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夫在茶香氤氲的二楼迟迟不愿醒来,像是这香味里有什么抓人心魄的魔力,能让人一直沉浸在黑暗中,可以用来逃避现实。
卫夫做了一个梦,梦见一直到了第二天的早上,他的徒儿一个都没有来找过他。他很开心,却又觉得隐隐失落,于是自欺欺人地在茶舍等到了这一天的晚霞遍天,他还是没有等到自己的徒儿。他又变回了孤家寡人。他离开茶舍回了酒楼,看到店小二还没有收拾了这一桌上的残羹剩饭。于是他问,为什么不把它给收了?
店小二回答:“这是昨天的客人特意留下的,说要这样原封不动地留两天,之后再收拾。客人大方,给了三倍的价钱。”
“为什么要留下?”
“我也不清楚,好像是要给什么人看吧。”
卫夫绕着这两张拼起来的桌子转了两圈,一侧是吃完的菜的盘子摞起来的,中间是好几样一动没动的,每个人的座位前都有一个小盘子,有的是一个小碗,这里面都有一条完整的小黄花鱼。但是坐在这里的人不见了,就连招风也不见了。
什么意思?卫夫心里很慌。
所有人都不愿意去争夺司命属主人之位,却也都不愿意与他断绝师徒关系吗?
好好好,你们都不愿意,我就再去三界找比你们厉害得多的人,让他们角逐,战到血流成河,一人成王!这十个人从此和他没关系,他们十个人是一起离开闯荡天下,还是分道扬镳各过独木桥,他都不管了。
也没那个资格和身份去管了。
这个梦做到这里,卫夫猛然间醒了。他睁开眼睛,双眼看到的是自己蜷起来的一侧手臂一角几案,一个倾倒的茶杯,桌上有一小摊茶绿色的水渍,最多的是挂了许多名人字画的墙壁。卫夫觉得自己有些头疼,便依旧是侧着头枕在自己放在几案上的胳膊上,没有换其他动作。
卫夫心想,难不成自己喝茶喝醉了?
睡着的时候没有觉得什么,醒来之后胳膊越发得麻了,卫夫终于待不住,直起身子慢慢扭动着自己的胳膊。
就在他直起身子的时候,他看到了坐在自己面前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的招风,也注意到眼角的余光里瞟到的那几张熟悉的人脸。
白樨见卫夫师父终于注意到了他们,于是声音小小地喊了声:“师父...”
卫夫转过头去,目光冷冽地看着跪倒一片的他们,居高临下地将他们全都扫了一遍。他暗地里把每个人的名字都叫了一遍,他所有的徒儿都来了。他们手里或膝盖前的地面上都有一个碗或盘,里面都有一条没动过黄花鱼。
“都想好了?来向我道别吗,不用,自己走就行。”卫夫心里打颤,他们都没有走...
为什么不走?!在这里惨兮兮地跪着就是为了将来的某一天能举起手中的剑,插进与自己关系要好的师兄弟姐妹跳动的心脏里吗?为什么还不走?!今日今时的苦苦哀留就是为了将来的某一天能与他在演武场上对立站着,再上演另一场死生契阔、惨绝人寰的师徒大战吗?
“师父,我们在这里跪了一晚上了,求求你了,别不要我们。”白樨代表身后的九个人说话了,声音像初春刚吐出绿芽的柳枝,飘飘摇摇地晃荡在春天的微风里。
别说了,别说了,你们快走吧,算为师求求你们了还不行吗?我不想看你们一个个被身边的人杀死。卫夫在心里苦苦哀求,但他表面上依然是风轻云淡、无丝毫悲喜的冰冷模样。
“我们之前从没把您当做是师父来看待,”白樨继续说,“我们觉得你在我们身边扮演的是我们风雨漂泊、无依无靠时伸出来的臂膀,是我们至亲至爱、推心置腹的兄长,是我们的秉烛夜谈、无话不谈的好友...可越来越为所欲为的我们独独忘了最开始您的身份,您是我们应该马首是瞻的师父。”
听白樨说话的时候,卫夫的心里“咯噔”了一声,他意识到了现在的自己跟他们之间有了距离。她现在说出的,是“您”,而不是“你”。
“您甩袖离开后我们想了很多,当初你带我们进师门,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求,可我们忘了人世间没有这么白吃白喝的事儿。师父,我们都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我们知道进了师门就该恪守师规,我们都愿意去争取司命属主人的位置,我们都想体验一下坐在师父位置上的感觉。师父您看,您给我们夹的黄花鱼我们谁都没有吃。您说过的,只要我们捧着完整的鱼身来见您,您就会继续认我们做徒弟。”
梦里的场景与现实完全相反,可哪一种结果都不能让卫夫高兴起来。
这是他第二次体会到这种做什么都没用,自己对眼前之事完完全全无能为力的绝望感觉。
第一次是怀抱着长安师父,自己却不能把她救活,只能看她口吐鲜血,生命渐渐逝去的时候。
第二次是现在。
卫夫知道自己还会有第三次、第四次...第十次、第十一次这样的感觉,他能预料到,就在最后的试炼选拔开启后,他眼前这些徒儿们一个个死在他面前的时候。
卫夫忽然想起自己师父曾给他讲起的一个故事,自从看到了藏经阁里那些记录往事的竹简之后,卫夫总会时不时地想起那段被玉皇大帝封印了的部分记忆。那是一个十分遥远、十分遥远的一位司命属主人的故事。
那个司命属主人与自己的十位徒儿关系特别好,好到像是一位父亲和自己的十个孩子一样。可试炼选拨终究要开始,每个人都不忍心与身边的人刀剑相向。他没有办法,便让自己的十位徒儿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别动,自己去找他们。为了试炼的结果,为了自己能够压制住三巡剑,他一个个杀死了自己的孩子,吸食他们的内力,吞下他们的内丹。不人不鬼地又收了十位徒弟,每收到两个就让他们比拼,直到其中一人死亡,剩下的最后一个再与自己打。
他败了,当他徒儿的剑贯穿他的喉咙之前,他想,有罪之人终于死了。
“师父!”白樨见卫夫师父一直没有跟她说话,便提高了自己的音量。
卫夫打了一个激灵,从往事中抽身而归,再去看跪在自己身边的徒儿们。
他把身体前倾,让自己的眼睛离自己的徒儿们稍稍近了一些,肩后长发纷纷滑落,遮住了他的耳朵和侧脸。
卫夫张了张嘴,想说句话,可是自己还没有想好要说什么,于是又慢慢闭上了嘴巴。但是卫夫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自己已经让他们等的太久了,于是又微微张开了嘴巴。就在这一张一合之间,他眼眶中的眼泪猝不及防地掉落,砸到了地上。
卫夫这一掉泪,引得在这几个时辰差点儿流离失所,从人家富豪变回一无所有的孩子们也纷纷变的伤感,不少人也落下了眼泪,规整的跪姿、挺直的脊背也没有那么标准了。
“只要你们...只要你们听我的话...”卫夫也终于忍不住,从板凳上滑落下来蹲坐在地上。
茶舍来往的客人以各种各样奇怪的目光看待他们,他们还以为是什么人死去了,这十多个人才抱在一起哭得如此惨烈。
“你们都愿意争取司命属主人之位了吗,哪怕是牺牲自己的性命?不管以后我会让你们做什么,不管是多么令人发指的事?”卫夫再一次问道。
他缓缓起身,让跪了许久的徒儿们都起来,看他们一个个面容坚毅、目光坚定地点了头。
“希望你们都能记住这一天,记住我刚刚对你们说的话。”
十个人揉着自己的膝盖笑着,说自己一定不会忘。
卫夫凄然,心想,那是因为你们想象不到那件令人发指的事,有多么令人发指。他背过身去,擦净了自己脸上的泪痕,顺手拍醒了睡出哈喇子的招风。一切看似都回到了正轨上去,又回到了师慈徒善的过往上去,但是卫夫知道,纵使他们能弃了前嫌像往常一样对他,他也不可能像曾经那样对他们百般默许和赞同了。
“既然你们决定了,那我就告诉你们我之后的计划。”卫夫将心中翻涌的情绪波涛压平,心平气和地对他们说。
他的十位徒儿的手里还捧着盘或碗,分散站在卫夫所在的桌子周围,与一群老年人在树荫下围绕着一方小矮桌子看两个老年人下棋的场景如出一辙。
“试炼选拨并不是我说开就能开的,而是你们都要通过‘天涯咫尺’后山的‘鱼龙飞鸢阵’才可以。‘鱼龙飞鸢阵’是玉皇大帝在司命属处建之日设在后山的,此阵变化莫测,可以根据每个人的不同幻化出完全不同的几种阵法,所以为师不可能教给你们破阵之法,只能帮助你们提高自己的水平。”
“师父,这个阵很厉害吗?”许南酌问。
卫夫道:“很厉害,我曾有一个师兄过‘鱼龙飞鸢阵’八进八出,哪怕是师父现在也不一定完全有把握能成功。”
“师父都不行,那我们现在...”苏诺还对之前冷冰冰的师父有所忌惮,说出的声音小小的,小白兔一般,“师父,我和妹妹能一起进吗?”
师父伸手拍了拍苏诺和苏玖的脑袋,摇了摇头。
他继续说:“你们现在的能力是不够格参与最后的试炼选拔的,也远过不了‘鱼龙飞鸢阵’,所以我要给你们各自不同的特点进行一对一的专门指导。这种的指导我们多做几次,这一次先是一人一年,其余的人合成一队继续搜寻《山海经》中的妖怪。”
“师父,这次的指导...”苏诺又开口了。
“这次的指导没关系,我会让你们两个一起跟着我。但是在训练的过程中,我会更多地把任务分成两人份,让你们更多地训练到个人的能力。不过你们两个人的合作我也会多加指导。”
苏诺和苏玖一听不用分开那么长时间了,相视一笑,齐声道:“谢谢师父!”
“你们现在就可以想谁先谁后跟我走,但是不用急,我会在今年的冬至那一天从你们中带走第一个人。第二年的冬至,我会将那个人送回到你们身边,再带走第二个人,以此类推。”
荣京问:“我们若是收服了《山海经》中的所有妖怪后再去哪里?会‘天涯咫尺’吗?可是师父你不就是应该在那里教吗?”
“对啊,我们要是都完成了,接下来再做什么?”奈凉也问。
卫夫在与他们的相处下早已经把脾气磨得没有了,此次生气也是装给他们看的,现在他一点儿都不气了,再说,便对这样乖巧懂事的徒儿他也没办法真的生气。卫夫听了他们这些有点儿悲伤意味的问题后,竟笑得眼角多出了几道细小皱纹。
“回哪儿?当然是回为师身边。做什么?当然是做为师的乖徒儿。”
喜欢司命属之山海经请大家收藏:(321553.xyz)司命属之山海经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