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卫夫让他们回房间后先小睡一会儿，但他们每一个人能没有睡着，最后一个找一个，一个找一个，都聚集在了卫夫和招风住的房间里。
在卫夫的徒儿们来这里之前，招风躺在床上，跟卫夫一起回忆千年之前的事。虽然他们什么都没有想起来，但他们很喜欢这样互相嘲笑对方记忆退化的时候。他们已经认识很长时间了，从卫夫作为长安最小的徒儿来到‘天涯咫尺’开始，他们就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
在白樨他们敲门进来后，卫夫便将招风扶起来，依靠着床头坐着。卫夫则跟他的徒儿们一起盘腿坐在地上。
因为离昙花盛开的时间还早，大家又都无聊得不知要干什么，于是异口同声地要让师父讲他过去的事情。
“过去的事...”卫夫为难地说，“我都已经忘记了呀。”
“忘记了？失忆了？一点儿都不记得了吗？”奈凉着急地问。
“也不是全都忘记了，关于长安师父的事情我还记得一点，招风的事也记得一点。其余的同门师兄弟...”卫夫闭着眼睛又做了一次努力，睁开眼睛后还是一无所获，他不抱希望地说，“那些与他们在一起的，近两千年的记忆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经历过的事怎么会忘呢？”陆无常不解。
“没办法。这也许就是成为司命属主人的代价吧。不过呢，我的记忆没有消失，而是被封印了。每年初雪时，我的记忆便能回来一天。”
“可我还是觉得好残忍呀...”奈凉愤愤不平地说，“一个人的记忆是他最宝贵的东西了。哪怕是玉皇大帝、天王老子也没有资格把一个人回忆过去的权力夺走！”
“还真被你说对了，三儿，就是玉皇大帝施下的这个咒法。”
“这个...”
“失去记忆对你们来说很痛苦吗？”卫夫问道。
“那就要看是什么样的记忆了。”白樨回答，“如果是我在人间的记忆，那真的是可要可不要。但如果是拜师以来的记忆，我可不要被封印。”
听完白樨的答案后，奈凉就她的过去发表了自己的想法：“虽然我的回忆大多数都是孤独的、痛苦的，但是我不会因为这些会使人心碎的记忆就放弃曾经和爹娘在一起的快乐时光。”
“无常呢？”卫夫问。
“怎么说呢，每个人的想法都是截然不同的吧...”
卫夫看陆无常失落的表情，大概猜出了他的顾忌。于是宽慰他道：“你们说的话没有谁对谁错，想说便说，不想说也就算了。”
我是没有多么怀念自己的过去，我早就恨透了那种被人供奉，却不得不帮那些愚蠢的人类实现愿望的日子了。如果我可以选择，我会选择遗忘过去，让如白纸般的自己重新生活。”
“师弟的想法我是不同意的，”白樨道，“不管过去有多么不堪回首，也是这些不堪回首的过去造就了现在的自己。”
“这是智者见智、仁者见仁的疑问，大家不必对他人的想法过于执着。”
“招风呢？招风怎么看？”奈凉对一直看着他们微笑的招风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在这一瞬间，她想要深入了解一下这只有趣的神鸟。
“啊？我？我...”招风没想到会有人问他，于是把求助的眼神投给了卫夫，而后者却完全没有回头看他一眼的意思。
招风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回答：“我不像你们，把过去看得那么重要。我是唯一一只可以穿越三界内与三界外世界之结界的神鸟，只要司命属存在，我的寿命就是无限的。但是，司命属每换一次主人，我的记忆也要跟着更新一次。”
“更新一次的意思是...”
“也就是被封印，像每一任的司命属主人一样。”
“为什么？为什么成为司命属的主人以后，就一定要封印自己身为徒弟时的记忆呢？”奈凉追问。
“忘记了。”招风淡淡回答道。
“大概是有什么不好的记忆吧。”陆无常猜测。
“没什么需要你们深入探讨的。”卫夫笑着说，“我们的记忆终有一天会回来。不管是好的记忆，还是不好的记忆，我跟招风都记得彼此，就目前来说，这就足够了。”
“这也太不公平了...”白樨扁着嘴，为失去了部分记忆的师父和招风抱不平。
“对呀，记忆说封印就封印，玉皇大帝也太没有人情味儿了！”奈凉挥了挥她的小拳头。
“将来，你们当中也会有一个人变成我这样，很多重要的事情都不记得了。但是你不能因为自己忘了一部分记忆，就停止制造回忆的脚步，对不对？”卫夫耐心地对他们说，“当你们真的站到我这个位置了以后，你们也就对记忆封印这件事没有那么介怀了。因为你们满脑子里想的，都是接下来谁将会成为我的徒弟，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身上有什么有趣、感人的故事，他会和大家擦出什么样的火花之类的事。”
“师父，你在遇见我们之后，觉得开心吗？”
“当然啊。开心得不得了。”
他们像真正的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一年当中最重要的年夜饭似的，说说笑笑，吵吵闹闹，讲述着自己的过去，规划着自己的未来。偶尔会有让人脸红的话语冒出，却一点儿都不觉得唐突，反而刚刚好地升华了彼此的感情和此时所讲的谈话主题。
“其实无常说的很对，经历过的事怎么会忘呢？那些幸福的话、痛苦的事，都沉睡在你的脑海里，不会忘的。”
“师父，你的师兄弟们呢？他们现在在哪儿？”奈凉问道。
“他们...大概都回到自己原来的生活去了。”
“先生，我们去看昙花吧，时间应当差不多了。”
“走吧。”
白樨喊醒了睡在客栈大堂的店小二，向他说明了他们想要出去的原因，店小二极不情愿地给他们打开了门，嘱咐他们回来的时候一定要把门关好。
卫夫一行人在大街上刚走了没多久，便听到了一阵又一阵骇人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不停地敲击破木的声音。白樨和奈凉有些害怕，深更半夜突然冒出了这样的声音，任谁都会被刺激出一身鸡皮疙瘩。陆无常安慰她们说，这是生活在怪水中的旋龟所发出的声音。
“先生！”招风惊奇地用手指着一边，卫夫立刻朝他指的方向走过去。
那是一朵正在缓慢盛开的昙花。
浅紫色的花柄上托着一朵洁白的昙花，一层一层包裹着的花瓣颤巍巍地向四周展开，花药、花丝、花蕊...他们靠得很近，看得很仔细，好似在感受着生命的神奇。其他三人也走过来的时候，他们便只能看到高傲地仰着头的昙花了。
“这里的人真的会把昙花放在外面呢。”白樨感慨道。
“其实我想看的是花海，而不是这样稀稀疏疏的花盆。”奈凉有些失望。
“杻阳山上真的有妖怪，刚刚的旋龟就是。”陆无常一心想着他们出来的目的。
“先生，你的徒儿们各有特点。”
“是。”
“先生，你只能是他们的师父。”
“是...”
有时候，招风就像长安师父一样，好心地告诉卫夫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他说的这些卫夫自然也都知道，但有时人的情感是不受控的。当你看到一个人发自内心的温暖笑容时，自己的嘴角是会不自觉上扬的。而当你看到一个人撕心裂肺哭泣的时候，你也决不会心安理得地笑出声来。
第二天，他们一直睡到了中午不得不退房的时候。白樨和奈凉两个人无论用凉水洗了多少遍脸，依然呵欠连天，一副永也睡不够的模样。吃过午饭后，她们才精神了一些。
“先生，如有需要，随时唤我。”招风说完便化身招风鸟，一挥巨翼，飞出去了很远。
陆无常走在他们前面为他们带路，卫夫走在他身后，看着脚下的草地。白樨和奈凉像两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一样又跑又跳的，离他们忽近忽远。也许是因为有了奈凉的陪伴，白樨变得活泼了不少。
她们跑累的时候，就会回到卫夫周围，喘着粗气，慢慢走着休息一下。
一直走在前面的陆无常停了下来，卫夫立刻走过去问：“怎么了？”
陆无常指着不远处一条自西往东流的河，说：“这河名为怪水，自西向东流，注入宪翼之水。那只趴在河边的暗红色龟甲，应该就是我们要找的旋龟了。”
“不会吧，那怎么看也只是一个龟壳啊。”
“旋龟昨晚叫了一夜，白天不窝回壳里睡觉才怪嘞！”白樨没好气地说。任何打扰她睡觉，影响她与周公约会的噪音发出者，都足以成为她先斩后奏的对象。
卫夫对陆无常说：“抓住它。”
“师父，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把这些妖怪们抓回《山海经》里去。”
卫夫点点头，把白樨和奈凉也叫了过来，叮嘱他们说：“把妖怪们关回《山海经》中只有两个方法。一是杀了它，然后打开记录这个妖怪的一页，它就会被书中的结界吸回去。二是让妖怪自愿回到书中结界里。”
“可迷谷...”
“迷谷被我欺骗，自愿进去的。”
“可是它们逃都逃出来了，就不会再自愿回去了吧。难道它们的命运就只能被我们杀死吗？”白樨伤感地说，“这也太残忍了。”
陆无常说：“我能理解它们。如果换做是我的话，我也一定会为了自由与你们争个鱼死网破的。”
“可你们不要忘了，它们本就是《山海经》中的妖怪，是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基于此，它们向往自由的热忱，都是错误的。这就跟成仙的道理一样，有人生来便是万众瞩目的神仙，有些妖凭借吸收的天地灵气与千百年的修炼成果最终成仙，但是想要成仙的魔怎么办？他们只能用自己的方法，吸食仙灵的修为，吸食人的精气。他们也想成仙成神，但他们的方法错了，或者说，身为魔却想成仙，这个想法，本身就是错的。”
“真不公平...”善良心柔的白樨听得掉下泪来。
“是的。”卫夫将白樨搂在怀里，拍了拍她的背。
他是他们的师父，是他们在这个世界里的领路人。他既要带他们看温暖的人心和在夜间守护行路人的昙花，也要教他们残忍冷漠地划破美好的表面。
想要看透这个世界，只有善良是远远不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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