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球在方飞的手心跳动,灼热的亮光均匀地铺洒在粗糙的地面上。他的右手向前推出,神识注入息壤,地皮应念一动,徐徐拱了起来,先是浑圆如球,渐渐向上拉伸,升到男孩一样高矮,变得椭圆修长,如同一颗竖立的鸟蛋。
“变!”方飞低喝一声,神识裹住息壤,清晰地触摸到了每一个土元胎。
息壤中的元胎多而密集,活跃无比,统统挤在一起,仿佛血肉相连,简直密不可分。方飞试图控制元胎,几次三番都被息壤拒绝,一想到灵昭危在旦夕,他就焦躁起来,强行控制元胎,后者奋力反击,把他的神识赶了出来。
方飞快要疯了,拼命压榨元神,神识漫如潮水,反复冲击息壤。两股神识在息壤里交锋,方飞身前的“鸟蛋”凹进凸出,剧烈地改变形状,忽而拉长,忽而变粗,甚至显现出人形轮廓,眉眼口鼻呼之欲出。可是好景不长,很快形影模糊,变回光溜溜的卵形——那是盘古的形状,任由方飞如何攻击,沉睡的巨人如同崇山峻岭,巍然屹立,不可动摇。
元气很快耗尽,元神疲惫不堪,方飞恶心想吐,浑身发软,因为紧张和沮丧,精神到了崩溃边缘。
“变!”他大吼出声,叫声凄厉凄凉,在牢房里反复回荡。
他感觉前所未有的无助,一想到灵昭正在经历的凶险,他的心就在滴血。那个悲惨的女道师,在这儿度过了漫长的十年,没吃没喝,不见天日,无休无止地对抗残暴的魔徒。皇师明活着是因为邪恶的信念,灵昭能够活下来,全是因为对女儿的思念。
可这一切都要结束了,因为一念之仁,她帮助了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孩。她救了方飞,却把自己推进了火坑。
“变呀!”方飞又吼一声。他掏空了元气,他的神志飘浮起来,意识渐渐模糊,猛可景物变幻,息壤消失了,火焰不知去向,昏黄的光亮弥漫四方,忽来忽去,鸟儿一样自在地飞翔。
这一幕似曾相识,方飞很快意识到这是梦里见过的盘古元神。无尽的压力猛扑上来,沉滞的感觉布满全身,他下意识扭曲身子,顺应巨大的压力,徐徐滑入那一片黄光……
“这就对了,”一个声音在他身后说,“顺从祂,不要对抗。”
“天道师!”方飞回过头,身后空无一人。
幻象消失了,他又回到牢房。方飞不胜迷惑,刚才他没有做梦,却自然而然地进入了幻觉,盘古的压力清晰可觉,天道白的声音也如在耳边。但这一段幻觉点醒了他,让他明白了症结所在,为了救人,方飞试图控制息壤,不料适得其反,激起了盘古的反抗。土巨灵拥有开天辟地的伟力,方飞强攻硬打,好比以卵击石。
“顺从是为了消除敌意,盘古会试探你、考验你,你不能抗拒祂,也不能融入祂,你得在顺从与融合之间保持平衡。如果做到这一点,那么你就能与盘古建立起一种联系,透过这种联系,你会获得土巨灵的力量。”
梦里老道师的话语在脑海回荡,方飞深感羞愧。天皓白早已指明一切,可他放任焦虑和愤怒,完全忘记了已经领悟的道理。
“顺从而非对抗……”方飞调匀呼吸,打起精神,凝目望去,发现失去神识支撑,息壤已经缩了回去。他闭上双眼,伸出双手,神识注入地面,息壤悠然升起,如同一个越吹越大的气泡。方飞平心静气,不再对抗盘古的元神,神识柔滑如丝,顺着盘古的意念在息壤里流转,就像一块随意变化的黏土,填满元胎之间细微的空隙。
盘古失去了敌意,神识随他流转,双方不断融合,又不断分开。分分合合,来来去去,方飞的意识脱离了身体,一点点跟息壤里的土元胎联结起来,盘古的孤寂呼啸而来,伴随来自地心的无尽活力,这种活力意味着强烈的渴望——
永无止境的生长,填满所有的空虚。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方飞一分为二,他望着息壤,息壤也在打量着他。闪念之间,息壤变成了男孩的模样,高矮胖瘦,惟妙惟肖,它抿着嘴巴,歪着脑袋,眼珠滴溜乱转,就像初生的婴儿,好奇地审视这个世界。
方飞看着泥人,心里有点儿糊涂,不知道这是自己的化身,还是盘古的分身,泥人的体内,两种神识并存不悖,一半属于盘古,一半属于方飞,两种神识融合起来,形成了某种焕然一新、不可言说的东西。不是自由意志,胜似自由意志。
方飞走了一步,泥人同步走出,他旋转一圈,泥人也随之旋转,两人宛如真实与镜像,隔着虚空翩翩起舞。
方飞停了下来,望着对面的泥人,心里充满水乳交融的感觉。
“你是我吗?”方飞喃喃问道。
“我就是你!”泥人开口回答,一时间,方飞也闹不清它在重复自己的心思还是宣示盘古的意志。
“去找灵道师!”方飞下令。
泥人转身走向墙壁,晃一晃,穿墙而过。方飞眼前的景象一下子变了,先是昏黑幽沉,随之微微发亮,四周黄乎乎、热烘烘,既不清晰,也不模糊。
他很快意识到,这些画面来自泥人,他正以化身的视角观看一切。发出黄光的物质是息壤,常人只能看见泥土,化身却能透过泥土看清本质。土元胎的光亮驱走了黑暗,有如指路明灯,给穿墙的同类指明了方向。
这感受古怪极了,方飞心跳血涌,紧张地操纵着化身,唯恐一不小心瓦解崩溃,可他很快发现自己杞人忧天,泥人身在息壤,完全无拘无束,堪比剑鱼分开海水,四周的息壤犹如融化的油膏,滑滑溜溜,毫无阻力。
泥人恣意地遨游,很快撞上了“蓐收金门”。金门冰冰凉凉,方飞撞了几下,果然坚不可摧,他驾驭泥人绕开金门,反复试了几个方向,息壤忽然消失,进入一座牢房,可是空无一人,并无生命迹象。
方飞继续搜寻,不断放出神识,透过泥人在息壤里扩张。不多时,他捕捉到若干声响,除了激烈的碰撞,还有阴沉沉的雷声。
“左前方!”确定了声音的位置,泥人向前飞奔,穿过两座空牢,声响越来越近,方飞感觉一阵莫名的兴奋——既然还在搏斗,足见魔徒没有得手。
搏斗就在前面,方飞放慢了速度,神识铺张扩散,很快勾画出牢房的轮廓。泥人悄无声息地滑向左边墙角,徐徐钻出墙壁,偷偷向外窥探。
牢里上下四周布满了灌木藤蔓,密层层俨然原始丛林。对于土化身来说,这些脆弱的植物十分凶险,一旦碰到踩到,好比虫子撞上蛛网、马蹄踩中铁刺,藤蔓根须钻进化身,能像剃刀一样切开息壤,甚至打破元胎的黏结,把整个化身搅成一团烂泥。
这是灵昭布下的陷阱,用来迟滞魔徒的攻势。枝叶里,藤蔓间,大小两道人影正在忘我搏斗——
皇师明磕磕绊绊,常被植物缠住,浑身金刃翻飞,不断切开羁绊,两人相隔不过一米,息壤的微光映照出灵昭的样子,女道师的真身与化身容貌相同,可是满头白发、脸如白纸,身上血迹斑斑,左肩和右腿伤势严重,左臂软软垂下,右腿一瘸一跛,每一次跳跃,都给她的脸上留下痛苦的痕迹。
可她没有一味退让,而是不断奋起反击,反击来自双手食指,左起右落,指尖划过虚空,留下淡青色的光痕,勾连不断,闪耀不灭,微微扭曲蠕动,竟是精妙的龙文,
她在书写符咒,用的不是毛笔,而是两根手指。
指头也能写符,方飞闻所未闻,不过事实就在眼前,不但龙文耀眼,龙语也从灵昭口中吐出,风雷齐鸣,正是方飞先前听见的声音。“极烈符”化为大火涌出灵昭的指尖,呼啦啦裹住了扑来的魔徒。牢房里高温灼人,魔徒身上的金刃在火焰里融化,变成亮闪闪的雾气,周围的植物争相钻进火里,缠住魔徒的手脚,助长奔腾的火势。
皇师明变成一个火球,他大力一缩,忽又向前蹿出,如同蜕皮的毒蛇,整个儿钻出火焰,左臂暴涨伸长,掐向灵昭的脖子。女子仰身躲过,脚下踉跄未稳,小腹传来剧痛,魔徒的右脚仿佛刺刀,嗤地贯穿了她的身子。
灵昭摔进灌木丛里,口中发出痛苦的呻吟,眼前微微一黑,巨大的影子向她压来。
砰,撞击声沉闷异常,皇师利向左翻出,滚到一边咆哮如雷。
灵昭满心诧异,挺身坐起,忍痛望去,但见魔徒的身子臃肿不少,皮球似的翻来滚去,定眼再瞧,她失声惊叫:“方飞……”
“方飞”就在那儿,活是一只考拉,手脚齐下,搂住皇师明的脖子。
灵昭喜极而泣,先前见到皇师明的化身,她以为男孩遭了毒手,心中悲愤绝望,只想以死相拼,谁想方飞不但活着,而且练成息壤化身,危难关头,缠住了魔徒,把她从鬼门关里拉扯回来。
“断呀!”方飞四肢发力,想要拧下敌人的头颅,这是化身的中枢,脑袋一丢,化身也会崩溃。可是魔徒的脖子有如铁柱,使尽力气也撼动不了,忽然身后风起,皇师明的手臂翻转过来,吐出两截金刃,嗤嗤两声,刺入他的胸背。
化身受创,本体也觉痛苦,方飞呼吸不畅,身子像被劈开。他闷哼一声,放出“火魔千手”,轰隆声响,火焰点燃自身,熔化体内金刃,随后滚滚向下,形同百十条燃烧的铁索,把皇师明从头到脚缠绕起来。两人同时陷入火海,方飞仿佛置身熔炉,灼痛从内到外,汗水淋漓而下,呼吸的空气就像沙漠的焚风。
魔徒怪叫一声,沉身潜入息壤。失去空气支撑,火焰立刻熄灭,方飞无奈放手,掉头就走,皇师明紧追不放,两人绕着牢房疯狂追逐,一如虎鲸追逐海豹,息壤软如水、滑如油,紧紧围绕在两人四周。
土遁极耗元气,短短十秒,方飞就被掏空,真身气喘如牛。魔徒的速度丝毫不减,皇师明是顶尖儿的甲士,元气充沛,超群绝伦,霎时逼到近前,右手迅猛抓出。方飞有所察觉,尽力一蹿,像是飞鱼出水,破土而出,滚回牢房。
皇师明一抓落空,跟着钻出息壤,忽然青光满目,无数光团灿如繁星,化为一股激流向他涌来。
树王灵孢!皇师明吃过这些光团的苦头,下意识想要缩回土里,不防人影忽闪,方飞反身扑来,一把将他搂住。皇师明叫声“好”,抓住男孩,双臂发力,想要把他撕成两半,忽听噗的一声,方飞浑身爆出根须藤蔓,粗细不一,数以百计,皇师明就像抓到一只刺猬,千蛰万刺,无从着手,但觉手臂剧痛,根须毒虫一样钻了进来。
方飞孤注一掷,把灵孢藏在体内,化身人肉炸弹,扑向魔徒的一瞬,灵孢变成根须冲出身体,也把皇师明钉在一块儿。
魔徒凄声怪叫,急要摆脱方飞,可是男孩不顾生死,拼命把他抱住,木克土,藤蔓扎根息壤,源源吸走皇师明元气,魔徒浑身发软,极力变出金刃,一面切断藤蔓,同时斩向方飞。
方飞早有防备,使出“火魔千手”,火流跟随藤蔓涌向金刃。皇师明无可奈何,召出水化身应对,水光湮没火焰,又被息壤里的藤蔓吸走,灵孢雨点般落到魔徒身上,生根发芽、汹涌暴涨,连同方飞一起,化为活生生的枷锁。
魔徒摆不脱,挣不开,精气飞快流逝,禁不住咆哮连连。
“皇师明……”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虚弱里透着坚毅。魔徒应声回头,灵昭抿着嘴唇站在他身后,脸上血迹未干,眸子幽幽发冷,右手食指吐出一束冷青色的光芒,凝聚不散,长约八寸。
“神剑符……”皇师明尖叫一声,缩身想逃,可是藤葛纠缠,动弹不了。灵昭手指一挥,青茫茫的剑气一扫而过,魔徒浑身僵挺,脑袋转了半圈,骨碌碌向下滚落,啪地摔成一堆烂泥。
方飞怀里一空,皇师明雄伟的躯干化为泥浆,软乎乎、滑溜溜,从他双臂之间悄然溜走,剩下的藤蔓、枝条彼此纠结,呆柯柯杵在那儿,活是一副奇怪生物的骨骸。
男孩愣了片刻,方才意识到敌人已被打败。他收回双手,缓慢后退,息壤从脚底涌出,飞快地修复残缺的躯体。
咕咚,灵昭摔倒在地,躺在那儿两眼紧闭,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完成了决胜一击,到了这个时候,已是油尽灯枯。
“灵道师……”方飞冲上去扶起女子,用手探了探,鼻息微弱,心脏还有搏动。
“还活着!”方飞放下灵昭,颓然坐下,他伸出食指,轻轻挥舞,试图书写医疗符咒,可是写来写去,符光零零星星,无法结成文字。
“你想写符?”灵昭的声音虚弱传来,方飞回头一瞧,女道师张眼看来,眸子暗淡,男孩讪讪收手,说道:“我随便试试。”
灵昭注视他半晌,试图支撑起来,方飞把她扶到墙边,背靠墙壁坐了下来。
“多谢!”灵昭定眼望着他,露出不易觉察的笑容,“苍龙方飞,你总能让我吃惊。”
“我来迟了。”方飞歉然说道。
“不迟,”灵昭笑了笑,“还能见最后一面。”
“最后?”方飞不禁骇然,“您在说什么?”
“我伤得太重,”灵昭看看自身,“这一次怕是过不去了。”
“不可能,”方飞急声说道,“我会救您。”
“怎么救?”灵昭苦笑,“这里什么也没有,没有药,没有大夫……”方飞忽然说道:“用符咒呢。”
“符咒?”灵昭摇摇头,“我一个字也写不了。”
“灵道师,”方飞迟疑一下,扬起食指,“怎么用手指写符?”灵昭盯着他,半晌问道:“你会说龙语吗?”
“会!”方飞点头。
“果然,”灵昭叹了口气,“你从来不会让我失望。”
“这跟龙语有什么关系?”
“因为……”灵昭扯动伤口,痛得倒吸冷气,“最早书写符咒的生灵不是道者。”
“不是道者?”方飞脑海里闪过一个修长宛转的影子,心血上涌,脱口而出,“是龙!”
“不是普通的龙,而是神龙,”女道师纠正男孩,“祂们用的也不是毛笔,而是祂们的身体。”
“身体?”
“神龙把身体当做符笔,把天地当做符纸,写下壮观绝伦的符字。”
“这么说,书写符咒不一定要用毛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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