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许南酌的尖叫声打破了两厢仿似凝固住了的相见场景。

　　陆无常一站起来，许南酌就开始尖叫。陆无常说完对卫夫师父说的那句话，陆无常就已经呼哧呼哧地跑了过来。其他三个人见许南酌跑，也跟着他呼哧呼哧地跑到了卫夫和陆无常的面前。陆无常的眼睛只有许南酌奔跑的身影，卫夫的眼睛里却满是他们四个人跑过来时从地上带起的灰尘。

　　许南酌本就是灵体，身体轻盈似燕，一抬脚跨过他们藏身用的草丛，一头扎进了陆无常的怀里。两个人一人一口一个“想死你了”、“终于见到你了”，完全无视周边还有不明真相的四个人。不过看了他们这惊天地、泣鬼神的一抱，是个人也明白了其中隐藏的真感情。

　　四个人开始尬聊，一边毫不走心地聊着天，一边扭着头、斜着眼睛去看陆无常和许南酌两个人。

　　他们结结实实地相互抱着！他们抱得更紧了，更紧了！许南酌眼睛里有眼泪了！陆无常偷偷亲了许南酌的头发！陆无常又亲了他的耳朵！许南酌的耳朵红得能滴出血来！他们好像要分开了...

　　在场所有人都注意到了陆无常戴在右眼上的嫩青色的眼罩，白樨小声地跟师父说，她觉得这个眼罩很好看，但是颜色实在是太单调了。意穿堂和小七这两个闷葫芦也只是看着，偶尔歪着头想什么事，偶尔撇一眼，被路无常发现后就赶紧把目光移开。

　　“你的眼睛怎么了！？”许南酌的声音一下子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中炸响了。他刚跟陆无常分开，就注意到了他戴的眼罩。差不多有四分之一个脸盘大小的青绿色眼罩，想不注意都难。

　　陆无常大概是没想到许南酌的反应这么大，本来想好的措辞被他的声音一炸后全都忘记了。他结结巴巴地胡说：“我...是师父给...买的装饰品。”

　　四处乱飘的眼神，不自信的站姿，结结巴巴的话语将陆无常暴露了。陆无常是这些徒弟中最稳重、最大厦崩于前而神色不慌不乱者，但是在许南酌的面前却像个经常犯错，经常挨熊的孩子。许南酌双手环胸，用犀利的目光紧盯着陆无常，突然强大起来的气场使得卫夫等不相干人等皆后退了几步，在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下看热闹。

　　“摘下来我看看。”许南酌伸出一只手，看起来高高在上。但是他的心里正在被千刀万剐着，他有很强烈的预感，陆无常一定是受了很严重的伤。不然他不会这样来见自己的。

　　“要戴在眼睛上才好看...”陆无常硬着头皮说道。

　　“呵...”许南酌干笑了一声。

　　这让卫夫、白樨包括陆无常在内的，比较了解许南酌的人猝不及防地打了一个冷战。

　　许南酌就是一个小孩子，一个四处游荡了五百年的灵体，生前的成熟早就被岁月一点点地磨回了生命开始不久的懵懂时刻。沉默寡言五百年，忽然碰上了一个真心爱他的人，那还不任性、撒娇、耍小孩子脾气耍个够？什么时候见他这样犀利的一声笑，和凌厉到能杀死人的目光了？

　　陆无常咂了咂嘴巴，没有说话。

　　许南酌“呵”了一声后，继续说：“这么好看的东西，我也想戴上试一试。”

　　陆无常两只手捂着住眼罩，拼命摇头。

　　只听得许南酌叹了一口气，在所有人纷纷觉得陆无常可能会出现性命之忧的时候，许南酌竟双手垂在了身侧，旁若无人地往陆无常的怀里撞了上去，把额头重重地磕在了他的胸膛上，陆无常把双手放在他的两肩上。

　　许南酌失去了刚刚霸道的锐气，声音变得无比轻柔，他问：“严重吗？”

　　陆无常摇了摇头，但是许南酌看不见他摇头。陆无常意识到后，清了清嗓子，说：“不严重。”

　　“我想亲眼看一看。”许南酌直起身，直视着陆无常的眼睛，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眼睛上是多了几道深深的爪痕，还是中了毒整个眼球变成了异样的颜色，还是上面生了脓疮寄养了恶心蠕动的虫子...他都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我怕吓到你。”陆无常说。

　　“我怕谁都不会怕你。”许南酌回。

　　陆无常在来的时候已经想好了，只要许南酌一问他，他就立刻把眼罩摘下来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他那时觉得他不应该隐瞒他任何事。但是一听许南酌跟炸了毛一样的声音，陆无常怂成了一团球，心里想着告诉他，嘴却张不开，话也在喉咙里哽咽着。

　　“我自己看。”许南酌看了陆无常半天都没有动作，于是自己伸手去揭他的眼罩。

　　陆无常没有躲。

　　许南酌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是当他看到黑洞洞的右眼眶的时候，还是被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的眼睛坏成什么样子他都在脑海里想了一遍了，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失去的是一整个眼球！当时一定很疼吧...许南酌这样想着，眼泪一下子便涌出来了。

　　“你...你怎么哭了？”陆无常手忙脚乱地安慰他，又是摸头，又是抚背，期间还不忘了用袖子给他擦擦泪，“我都好了，真的，一切都跟原来一个样子了。”

　　“一只眼睛啊，痛死我了...”许南酌哭道。好似失去了眼睛的是他，好似从他眼眶中流淌出来的全是血泪，好似陆无常咬牙挺过来的痛苦悉数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陆无常知道他心疼自己，想了想自己大而吓人的黑眼眶，又觉得实在可惜。

　　山中的清晨有风，飘来飘去地没有定向，有一小团风横冲直撞地冲进了陆无常的眼眶中。陆无常受了凉，打了一个冷战，一伸手紧紧地抱住了许南酌，把整张脸斜埋进了他的颈窝。凉凉的鼻尖，湿热的气息，撩得许南酌痒痒的，他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就在这纠结的期间，他忘了哭，只想让陆无常的头离开自己的脖子。

　　“不疼，一点儿也不疼。我还能看见你，我还能听到你。”

　　许南酌面红耳赤地推开陆无常，他不说话还好，他一说话，嘴里发出的呼吸让他觉得更痒了。他伸手，把眼罩还给陆无常，道：“你快戴上吧，别让鸟啊虫啊的进去了，进去了还好说，别让它们在里面安了窝、下了蛋。也别让风雨吹进去了，风里雨里还不知里面夹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眼睛是最脆弱的地方了。”

　　“好。”陆无常笑意盈盈得听着许南酌的关心。

　　“要常洗一洗，山上的风尘也是脏得很。不行，河水还不知道会被什么样的妖怪给污染了呢！我觉得，你还是放在沸腾的热水里烫一烫比较好。”

　　陆无常无意看了师父、大师姐、七师弟和八师弟一眼，知道他们现在和谐闲聊的样子是瞬间做给他看的，再成熟稳重的陆无常也不禁觉得害羞了起来。他没再说肉麻的话，而是对着许南酌点了点头。

　　“再陪我走一座山吧。”许南酌请求。

　　也许看似无理任性，但是这里头自有许南酌的用心。他是想看一看失了一只眼睛的陆无常能否上山下山、吃饭奔跑...

　　卫夫不知道陆无常是否明白了许南酌话中之意，反正他经过了这么多杂事的洗礼一听便能明白。他觉得许南酌为陆无常操碎了心，什么都能为他想到，连风雨都能被他怀疑成伤害陆无常的罪魁祸首。

　　陆无常觉得是走是留不在自己，全靠师父的一张嘴。他说走，他就要跟着离开。他说留，他就能跟许南酌再腻歪一天半天。陆无常在回答许南酌之前，先看了卫夫师父，征求他的意见。

　　卫夫的眼皮跳了一下，他魔怔了一般对陆无常点点头。隐隐升起了一股醋意。卫夫觉得这两个人站在那边有些耀眼，至于为什么耀眼，他也说不清，又不会太阳不会发光，也不是月亮不会借光发光的...

　　卫夫在下山的过程中，断断续续地记起了百花仙子的脸。

　　把自己的徒儿们扔给她已经近十天了，自己还一面都没有去见她，这些天也很少空出时间来专门想她。卫夫自己安抚着内心的愧疚，他想，百花仙子是天界的神，人间深山老林中的妖怪合起伙来都不一定能动得了她一根汗毛。自己的徒儿跟着她一定会很安全，所以不必着急忙慌地回去。

　　所幸百花仙子不会读心之术，她要是会了，或者是通过别的方法弄懂了卫夫的心，那她一定伤心至极。因为到了现在，她为他付出了这么多，他心里想的首先却是自己徒儿的安危，在这之后才是百花仙子这个人。

　　卫夫跟着一大队人在山下小镇吃了一顿不能算早饭，也不能算午饭的早午饭，又买了吃吃食后浩浩荡荡地上了天帝山。

　　他越发觉得把自己的徒儿们分成两队共同进行这一想法实在是太正确了。不然十多个人往哪儿走都是一道十分亮丽、扎眼的风景。

　　不过这里只有白樨一个大姑娘，纵然她与师弟们之间的关系还不错，但没有个女孩子一起很多私密话也无法说出口。白樨又是个会心疼人的孩子，自己身上有什么不舒服的事都是委屈自己。所以卫夫暗自做了一个决定，他要将奈凉从那一队里带过来给白樨做个伴。

　　在天帝山上，陆无常与许南酌两个人配合默契，相继收服溪边和栎这两个妖怪。

　　许南酌见陆无常不管做什么都没有因为失去了一只眼睛而变得不行，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但是不久这可好不容易回归原位的心又悬了起来。他想，陆无常在降妖伏魔各方面的表现都没有受到影响，那他到了那一边又会成为其他人的主心骨，什么难事险事还是会落到他的头上。

　　招风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了天帝山的上空来回盘旋，在陆无常走之前，许南酌轻轻扯着陆无常的耳朵让其靠近自己的嘴巴。他小声说：“别总是出头，遇见事情的时候就躲一躲。你身上带着伤呢！你别笑，我说的可认真了。”

　　“我知道。”许南酌真心诚意地说，“真想和你一起留下来。”

　　“真想跟你一起走。”许南酌真心诚意地回。

　　卫夫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深深看了陆无常一眼。心想，都没给自己和他纠缠不清的机会，他却先和许南酌纠缠不清了。只不过他现在想做的不是拆散他们，而是继续看他们纠缠不清下去。

　　既然你情我愿，多个人细心照看陆无常也不是什么坏事。

　　于是卫夫暂压着内心醋意，说：“老二留下，老大、小七跟我去那边。等会儿我把小九和小十带过来，你们别乱跑。”

　　这样的安排，不知会随了多少人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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