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素站立不动,拿不定主意是否离开,她的目光从东向西缓缓扫过,心子跳越来越快,强烈的恐惧攥住女孩,她的双腿微微发软。
“嗐!”萧堇走了过来,“你会寒羽天针?”天素怔了一下,转眼看向女犯:“你知道‘寒羽天针’?”
“当然,”萧堇点点头,“那可是灵昭的绝技。”
“灵昭”两个字像是一道雷电击中了天素,她直勾勾盯着对方:“你认识我妈?”
“呵,”萧堇笑了起来,“你果然是她的女儿。”
“她在哪儿?”天素失去冷静,一把扣住萧堇的胳膊,女犯看了看她的手,轻轻挣脱出来,漫不经意地说:“如果你不介意,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天素被她的话夺走了元神,乖乖地跟着萧堇,走向神殿一角,经过的地方,女犯们肃然起身,自行让出一条道来。天素有些奇怪,可她的脑子全被母亲的下落填满,腾不出任何余地来进行思考。
萧堇坐了下来,打一个手势,几个女犯各自拿出食物,默默凑成一份。萧堇推到天素面前,说道:“吃吧!”
“我不饿,”天素固执地问,“我妈妈在哪儿。”
“先吃东西,”萧堇用手托住下颌,“这是我的条件。”
女孩瞪她片刻,女犯没有退让的意思,天素只好呼出一口气,埋头把食物一口气吃光,放下餐具说:“可以了吗?”
“可以了,”萧堇盯着天素,沉默了几秒,缓缓说道,“你妈妈,她死了。”
嗡的一下,四周的一切都消失了,声音、人影,乃至于整个盘古神殿都不见了,只剩下天素一个,不能动弹,无法思考,只有三个字在她脑海里不断地盘旋:“她死了,她死了,她死了……”
还记得那年冬天,最温柔的哥哥已经去世了半年,苍龙人的叛乱也接近了尾声。她和母亲每天都在转移,身边的叔叔、阿姨不断地消失,有的死了,有的逃了,当他们逃到灵枢山的小屋,一共只剩下三个人——妈妈,戴瑶姑姑和她自己。
那时的她太小了,这让她永远憎恨自己的年纪。长久的颠簸让她疲惫不堪,于是躺在草荐上美美地睡了一觉,做了一个心旷神怡的好梦,梦里面,爸爸和哥哥都还活着,大家聚在一起跳着飞天舞,神龙一边吟啸,凤凰为他们伴奏……可她终于从梦中惊醒,耳边传来犬妖的狂吠,还有狮鹫扇动翅膀的声音。她从床上坐了起来,发现戴瑶姑姑拎着毛笔,愤怒地盯着屋门,妈妈却坐在床边,摸着她的头发,看她的目光有些哀伤,天素还记得她的话,妈妈说:“天素啊,你的头发真美……”
接下来,屋门被炸开了,她清楚地记得闯入的每一个人,巫史排在第二个。没有任何交谈,战斗立刻开始,妈妈挡在天素身前,一个人对付七个虎探。戴瑶阿姨很快倒下了,她被炸得粉身碎骨,沾满鲜血的毛笔落在天素身前,她捡了起来,狂怒地写出符咒,她不记得写了什么符,只记得三个虎探摔了出去,她的第二道符咒把小屋炸上了天,随后看见了密密麻麻的人群。
她们逃不掉了,妈妈退到她身边,说了一些话,可她脑子空白,一个字也没听见。随后妈妈蹲下身子,轻轻地拥抱了她,同时拔走了她手里的笔,跟自己的笔一起交给了巫史。
“乖乖的,好好活下去,”妈妈最后的话她永远记得,“我一定会回来,妈妈永远都爱你。”
说话的时候她始终在笑,天素永远记得她眼角的泪花,随后她站起身向前走去,穿过戒备森严的虎探。当她走到人群的尽头,妈妈回过头来,又冲她笑了一下,那个笑容温婉、坚毅,永远地铭刻在她的脑海里。
她冲了上去,但被虎探抱了起来,她哭、她闹,她拳打脚踢,使尽一切办法,但也无法阻止妈妈离开。妈妈的背影消失了,随之失去的还有她内心的温暖。
两天以后,她被送进了“孤儿教养院”,事实上那是一座少年监狱。她击倒的虎探受了重伤,因此被罚教养四年,前三年她经历了愤怒、挣扎和绝望,她不再说话,更与笑容绝缘,她像尸体一样活着,忍饥挨饿、还有毒打和谩骂,有时躺在床上,真想长睡不醒,可是明天总会到来,苦难周而复始。直到那一个深夜,一个光彩煜煜的老人出现在她的面前。
“抱歉,我来晚了,”老人自我介绍,“我叫天皓白,宽泛点儿说,我是你的长辈。”
天皓白使用了化身,避开看守的监视,把天素从孤独中拯救出来。他耐心地教授她道术,忍受她冷漠无常的坏脾气,他用人格照亮了女孩人生里最黑暗的岁月。一年后,天素离开了“教养院”,天皓白假手陆苍空资助她进入道者学校,并介绍她进入极乐塔充当侍应生。她从来没有亲口感谢过老人,可她把一切铭刻在心,这也正是她痛恨方飞的原因——天皓白是她仰望的对象,他和妈妈一样,都是她生命里的火与光。
火光一一熄灭,世界一片荒芜,天素陷入了记忆的深渊,宁可永远呆在那儿。
“嗐,”萧堇声音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你没事吧?”
天素回到了现实,感觉脸上湿漉漉尽是水迹,她流泪了,可是她根本没有哭泣的冲动,她很悲恸,很孤独,可也仅此而已。她不想哭哭啼啼、嚎啕顿足,哭也好,笑也好,任何外露的情感,只会把血淋淋的伤口展示给凶残的猛兽。这是一个残酷不仁的世界,冷漠是她的铠甲,孤独是她的武器,只要有这两种东西,她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没事!”天素擦去眼泪,回答简短干脆。
她这么快就恢复了常态,萧堇见多识广,也不觉流露出一丝讶异。她试探着说:“对你妈妈的事,我感觉很抱歉。”
“她怎么死的?”天素的声音平板僵冷,让人猜不透她的心思。
“她想越狱,结果……”萧堇不忍再说下去。
天素的心砰砰狂跳,想到了母亲临别时的赠言:“我一定会回来。”没错,她遵守了承诺,她想回到自己身边。巨大的悲恸在胸中呼啸卷过,女孩的面容却没有任何波动,只是冷冷问道:“结果怎样?”
“她被打入了地牢。”
“地牢?”天素扬起眉毛。
“天狱的最底层,”萧堇向下指了指,“就在神殿的正下方,那里是天狱星的核心,传说仅是重力就能把人压垮。”
“那儿有什么?”天素盯着地面,油然生出一丝希望。
“没人知道有什么,从来没有人活着出来,”一个白发苍苍的女囚犯接口说道,“我在这儿五十年了,从没见人活着出来,一个也没有。”
“怎么样才能进去?”冰山女固执的问题让所有人感到吃惊。
“死人可以进去,”老女囚嘲讽地笑笑,“据说夸父用死掉的囚犯来喂养怪兽。”
“怪兽?”天素追问不舍,“什么怪兽。”
“不知道,”老女囚两眼朝天,脸上的肌肉因为恐惧而抖动,“每到月环出现,整个天狱都能听见它的吼叫。”
“月环就是天狱星经过月亮的正下方,遮挡住一部分月亮,从天狱星上看,月亮只剩下一个明亮的光环,”萧堇解释,“就像一个漂亮的白玉镯子。”
“怪兽所以吼叫,也许是因为月亮的潮汐。”老女囚猜测。
“所以别费这个心,”萧堇说道,“除非你想给你妈妈陪葬。”
天素陷入沉默,她并不怕死,可她还有未竟之事,她的仇人众多,魔徒、皇师利、元迈古、巫史,裴千牛……还有方飞。那家伙逃哪儿去了?女孩掉头四顾,看见了吕品和简真,却没发现方飞的影子。
“两个大白痴。”她对吕品和简真的入狱感到无比愤怒。
“你的刑期是多少?”萧堇问道。
“十二年。”天素冷淡回答。
“还过得去,”萧堇苦笑,“我是终生。”
“噢!”天素浑不在意,刚要起身,萧堇按住她手:“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女孩皱眉不解。
“如何生存,”萧堇平静地说,“这里可是天狱,死亡不过家常便饭。”
“我会小心。”女孩随口回答。
“猛兽会吃掉离群的羔羊。”老女囚用阴沉的腔调说,“在天狱,你不可能一个人活着……”天素冷冷打断她说:“我喜欢独来独往。”
“你妈妈可不这样想,”萧堇顿了顿,“她是上一任会长。”
“会长?什么会?”
“青冥会,所有的女犯人都是会员。”
“贾娅也是?”天素轻蔑地问,
“对,”萧堇点点头,“我是现任会长。”
“贾娅害怕你,所以才会睁眼说瞎话?”
“那是为了保护你,”萧堇不悦地说,“不然你会被关禁闭。”
“求之不得。”天素执拗地回答。
“你妈妈一定不会这样想,”萧堇叹了口气,“她冒险越狱是为了谁?”
天素挨了一下重击,坚硬的外壳豁然裂开,柔软的伤口痛不可忍,她望着桌面喃喃说道:“为了我……”
“你得加入我们,”萧堇声音飘忽,“如你妈妈所愿,你要好好活下去。”天素沉默半晌,抬头问道:“如果加入,我能做些什么?”
“发挥你的天才,”萧堇的目光投向远处,“让那些家伙不敢对我们为所欲为。”
天素扭头望去,男犯人纷纷看着这边,眼中的邪恶难以描述。
“好吧!”天素回头宣布,“我加入!”
方飞走在巫唐前面,他有任何异动,副狱长的符笔随时可以把他送上天。
“往左!”到了十字路口,巫唐在后面发号司令,方飞顺从地拐向左边,前面是一条空旷悠长的街道。
“你猜到我是谁,对吧?”巫唐冷不丁问道。
“哦?”方飞随口回应,“您是?”
“看来你没有想象里聪明,”巫唐略带嘲讽,“我真想不明白,为什么巫袅袅老会输给你?”方飞心头一跳:“您是她的?”
“堂叔,”巫唐说道,“我跟巫史同一个祖父。”
“您好像不太喜欢他。”方飞试探着问。
“谈不上喜不喜欢,”巫唐停顿一下,“我的职位是他给的。”
方飞停下脚步,空旷的街道上,听得到自己狂乱的心跳,他吞下唾沫,艰涩地问:“您想干吗?”
“送你去见狱长,”巫唐话中带笑,“你当我要干吗?”
“我知道,巫昂……”
“他是你杀的吗?”巫唐问道。
“不是,可……”
“那不就得了,”巫唐口气轻松,“我才不管你跟巫史有什么过节。裴千牛是我的顶头上司,我可不敢违抗他的命令,所以你最好快一点儿,放风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
方飞如芒在背,低头向前走去,到了街道尽头,忽听巫唐又说:“向右。”他应声右拐,发现一座醒目的小楼,不是千篇一律的息壤,而是打磨光滑的玉石堆砌而成,黑玉的门柱镶嵌在米黄与雪白间杂的石墙上,三角形的深绿色屋顶下悬挂一枚翡翠的天狱徽章,不过六眼人的眼睛是六颗硕大的鸽血宝石,红光充溢其间,暗示盘古正在流淌血泪。
“到了!”巫唐按响门铃,不过数秒,门扇敞开,副狱长示意方飞进去。
屋里陈设奢华,地上铺满华丽的地毯,上面纠缠的花枝让人迷乱,直通屋顶的书架上除了寥寥几本账册,大多都是名贵的雕塑和器皿,正对大门的地方搁着一头巨大的玉石青兕——长着锋利独角的青色神牛。
青兕飞腾跳跃、意气冲天,裴千牛是有名的甲士,方飞怀疑这个青兕就是他的变身,可是当他凝视青兕的一刻,雕塑也徐徐转过头来,蓝宝石的眼珠光芒幽沉。
巫唐没有跟来,大门已经关上,裴千牛也不在房间,方飞只好孤单单站在原地。他的前方有一张阔大的书桌,可以并排睡下四个壮汉,上面放了少许文件和若干饰品,看上去整洁有序。书桌后的座椅安静地等待主人,青兕雕像的下面是一个麻灰色的大理石壁炉,里面燃烧精白色的木柴,让整个房间充满了奇异的暖香。
方飞被那些木柴吸引住了,他发现火势虽然旺盛,白木却没有炭化的迹象,只是发黄发亮,呈现出玉石特有的光泽。
火焰跳了一下,忽然生出变化,焰心诡异扭动,呈现出一棵树木的形状,枝叶扶疏,上有许多细小的东西来来去去,简直就像觅食的蚂蚁,还有一些东西围绕树木飞舞,初看像是飞蛾,细看更像蜂鸟,拥有利爪和尖喙,还有细如游丝的毛羽。
“咦!”方飞轻轻叫唤起来,火焰受了惊吓,“树木”跳动两下,忽然失去踪影,火焰恢复了惯有的形态,摇摇晃晃,不胜慵懒。
“你看到了什么?”裴千牛的声音冷不丁响起,方飞吓了一跳,回头看去,天关星站在楼梯旁边眉头紧皱,老头儿换了一身便装,袖口和襟口都有金丝刺绣,花白的头发盘在头顶,少了几许威严,多了几分和气。
“我?”方飞不知所措,“我在看火。”
“废话,”裴千牛把手一挥,“我问你从火里看见了什么?”
“一棵树!”方飞如实回答。
“树?”老人愣了一下,“树上有什么?”
“蚂蚁和蜂鸟。”
“噢?”裴千牛有些失望,指着书桌前的软椅,“坐!”
方飞局促落座,裴千牛走到餐柜前,鼓捣半晌,端来一盒糕点,一杯清茶,推到男孩身边,用严厉的口吻说:“我从没让囚犯坐在这儿,苍龙方飞,你是第一个。”
“我……”方飞受宠若惊,低头看向点心,发现那些糕点捏成许多了小动物——猫狗兔鹿……正在围绕圆形的盒子奔跑追逐。
“你一定很奇怪,那些木柴为什么一直烧不坏?”
“啊?”方飞从“活糕点”的惊奇中挣脱出来,“是呀。”
“那是玉禾的秸秆,”天关星坐到壁炉边,“它不会烧化成灰,只会越烧越硬,直到变成玉石,传说玉禾的火焰能昭示未来,可我看了十多年,什么东西也没看见。”
“我看见一棵树,那……”
“那是你的幻觉,”裴千牛皱眉盯着盒子,“你怎么不吃?这东西比囚犯的猪食强一百倍。”
食物被简真抢走一半,方飞压根儿没有吃饱,看着甜香扑鼻的糕点,连吞两泡口水,拈起一只小猫,可又不忍下嘴。小家伙卖力挣扎,轻轻噬咬他的手指,方飞只觉痒痒,险些笑出声来,但见天狱长目光严厉,只好硬着头皮塞进嘴巴,糕点入口即化,香软甜糯,里面还有酸甜的糖心,惹得方飞饥火上冲,收起怜悯之心,双手左起右落,一口气吃掉六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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