤蔓,不甘不愿地退到一边。
“出了什么事?”盘甲的身影穿过两株玉禾,出现在众人面前,看了看四周的情形。夸父走到潘常身边,扫开成吨的冰块,找到不成人形的尸体,注视片刻,发出一声悠长洪亮的吼叫。
不多时,四周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巫唐带着看守从玉禾林里冲了出来。副狱长的目光落到尸体上面,脸色微变,锐声高叫:“他是谁?”
“潘常!”闻人寒回答。
“谁干的?”巫唐指着尸体,气得鼻子发白。
“我!”方飞小声回答。
“他滥杀无辜!”闻人寒跳了出来,抽抽搭搭的就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小姑娘,“为了几句争执,他就杀了两个人。天啦!我总算知道天皓白为什么会死,他养了一条该死的毒蛇,他是被方飞咬死的,这个忘恩负义的叛道者……”
“你闭嘴!”天皓白的死是方飞心底的伤疤,闻人寒的污蔑让他怒不可遏。
“看呀,”闻人寒缩到巫唐身后,“他还想杀我呢!”
“你说两个人?”副狱长的心思却在别处,“这儿只有一个!”
“在这儿呢!”盘震从玉禾林走了出来,手里拎着蜘蛛猴的尸体,“他挂在玉禾上面。”
“跟蝎尾狼一样的伤!”巫唐盯着蜘蛛猴的胸膛,那里有一个狭窄的伤口,一刺毙命,贯穿心脏。
“戌亢!”盘震叫了一声,天狗凑近蜘蛛猴嗅了嗅,忽向方飞低吼一声,瞳子变得血红。
“方飞杀的,”闻人寒兴奋得脑门发红,回手指点吕品、简真,“他俩都是帮凶,尸体就是这个死胖子挂上去的。”
“我没有……”简真躺在地上虚弱地分辩。
“得了吧!”闻人寒冷笑,“你脸上沾了蜘蛛猴的血……”
“够了!”巫唐怒冲冲转向看守和夸父,“把所有人送回天狱,包括两具尸体。”
方飞伤疲交加,可是始终清醒,冰龙的影子在脑海里盘旋,孤独的愤怒构成坚硬的支柱,支撑他的精神,让他无所畏惧。
他沉默地跟着巫唐,经过息壤回到天狱,刺穿的手掌在流血,可比简真的状况要好上许多。大个儿浑身是血,早已陷入昏迷,懒鬼满身烟火,一条眉毛不翼而飞,看上去怪模怪样,他担心地看着方飞,几次欲言又止,只是默默摇头。
到了盘古神殿,巫史让夸父看住方飞等人,自己急匆匆走了出去。方飞知道他去找裴千牛,心里生出怪异的感觉,很想知道天关星会有什么反应:大发雷霆还是痛心疾首?但已经无所谓了,方飞清楚地知道自己干了什么,按照规矩,他将在劫难逃。
不一会儿,裴千牛急匆匆走进神殿,巫唐小碎步跟在后面。天关星在方飞面前站住,阴郁地扫视一周,目光停留在两具尸体上面,过了时许,抬眼看向方飞,闷声问道:“你干的吗?”
方飞沉默不答,天狱长踏上一步,抬手给他一记耳光。身为甲士,裴千牛以力量见称,男孩眼冒金星,半个脑袋痛得失去知觉。
“是不是你?”裴千牛厉声喝问。
“不光是他,”闻人寒在一旁插话,“还有吕品和简真,方飞是主犯,他俩是帮凶,方飞杀人,他们帮着处理尸体。”
“是吗?”裴千牛拧起眉毛,挨个儿审视懒鬼和大个儿,“你们两个,我要把你们……”话没说完,忽听方飞大声说道:“都是我杀的!”
“你说什么?”裴千牛回眼瞪他。
“人是我杀的,”方飞抬起头,“简真和吕品一无所知。”
吕品吃了一惊,望着他张大嘴巴,方飞冲他微微摇头,声音异常镇定:“潘常是我杀的,蜘蛛猴也是我杀的,他的伤口有我的元气。”
“你用什么杀的蜘蛛猴?”巫唐喝问。
“这个!”方飞左手一扬,多了一把薄薄的冰刀。
“蝎尾狼呢?”巫唐又问,“也是你干的?”
“不,”方飞否认,“他与我无关。”
“可是……”巫唐不死心,还要再问,裴千牛挥手打断他:“已经够了。”
“是!”副狱长缩着头退下去,两道目光在方飞脸上逡巡。
“苍龙方飞!”天狱长徐徐问道,“你承认杀了两个人?”
“对!”方飞并不回避他的目光。
“还记得我在狱长室跟你说的话吗?”
“记得!”方飞低下头去。
裴千牛沉默时许,忽道,“你相信命运吗?”方飞诧异地抬头,发现天关星老了十岁,他长长地叹一口气,接着说道:“我今天明白了一件事,命运这种东西,真是不可阻止。”
“天狱长,”方飞盯着脚尖,胸中波澜起伏,无数话涌到嘴边,却只变成三个字:“对不起……”
“你的手伤得不轻,”裴千牛注视他的手掌,“谁干的?”
“潘常!”
“给他一些血虫凝胶。”天狱长回头下令,女看守郑华音走上来,掏出一管凝胶,抓过方飞的手掌挤在伤口上。
“剩下的凝胶都给他。”裴千牛又说。
“是!”女看守把装着凝胶的软管塞给方飞,男孩接过,心口一热,望着老者不胜感激:“谢谢。”
裴千牛望着他,眼神逐渐变冷,猛地抬头,锐声说道:“盘震,带他去地牢!”
神殿里起了一阵躁动,闻人寒眉开眼笑,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
“这样会不会有问题,”巫唐迟疑一下,“如果他死在下面……”
“后果由我承担,”天关星毅然转身,扫一眼吕品和简真,“把他们送去狱医室。”
“天狱长……”吕品很想挽回点什么。
“闭嘴!”裴千牛把手一甩,急匆匆离开了神殿。
“九星之子!”盘震走到方飞身前,“我是奉命行事。”方飞点点头:“我知道!”
“按规矩我得提醒你,”老巨人顿了顿,“进入地牢,你将失去一切,自由、光明、未来,乃至于生命。”
“我会失去一切,”方飞转过目光,看了看吕品、简真,“可我不会失去朋友。”
大个儿还在昏迷,吕品扁了扁嘴,眼泪忽然流了出来。
“照顾好简真!”方飞冲他笑笑,“也许我还会回来。”懒鬼使劲抹掉眼泪,抽着鼻子说道:“我等你。”
“少做梦了!”闻人寒尖声怪气,“从没有人从地牢回来,他会死在下面,死得默默无闻……哎哟……”他摔倒在地,惊恐地望着盘震。老夸父收回法杖,漫不经意地说:“对于将死之人,我们应保持尊重。”
老头儿张了张嘴巴,可是没敢出声,他的“土化身”固然不差,但与夸父的“镇星术”相比不值一提。
盘震凝望盘古神像,沉默片刻,开口问道,“九星之子,你准备好了吗?”
“好了。”方飞反复告诫自己,绝对不要流泪。
“好!”巨人双手握住法杖,念动咒语,大力一顿,笃,方飞脚下息壤开裂,出现一个深不可测的洞穴。
“啊!”他惊叫一声,笔直坠落下去。
洞口霎时封闭,四周陷入绝对的黑暗。方飞的身子缩成一团,感觉越来越冷,息壤流沙一样从他身边滑过,没有声音,没有光亮,坠落无休无止,方飞感觉强烈的窒息。
不知坠落了多久,忽然停了下来,息壤裹住他的身子,如同柔软的大手,轻轻地把他放到地上。
双脚碰到地面,方飞的身子猛地下沉,强大的引力向他涌来,拉扯他的骨骼,狠拽他的五脏。男孩噗地跪倒,脑子一片空白,所有的血液全都流向了双腿。
这里的重力是地面的数倍,因为深入地底,接近盘古的核心。这位创造紫微的巨灵拥有无与伦比的神力,在祂所有的神力之中,最可怕的就是对重力的操纵。
四周漆黑一团,茫然不辨东西,方飞用尽力气无法起身,汗水极速流向地面,大脑缺血缺氧,很快陷入昏沉。他困倦极了,只想躺下来睡觉,可他知道一旦躺下,再也不可能站起来。
暗中响起浑浊的呼吸声,这比绝对的寂静更加恐怖。方飞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他怀疑自己生出了幻觉,侧耳细听,呼吸声一清二楚,不是来自人类,而是某种巨大的兽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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