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卫夫在给他们分组的时候，告诉他们不用担心也不用害怕，他会暗中看着他们，不会让他们有危险的。也有人问过卫夫师父怎样才能找到他，但卫夫师父似乎是忘了把这个重要的答案告诉他们。

　　荣京叮嘱奈凉照看着无常师兄，自己去找一个适合暂时安顿下来的地方。

　　荣京的眼睛红通通的，眼白里布满了血丝。奈凉现在眼睛里还满含泪水，她是爱美的女孩，每天都会往脸上抹些胭脂。脸上的胭脂已经被泪水冲成了脸颊上一道道纵横交错的溪流，最后风干成无水的粉红色河床。

　　好在英鞮山长满了茂密的漆树，山上也没有多余的杂乱的石头。几乎随处一棵大树底下就能给他们提供一片歇息的小天地。但是荣京没有停下脚步，直到他看到了一条在阳光下闪耀着银色光芒的溪流，是书中记录的靼涴水。靼涴水清澈见底，偶尔能看见正常的鱼儿欢快跃过河面。

　　荣京本已平息下来的心情，在看到这些正常的银鳞闪耀的鱼儿后，又激动了起来。泪水又一次在眼眶中聚集，又酸又痛地刺激着他的双瞳。

　　荣京记住了这个地方后，深深吐出一口气，用胳膊一抹眼泪就往回跑。

　　他曾觉得自己在探索未知领域这一方面已经有了常人难以超越的经验，因为他已经在人世间漂泊了一百多年。但是这一百多年中所经历的，还远远没有他这几天经历的刻骨铭心。荣京边跑边擦眼泪，他漂泊的时候还从没掉过眼泪呢！

　　他一直认为掉眼泪是女孩子的特权，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流汗流血不流泪。可是这一次落泪，也是荣京的第一次落泪，他以最快的速度原谅了自己。

　　为什么？

　　因为他终于明白，流眼泪不是女生的特权，情至深处，眼泪是最好的证明。

　　陆无常受伤的眼睛不再流血，也不再往外渗略显粘稠的脓水。大树化身的妖怪自愈力一般都略强于其他妖怪，更别说陆无常已近乎为小小的仙神了。但是他的脸上和衣领上满是已经干涸了的血液。陆无常从眼眶中流出来的鲜血已经糊住了他的大半张脸，乍一看像是一张十分诡异的面具。

　　但是他的右眼已经陷了下去，变成了一个可怕瘆人的黑洞，眼皮耷耷拉拉地垂着。纵使陆无常的自愈力再强大，也幻不出一只完好如初的眼睛了。

　　奈凉不忍心师兄的黑洞洞的眼眶就这么暴露在外，她不害怕这样的他，她只是不忍心一遍又一遍地回忆起刚刚发生的事情，已经耳边时常回响的无常师兄的惨叫声。她只要一看到师兄骷髅般的眼眶，就会心疼。她扯了几圈衣裳下摆的布料子，然后动作轻柔地绕着半个脑袋，一圈圈缠住了他的右眼。

　　但她还是心疼。

　　荣京看到奈凉和陆无常之后，便放慢了脚步，轻手轻脚地走到了他们的身边。

　　看样子，陆无常只是睡着了，呼吸平稳，面容安和。荣京不想打扰到他，因为奔跑而激烈的喘息也被荣京给刻意压制着。尽管他们都知道陆无常困在梦境里，不会被吵醒，但他们彼此说话的时候还是压低了声音，音量减小到了几乎要把自己的耳朵贴在对方的嘴唇上，才能听见的耳语声。

　　“我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地方。一会儿我背着师兄，你在后面扶着他的背别让他掉下来。”

　　“好。你找到师父了吗？”奈凉还是惦念着卫夫师父，她总有种错觉，只要师父来了，无常师兄的眼睛也会长出来的。

　　荣京摇头，说：“我不知道怎么找，只能等师父发现我们。”

　　“师父一定知道了，正在路上对不对？”

　　荣京不知道怎么回答眼前这个楚楚可怜的比他还要小，还要无助的三师姐，他艰难地扯着嘴角笑了笑，然后重重点头。他不知道师父现在在做什么，也许在忙着寻找剩下的徒儿，没空闲时时刻刻盯着他们，可能现在根本就不知道陆无常师兄受伤了，也根本就不知道他们三个现在是多么多么地需要他。

　　奈凉吸了吸鼻子，也笑了一声。然后帮着荣京，把陆无常背到了他看中的有水流有遮阴的地方。

　　奈凉从怀里抽出最后一条大师姐送给她的手帕，浸了靼涴水后，一点一点给陆无常擦拭脸上的血痕。手帕上有大师姐一针一线、辛辛苦苦缝上去的小狐狸，上面还绣了两个小小的字，是她的名字。奈凉很心疼，不是心疼这条独一无二的手帕，她心疼的自己的师兄。

　　因为手帕她还可以缠着大师姐要，大师姐会用涂了丹蔻的指甲轻轻戳她的眉心，然后二话不说地拿出针线给她再绣上两三条。但是陆无常师兄的眼睛...奈凉心知肚明，不管自己如何哭闹着缠上师兄或是师父几天几夜，那只眼睛也再也不会长回来了。

　　英鞮山暂时是下不去了。队伍里没有大师姐，所以也没人想到在之前的村庄里买些食物带在身上。

　　荣京一边想着该怎样联系到卫夫师父，一边卷起裤腿走到冰凉的靼涴水中抓鱼去了。天已经黑了下去，靼涴水也变得越来越凉，渐渐有了刺骨的寒意。

　　荣京上岸后费了好大的劲生起了火。鱼倒是抓了五六条了，可寻找师父的方法还是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奈凉已经开始怨恨起卫夫师父来了。说好的什么危险也没有，他会一直看着他们，可陆无常师兄都受伤快一整个白天了，师父却不知道还在哪里逍遥...奈凉当下决定，等师父来了，她一定便会狐狸模样在他的脖颈边狠狠咬上两口！而且还要是一口见血的那种！

　　卫夫这一晚在自己的房间里睡得不踏实，他梦到了自己还是这里极为普通的一名弟子时发生的痛苦的事。眼见之处全都是血，他看到师兄师姐的身体半裸着躺着或趴在树林里，长安师父倾国倾城的面容也全都是鲜血，好似还有眼泪...

　　一早卫夫便醒了，他扶住自己乱哄哄、沉甸甸的脑袋，好像下一秒自己的脑袋就会因为过于沉重而折断脖子，掉到地上。卫夫忍不住骂了一句，那是个什么鬼梦？！脑袋痛死了...

　　招风载着他们在羭次山找到了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白樨、许南酌和小七。他们被一个叫做嚣的猿猴样的妖怪折磨了一个晚上，好不容易收服了它。

　　见到卫夫师父后，许南酌又哭又叫地给他展示自己还没有好透的三根手指头。卫夫心疼地挨个拍了拍他们的肩膀，这三个人都瘦了一大圈，看起来跟猴儿似的。他们跟苏诺和苏玖第一见面，相互说了很多话。卫夫拿出了一个大食盒，里面装满了他们五个给他们做的各种各样的事物，包括尚且冒着热气的两大盘韭菜肉的水饺。

　　意穿堂不太情愿地留下了。

　　找陆无常他们的时候费了些劲，招风没看到，于是盘旋在几座他们可能在的山头一声接一声地嘶鸣。

　　陆无常还是被困在梦境里，荣京和奈凉昨晚很晚才睡，天蒙蒙亮的时候是他们睡得最熟的时候。所以招风叫了很长时间后，荣京才左晃右摇地坐起来，睁开了眼睛。视野渐渐清晰之后，他听到了一声熟悉的鸣叫声！是招风深沉厚重、激烈高昂的嘶鸣声。

　　荣京兴奋地顾不上那么多了，爬着来到奈凉的身边，拍了拍熟睡中的三师姐的脸蛋，在她耳边喊着：“是招风！师父！师父来了！”说完便起身狂奔了起来，他要跑到空旷的地方去！他要跑到从天上能看到他们的，没有高大树木遮挡的地方去！

　　奈凉翻着白眼傻乎乎地醒了，看着激动的荣京一阵蒙，听到了招风的声音后还以为是自己在做梦。招风接连叫了好多声，奈凉终于反应过来，尖叫着也跑了出去，大喊着：“师父！招风！我们在这儿呢！”

　　卫夫半跪在招风的背上，没有听到他们两个的声音，只看到了手指头般大小的荣京向他们拼命挥着双手。

　　“在那里。”卫夫一指，招风便转了个身，向目标飞去。

　　这时候奈凉也从树林里跑出来了，她一边跑着一边挥手。

　　卫夫渐渐听到了他们两个的声音，很奇怪为什么没有陆无常的身影。

　　“师兄师姐可真热情。”苏玖也变得很激动，恨不能现在就跳下去跟这两个人来一个大大的拥抱。

　　“难道师兄师姐已经知道我们要来，是特意过来迎接我们的？”苏诺也猜测道。

　　等他们下去后，苏诺和苏玖着急着先跑去跟师兄师姐汇合了，高高兴兴地介绍着自己。百花仙子则是等着卫夫接住了变成人形的招风。但没等他们转身向他们走过去，奈凉和荣京就着急地向卫夫跑了过来，苏诺和苏玖也跟着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奈凉一跟卫夫师父对上眼就哭了，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一张嘴结结巴巴的：“师...师父...师父...二师兄...”

　　荣京着急，上前迈一步挡在了师父和三师姐中间，把陆无常的伤大致说了一遍。

　　卫夫听得脸都白了，对怀里的招风说：“抱紧。我要跑了！”

　　在荣京的带领下，五个人呼呼地跑了起来，有的人跑三步哭一哭，有的人却还不明白到底为什么跑。

　　卫夫呼哧呼哧地直喘气，他看到陆无常后，叫荣京撤了他的梦境。然后把招风放在了地上，刚要再把他扶的舒服点时，招风善解人意地摇摇头，一抬下巴，眼睛看着陆无常。卫夫来不及说话，一点头，便蹿到了陆无常的身边。招风用手撑着地，一点一点挪动着自己的下半身，让自己靠在树干上。

　　陆无常不一会儿睁开了眼睛，虽然没有刚开始受伤时那样疼得失去理智了，但他还是很疼，紧紧地咬着牙，牙缝中艰难地挤出了“师父”二字。仅是一会儿的功夫，他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卫夫眼中含着泪水，用法力止住了他的疼痛。他一层层解开陆无常眼睛上包裹的布条，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黑乎乎的大洞，边缘红彤彤的，像是一个凹进去装着鲜血的小盆，随时都有往外渗血的可能。

　　卫夫回头，擦去了眼角的泪。

　　但是卫夫回头也没有用，这里的所有人都能清楚看见他的一举一动。卫夫恨死自己了，他想当着陆无常的面狠狠抽自己几巴掌，他想替陆无常失去右眼，他想挖出自己的眼睛安到陆无常的眼眶里。可是他做不到，他只能对着自己的心脏，用自责的匕首在上面戳出一个一个的血洞，像是谁的眼睛一样。

　　“师父...”陆无常不疼了，于是小声说着话，“别告诉许南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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