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制水?”方飞有所领悟,可是望着无所不在的水鬼,又觉信心动摇,他伸出右手,对准一只水鬼,还没转动念头,阿莽一斧头下去,把水鬼劈成两半,方飞无奈另找目标,对准一只提刀的水鬼,抽出元神之丝,把他跟水鬼联结起来。
那家伙陡然一震,方飞的脑海一片亮堂,不但清晰地感应到水里的元胎,更加捕捉到一个人影。那是一个高大健壮的男子,两眼呆滞,无所适从。方飞无暇多想,精神锋锐如刀,切入水元胎和男子之间,活生生把二者分割开来。男子呜咽一声,身影袅袅散去,“鬼”走了,“水”还在,剩下的水元胎落入方飞的掌控之中。男孩心意所指,水人挥舞大刀,回身乱砍乱斫,水鬼措手不及,顷刻倒下一片。
“漂亮!”阿琼高处看见,激动得大声欢呼。
“还过得去,”阿含冷言冷语,“看来他还没那么笨。”
“这才是五行师……”阿莽称赞的话还没出口,水鬼蜂起反击,把转化的水人杀得一滴不剩,可是方飞一通百通,闪念之间,又有两只水鬼转化成人,阵前倒戈,杀得不亦乐乎。水鬼损兵折将,好容易击溃叛逆,突然后方哗变,又有四个水人掩杀过来。
四个、六个、十个……方飞转化的水人越来越多,在水鬼堆里中心开花,水鬼顾此失彼,背腹受敌,男孩信心陡增,双手狂舞,如同操纵傀儡,一口气控制住上百只水人,势如一支大军来去纵横,所过狂雨横飞、水流遍地。
“别恋战!”阿琼高喊,“五行师,往里面冲。”
方飞心领神会,集合水人军团向前冲突,阿琼、阿含“雷李”齐发,炸得火光冲天,阿莽跟随獬豸,斧影转动如轮,独角进退如风,前方的水鬼就像割刈的麦子,成片成堆地倒伏下去。
水鬼去了又来,死而复生,洞壁上的水球重重叠叠,简直就是密集恐惧症的噩梦。可是方飞意念铺张,如浪如网,许多水球来不及变成水鬼,就被他抢先转化过去,骨碌碌滚落下来,长出冰刃、自相残杀,时候一久,水鬼的生长落后于转化,抵挡不住水人,阵势出现缺口,方飞等人一股脑儿冲突进去,迅速深入冰窟。
冲杀二里有余,水鬼渐渐稀落,水人占尽上风。方飞的神经也松弛下来,正想歇一口气,忽听洞窟深处传来一声吟啸,势如惊雷滚滚,激起无限回响,整座冰窟随之动摇。方飞站立不稳,东倒西歪,冷不防一股强风从前方洞口刮出,夹杂无数冰花雪片,吹得他张不开双眼。
“当心,”阿琼的声音在风雪中十分微弱,“这是冰龙息……”
方飞仓皇后退,下意识召集水人,可是念头闪过,始终不见回应,他心觉古怪,眯眼一扫,发现所有的水人当场凝固,变成一尊尊寒冰雕塑,龇牙咧嘴,手舞足蹈,姿态各式各样,偏又动弹不了。
水鬼无论远近,尽被强风吹散,变成片片雪花,随风狂舞,忽聚忽散,一眨眼的工夫,变成无数雪兽——雪狼、雪虎、雪狮、雪豹,落在地上,张牙舞爪。
“停!”方飞双手向前,集中意念,想要转化雪兽,可是已经晚了,神识刚刚侵入一只雪虎,别的雪兽已经扑到身上,张开黑洞洞的大嘴狠狠咬落。
方飞摔倒在地,身上传来撕裂般的痛苦,伴随直透骨髓的冰冷,“雷李”的爆炸在他耳边震响,跟着眼前一黑,男孩失去了知觉……
空虚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又被意识填满。方飞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堆碎片儿,每一块肌肉都在抽搐,每一根骨骼都不听使唤,就连神志也支离破碎,一如黑夜里散漫的星光,费了老大力气才把它们聚集起来。
睁开眼睛,黑暗幽沉,风雪、怪兽、山都统统消失,周围是一个狭小窒闷的房间,横直不过三米,除了身下床铺,再无任何家具。对面墙上有个小孔,些微光亮照射进来,留下一个四方形的亮斑,左边墙壁上嵌着两个白木符牌,依次用红字写着“盥洗符”和祛除污物的“清理符”。
“这是牢房?”方飞恍然醒悟,他又回到了天狱,而今就在那些四方形的“积木”里面。所谓的“丙离国”,不过是一场真假难分的迷梦。
方飞望着墙壁微微出神,梦境里草木鸟兽、喜怒哀乐,乃至于每一片雪花都那么真切,摸一摸身上,竟有不少瘀伤。他使劲揉弄脸颊,挣扎着爬起身来,走到墙边,把手按在“盥洗符”上,水珠化为细雨,稀稀疏疏地洒在身上,天狱空气干燥,符咒搜集的水分也很稀少,仅能润湿身体,很难洗得畅快,不过冰凉的水滴让他彻底清醒,感官慢慢舒张,感受到真实世界的枯寂和荒凉。
梦境还在脑海里盘旋,尽管知道一切都是虚幻,方飞还是忍不住揪心。失去了“五行师”,山都必将陷入险境,那些小人儿如何应付冰雪猛兽?随着大梦醒来,复活“天皓白”的宏愿也变成了一个荒唐的泡影。
他伸出右手,借着微光凝视手掌,曲折交错的掌纹一如变幻莫测的人生。水珠淅淅沥沥地落在手上,方飞忍不住贯注精神,依照梦中所学,尝试御使水珠,一刹那,他的神识轻易钻进水滴,捕捉到其中的元胎,方飞先是诧异,跟着狂喜,念头一闪而过,手心的水珠如同梦幻般飘浮起来,点点滴滴,晶莹闪亮,宛然无数星辰,布满黑暗牢房。
“聚!”方飞轻叫一声,水珠应声凝聚,结成一颗晶莹光亮的水球,落到方飞指尖,随他心意忽远忽近,忽上忽下,变化无方,煞是好看。
“怎么回事?”兴奋劲儿过去,男孩忽又迷惑起来,如果这是现实,他又为何做到了梦里才有的事,或许他并未醒来,只是落入了另一个梦境。
“咦!”他想到一件事,匆忙低头看去,双腿一条不落地长在身上,齐齐整整,分毫无损。
“果然是梦?”方飞跌坐在床上,床铺是息壤变化,不软不硬,小有弹性,他撩开裤腿,仔细察看左腿,发现肌肤细嫩光滑,宛如新生的婴儿,以先前的断口为界,上下肤色决不相同,重生的部分更为白皙。
上一次看见左腿,上面还有一个可惊可畏的肉球,而今长出了货真价实的腿脚。方飞摩挲新腿,心神恍惚,转眼观望四周,但觉一切都很古怪,他起身轮番跺脚,比起右脚,左脚颇为乏力,想是新生的缘故,腿上的肌肉不够结实。
“这是真的吗?”他回身坐下,仍是不敢确定,断腿重生这种事,真的就像做梦一样。
呆了一会儿,外面嘈杂起来,响起数声放纵的唿哨,可是很快消失,变成窃窃私语,沙沙沙钻进方飞的耳朵。他心生好奇,起身走向方形小孔,正要向外窥望,眼前忽地一黑,身前墙壁裂开,出现一道窄门,夸父毛茸茸的小腿杵在外面,盘甲的声音当空炸响:“出来吧,小不点儿们,聚餐的时候到了。”
巨人说完走开,方飞愣怔一下,慢慢走出牢门,阳光无遮无拦地洒落下来,他一时睁不开双眼,手搭凉棚,抬眼观望,日头苍苍凉凉,挂在星穹深处。更多的光亮来自紫微,绚烂星球反射阳光,融合惨白的月光,一股脑儿倾泻在天狱星上面。可怪的是,尽管三星齐照,四周依旧灰暗,息壤能够吞噬阳光,光线很难逃脱它的捕捉。
囚犯三三两两地从牢房里走了出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衣衫邋遢破旧,面容憔悴苍白,他们终于见到天光,眼里流露出快活的神采。
十一个夸父分散各处,仿佛十一座高塔,精白色的瞳子炯炯放光,探照灯似的扫来扫去。守卫们也站在高处,手持毛笔居高临下,监视人流穿过街道,分从四面八方拥向盘古神殿。
方飞蹒跚向前,新腿不但乏力,脚掌摩擦地面也隐隐作痛,冷不防一个年轻男囚从他身边掠过,狠狠撞上他的肩膀。方飞脚下失衡,险些摔倒在地,四周爆发出哄笑,“狗瘸子”、“死裸虫”的咒骂不绝于耳。方飞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但觉强烈的敌意在空气中涌动,附近的犯人纷纷向这边靠拢。
想到阴练华的话,方飞下意识握紧拳头,他留意空气里的水分,心子怦怦乱跳,这儿不是梦境,他从未在现实中使用“水化身”攻击真人,如果不能奏效,或许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别闹了,”洪亮的声音滚过上空,盘震的巨影笼罩下来,“如果我是你们,最好保持安静。”
敌意消失了,犯人垂下眼皮,沉默地走开。盘震的威慑相当奏效,在这个鬼地方,夸父就是活生生的神。
“谢谢!”方飞逃过一劫,冲着巨人点头致意。盘震默不做声,牵着天狗戌亢,拖着沉重的步子穿过星罗棋布的牢房。
“没关系,”冲撞方飞的男子在他身后低语,“夸父不会永远跟着你。”
方飞回头看去,那人二十多岁,又高又瘦,脸色焦黄,眼珠凸出,手脚格外细长,看上去像是一只巨大的狼蛛。他凶狠地瞪了方飞一眼,把手揣进兜里,甩开长腿一溜烟走远了。
方飞呼出一口气,回过头来,拍面见到了蝎尾狼。一段时间不见,望气士有些灰头土脸,贼溜溜的眼珠把方飞从头打量一番,边瞧边说:“那是蜘蛛猴。”
“你说什么?”
“撞你的小子,”蝎尾狼笑道,“他是血河帮的骨干,闻人寒的小跟班。”
“血河帮?闻人寒?”方飞莫名其妙。
“我来给你上一课,”望气士相当热心,勾住小度者的脖子,“天狱里的囚犯并非一盘散沙,而是东拉西扯地分为三拨:青冥会、玄黄党、血河帮。青冥会都是女犯,她们人数较少,不抱团无以生存;男囚犯分为两派,玄黄党和血河帮,前者没有命案,比如说我,坑蒙拐骗,弄点儿小钱;血河帮可就不同了,都是杀人越货、穷凶极恶的亡命徒,手上不沾人血,根本无法加入。这些家伙大多判了终生监禁,树大根深,心狠手辣,天狱里就数他们势力最大,被他们盯上,等于判了死刑。”
方飞暗暗心惊,忙问:“他们盯上我了?”
“那还用说,”蝎尾狼呲牙一笑,“你运气不错。”
“干吗盯上我?”方飞直觉一股冷气在小腹里乱蹿。
“不知道,”蝎尾狼冷笑,“也许因为你是‘叛道者’。”
“他们不也杀了人吗?”
“对于血河帮来说,杀人是一种荣耀,叛道入魔倒是耻辱,”蝎尾狼眨巴眼睛,“再说你的名气太大了,干掉九星之子能让他们吹嘘一辈子。“
“混蛋!”方飞的脑子一阵闷痛,看着周围不怀好意的人脸,生出一股子想要呕吐的冲动。
“没办法,这都是命,”蝎尾狼挺起胸脯,“我是不会看错的,你一脸死气,注定要死在这个地方。”说完这些,望气士神气活现地走开了。
方飞将信将疑,蝎尾狼的算命或许有误,蜘蛛猴的敌意却丝毫不假,他跟这些杀人凶犯从无瓜葛,但因“叛道”的罪名成了靶子。方飞恐惧之外,又觉忿忿不平。
经过空旷的广场,方飞一瘸一拐走进神殿,向日空旷的大厅塞满长桌长凳,颜色灰白冷峻,都是息壤所变。几个守卫站在门边分发食物,所用的杯盘碗盏也是息壤,这东西可软可硬,可粗可细,变成的餐具坚硬如钢、轻薄如纸,单论光滑细腻,胜过金属陶瓷。
比起餐具,食物更加寒碜,一碗白惨惨的稀粥,若干不知名的肉块,煮得半生不熟,还有几片不黄不绿的叶子,掺杂在烤焦了的面饼里面。
方飞满腹心事,领了食物找到一个空位,刚要坐下,一个壮汉闪身抢到,耸肩把他挤到一边。方飞东倒西歪,险些打翻了手里的饭菜,他孤单单呆在原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茫然看向四周,不知何去何从。
“嗐!”有人大声招呼,“方飞,这边。”
他扭头看去,吕品坐在左边角落,指着身旁空位。方飞心口一热,匆忙赶了过去,发现简真也在,大个儿盯着光溜溜的餐具,脸上挂着空洞的表情。
“你怎么了?”方飞坐下来肘了肘简真。
“我吃完了,”简真咕咕哝哝,“还把每个碗都舔了一遍。”
“不能添饭吗?”方飞同情地问。
“如果可以,我会坐在这儿吗?”大个儿有气没力地说,“这也叫聚餐?明明是舔碗。别说六年,用不着三个月我就得饿死……”
“你判了六年?”方飞终于想起这件事,“吕品,你几年?”
“九年!”懒鬼得意洋洋,“我可是主犯,他只是个从犯。”
“我怎么这样倒霉,遇上你们两个大衰鬼!”简真眼泪汪汪、怨天尤人,使劲骂了一通,肚子更加空虚,忍不住又捧起粥碗,想象早已消失的稀粥,伸出舌头舔了又舔。
方飞心中有愧,默默埋头喝粥,忽觉有人轻踢左腿,抬头一看却是吕品。
“嗐,”懒鬼笑着说,“你的腿长出来了?”
“呃,这是真的吗?感觉像在做梦。”
“我倒想做梦,”简真气恨恨地凑上来,“一觉醒来就躺在学宫。”
“你一觉醒来,肯定躺在猪圈,”吕品一巴掌把大个儿的胖脸扇到一边,转向方飞说,“只要元神完好,断掉的手脚都能长回来,真正糟糕的是元神受损。喏,记得北野王吗?他的腿一定是被‘神剑符’砍断的,那道符不光砍掉手脚,还能斩断元神,如果元神残缺,断掉的部位也会永远跟他告别。”
“我希望有人用‘神剑符’割掉你的舌头。”大个儿恶毒地诅咒。
方飞摸了摸新腿,终于确定身在现实,一颗心悠悠落下,低头咬一口烤肉,但觉软绵绵毫无嚼头,忍不住问:“这是什么肉?”
“根据我的研究,”吕品挑起一块烤肉,“这应该是‘垢蛆’。”
“呃……”方飞的肉块堵在嗓子眼上,不上不下,进退两难。
“胡扯,”简真气冲斗牛,“垢蛆根本不会死,碎尸万段都不会死,吃垢蛆,呸,它会先吃掉你的舌头。”
方飞听得一呆一愣,但觉大个儿言之有理,勉强按捺恶心,拿起面饼塞进嘴巴,没想到这个难看的玩意儿十分美味,外酥里软,糯中带甜,一股奇香在嘴里弥漫,上冲头脑,下润心脾,方飞忍不住狼吞虎咽地连吃两口,忽觉有人注视,掉头一看,简真两道目光热辣辣盯着面饼,喉头一上一下,一个劲儿地吞咽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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