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我带你回‘天涯咫尺’。”卫夫的话语中带着浓厚的鼻音。

　　“好...别告诉许南酌。”陆无常不停地重复道。

　　“好，我不告诉他。”卫夫回答道。

　　但是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自欺欺人的陆无常都知道，这种事情是瞒不住的。一只眼睛失明了还好，可以瞒很长时间，仔细小心一点儿的话甚至能把这辈子都瞒过去。可是整个眼球都从眼眶中化成脓水流走了，只要一见面就会被发现的事，瞒不长久。谁都知道。

　　荣京在这些人中算是最机灵、最心细的了，他一看师父和二师兄的话说到了头，便小跑着去抱起了招风。招风明白，也任由他抱着，只是没有把两条胳膊亲昵地箍住他的脖子。

　　“师父，我先带招风去宽阔的地方了。”荣京边说着，边抱着招风往漆树林外走。

　　招风微微抬头，视线从荣京的肩膀擦过去。他看到先生正把胳膊一只放在陆无常的腋下，一只放在腿部的关节处。招风不再看了，因为先生第一次抱了除他以外的人。

　　原来他觉得很庆幸，先生不习惯背人，所以抱他走的时候总是用抱个满怀，那是最亲密的抱人的姿势。可是现在先生抱了别人，招风便开始讨厌先生的这个习惯了。他抬头看了看抱着自己的这个人，又扭头去看先生和被他抱起的那个人。怪不得这个人主动过来抱自己呢，他还没有那个陆无常高大，一定是抱不动的。

　　招风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种的白菜被猪给拱了。

　　但是他转眼就原谅了先生，以及先生这个不同于常人的习惯。

　　因为玉皇大帝封住了先生的记忆，所以现在只有他知道原因。那是上一任司命属主人长安还在世的时候，是她的十个徒弟正为了司命属主人之位自相残杀的时候。招风在荣京的怀里被颠得厉害，一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尖儿，眼眶中的泪一下子涌出来了，但是他没让它们流出来。

　　那时的卫夫还是个乖巧听话，没有心机的白衣少年。

　　他的三师兄小心眼儿却多得很。

　　有次在某处山林里，三师兄看到了刚刚打死一只林中猛兽的卫夫，心生一计，立刻装着崴了脚的模样，“哎呦哎呦”地叫着。声音不大，卫夫正好能隐隐约约地听见。理所当然，卫夫走过去，说自己可以把三师兄背回房间里，还说要亲自用药酒给师兄擦擦，揉揉。

　　那一刻，卫夫忘了长安师父在比赛开始前跟他们说的话。

　　长安师父说：“从现在开始，你们谁都不要相信谁，也不要相信我，能相信的只有你们自己。记住，你要把身边的所有人都杀死，这场生死游戏自始至终你只能一个人奋战。你可能在犹豫的瞬间，就被别人杀死了。”

　　对战中，最忌讳的就是把后背露给对方。

　　卫夫背对着三师兄蹲下，往后伸出手的时候，他口称受伤的三师兄却举起了一把寒气逼人的锋利匕首，用力插进了他的后背。那是靠近心脏的位置，三师兄当时手一抖位置偏了一点儿，匕首顺着蝴蝶谷滑到了侧边，没有让卫夫一刀毙命。

　　是长安师父救了卫夫。

　　长安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小徒弟。她把他放在自己的床上，一遍又一遍地在他的耳边讲：“我说的话你都忘了吗？谁的话都不要信，你忘了吗？我也能杀了你的，但这是最后一次。”

　　“师父...”

　　“我说的话你都忘了吗？”

　　“我说的话你都忘了吗？...”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吧，即使到后来先生忘记了这件事，但他已然在心中建立起了一道防线，再也不会背人了。招风想，比起背后捅刀子的疼痛，让先生更觉得可怕的是同门师兄弟之间感情的薄弱。人心真是可怕。

　　“招风，飞吧！”荣京喊道。

　　招风应声而起，在半空中展现自己的身形，不再是江南小公子柔柔弱弱的样子。他低头看着这些抬头看他的人，陆无常伤了眼睛，所有人都揪着一颗担惊受怕的心，十指紧握的汗津津的掌心里满是对他的祝福。招风的眼睛迎风痛了一下，他想，就是这些人，在不久的将来，都会变成先生那个为了胜利而丧心病狂的三师兄。

　　卫夫抱着跟他一般高的陆无常有些吃力，在到了空旷之地后。卫夫转过身去，把目光定在了百花仙子的身上。

　　“对不起...真的，真的对不起...”卫夫的双瞳里满是哀伤。他及膝的墨色长发还飘散着鲜花的芬芳，他本来答应了她要带她去人间好好玩上几天的。

　　“没关系，他的伤势要紧。”百花仙子的指尖深深地嵌入掌心，她斩钉截铁地回答，“我帮你看着你的这些徒儿们，他们的年龄都太小了。独自在这儿你肯定也不放心吧，我先不陪你回‘天涯咫尺’了。”

　　卫夫不知道要对这样善解人意的百花仙子说什么，他只是一直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

　　“你快走吧。”百花仙子微微放松了两只麻木的手，“我等你来找我。”

　　“谢谢你。”卫夫没什么别的话对她说，只有这句话。

　　卫夫对陆无常的伤显得过于担心了，很明显，陆无常的眼伤已经自愈得差不多了。所以回到了“天涯咫尺”后，陆无常也只是在床上躺着或是在藤椅上坐着，没有什么事可以做。外面阳光好时，他就坐在藤椅上晒太阳，然后用指腹终日在自己空荡荡的眼眶上描画着。

　　卫夫就坐在他身边，常常对他说话。

　　可陆无常不是想事情出了神，就是把心思全放在描摹自己的眼眶上，全然听不到卫夫的声音。

　　有一次陆无常倒是主动跟卫夫说了句话，他问：“师父，若是许南酌看到我这副鬼样子，会不会被吓一跳？”

　　“自然不会。不管你最后变成了什么样子，你还是你，在我们的眼里，陆无常始终是陆无常。”卫夫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陆无常，于是自顾自的乱说，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卫夫总是担心陆无常这样日磨夜磨，把自己本来就大的黑洞洞的眼眶再磨得更大了。

　　于是趁陆无常在太阳底下享受日晒昏昏欲睡之时，叫上招风快速去了天界一趟。他又去凌霄宝殿闹了一场，死活跟玉皇大帝要了一个用顶昂贵、顶稀有的材料雕制而成的独眼罩。卫夫欢天喜地谢了恩，连蹦带跳地离开了天界。

　　玉皇大帝在他临走前，苦笑着说：“一有事就来天界求人，不像是干大事的样子。要自己做啊！”

　　卫夫得了便宜卖乖，脸上的笑容十分灿烂：“下次！下次！”

　　玉皇大帝连连摇头。

　　陆无常最爱穿一身水青色的衣裳，不同程度的像初春嫩芽似的青绿色在一层层地衣裳里渐次明灭渲染。这个独眼罩也是这样的。最浅的青色为整个独眼罩的底色，一样样逐渐加深的颜色被雕刻成了绿叶和枝条的形状缠绕在独眼罩的外面，相互缠绕的枝条和绿叶绕成了在脑后扣住的样式。

　　卫夫回到“天涯咫尺”的时候，陆无常坐在藤椅上睁着眼睛，呆呆地看着前方。地平线的尽处云海翻腾，苍穹之上烈风呼啸，悬崖深渊之底激浪飞溅，到处都是夏天激昂热烈、壮观雄壮的景象气氛。唯独陆无常这个活物，脚下的根像是长出来深深插在土壤里拔不出来了似的，如同深秋寂寥的红叶。

　　一只眼空洞，一只眼无神。

　　“无常，你看我给你找来了什么？”卫夫像哄小孩子一样，从袖中拿出那个与陆无常十分相配的独眼罩在他的眼前晃了晃。

　　“我需要吗？”陆无常语气淡淡地说。

　　卫夫顿了顿，心里的愧疚感火辣辣地舔舐着自己的心，被陆无常这样一问，反倒觉得自己这样是提前做了一件坏事。陆无常都没有说什么，自己却主动去给他要了这个独眼罩，是无意而为，还是别有用心？陆无常会不想误解了他，认为他是嫌弃了他的样子？

　　如果这个独眼罩是陆无常让卫夫去帮他讨的，那还说得过去...可是现在...

　　卫夫的动作僵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像他不管说什么，都会对陆无常的尊严造成二次侮辱。捧着一颗鲜活跳动的心，却做了一件最让人心寒的事。

　　“师父，你想多了。”

　　陆无常一见卫夫师父皱眉自责的模样，立刻明白了自己刚刚那句话让师父胡思乱想了。他手忙脚乱地从藤椅上跳下来，扶住了蹲在藤椅旁的师父。而此时卫夫的眼睛里含满了泪水，陆无常一伸手碰到他的胳膊，他就哭了起来。

　　“天涯咫尺”是一个很大的世界，陆无常和卫夫不远处便是万丈悬崖，招风在远处晒太阳，闭着眼睛却支棱着耳朵。

　　陆无常的右眼眶如同恶鬼的一张大嘴，离卫夫的眼睛不过一拳的距离，陆无常离他越近，这样的感觉就越强烈。卫夫愣了一下，心想，陆无常向他要眼睛来了。接着，卫夫一手紧紧地攥着那个初春般嫩绿的独眼罩，一手紧紧地抓着陆无常向他伸来的胳膊，他只是看了路无常一眼便开始嚎啕大哭。

　　像刚出生的婴孩似的，扯着嗓子调用全身的力量，歇斯底里的，然后口齿不清地大喊：“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没有看好你！对不起！”

　　陆无常的心堵得难受，他说不出话来。这是师父的错，如果他不提出分成两队的话，他现在还是好好的，可这也确实是自己的能力有限让对方钻了空子。

　　“师父，你别说对不起，你没错。我也没错，冉遗鱼王也没有错。我们都是在做自己的事情，只是结果悲伤，怨不得过程，更怨不得开始。”

　　“师父，你一点儿没有师父的样子。哪个师父跟你似的？哭着喊着给徒弟道歉的？人家师父都是不听了就骂，再不听就打...打着打着就听话了，打着打着就飞上枝头成龙成凤了。”陆无常逻辑不清地安慰着哭得像智障儿一样的师父，他有点儿搞不清他是师父，还是自己是师父了。

　　卫夫还是难以自控地哭，他不能接受，那么好的陆无常竟然失去了一只眼睛。更让他崩溃的是自己不能让他长出新的眼睛来。他太在乎陆无常了，一想他承受的疼痛，就忍不住要为他流些眼泪。

　　“师父，我这里...”陆无常用手一指自己的右眼眶，因为没了眼睛，所以他一指头戳进了洞里，“被风吹着，冷，疼。”

　　卫夫明白他的意思，于是用长长的袖子当了擦脸布，然后站到陆无常的身后，给他戴上了独眼罩，在脑后将两根绿色的枝条扣住。他还从中挑出了头发，遮住了绿色的枝条。

　　“师父，好看吗？”陆无常问道。

　　轻松欢快的语气像是在问卫夫，他给他戴在头上的那根的精挑细选了好久的木簪适不适合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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