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是怎么了?这不是我的家乡——霍诺里厄斯大平原吗?”梨砂惊疑地张望着,在四面连绵起伏的群山环抱下,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繁花盛开绿草如茵,几抹淡淡的金红轻云在晚霞中徐徐飘荡,懒懒的斜阳慢悠悠地踏着亘古不变的步伐,把璀璨的光芒洒落在大地上。远处的朵西猛阗神山上,那千年不化的冰雪山峰直插云霄,既象是一柄光芒的目速尔长矛那样锋利,又象是一个傲岸的神灵在审视着他的臣民。神山上流淌而下的涓涓溪流宛如织网般在大草原上纵横聚散,或汇集成渠,或团聚成塘,蓝汪汪光闪闪点缀在如同克拉克丝地毯样的草原上——霍诺里厄斯,在目速尔土语中,就是“四季如春的绿色大地”。
草原上,花枝招展的牧羊女们轻轻挥舞着手中的小皮鞭,口中曼声吟唱着曲调古朴的目速尔民歌,悠闲地驱赶着白云般滚动在草甸中的羊群,在晚霞中走向那团团聚拢的目速尔大篷包。村庄里,家家户户的毡包上都飘动着袅袅的炊烟,光屁股的小孩子欢呼着在毡包间跑来跑去,几个老人眯缝着两眼,坐靠在石砌的房基边昏昏地打着瞌睡……
自己不是还在战火纷飞的伊迪斯城吗,怎么会回到了离别十年的故乡?但是,这清新的绿草气息中夹杂着这许多馥郁幽淡的花香,这是家乡特有的吊金红和蓝天使的花香啊,自己是真的回来了……深深地呼吸上一口,沁人心腹,一切烦恼不如意,都在这一呼一吸间慨然长叹中化为乌有。
“……梨砂,”
女枪兵惊疑地转过头,身边站着的,正是自己两年来走南闯北的搭档,身为光明大法师却只穿一件终年不换陈旧祭司袍的莱克斯。他背对着阳光怔怔地直视着自己,斜阳西下,他那瘦削的身材轮廓被薄薄地镀上一层圣洁的金边,苍白清癯的长脸沉稳得犹如岩石雕刻出来一般。“你也来了,莱克斯……这就是我的家乡,霍诺里厄斯草原!”梨砂自豪地向同伴炫耀。
“伊迪斯城,沦陷了。”
猝然从梦中惊醒的梨砂从软绵绵的丝绒被卧中一跃而起。靠墙木桌上,银质烛台中的蜡烛早已熄灭,房间里一片昏黑,隔着重重厚实的墙壁,她还是能听见慌乱的呼喝和叫骂,房间外匆忙的脚步声和盔甲兵器碰撞声此起彼伏,格外的刺耳。难道梦中莱克斯说的话,真的应验了?突如其来的变故使梨砂朦胧的睡意顷刻间烟消云散,依靠着尚未燃尽的壁炉中那依稀的几分暗红微光,她摸索着披挂齐整,抄起斜靠在床边的长矛,拉开了房门。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拉住一位神色张皇步伐踉跄的女官,那女人的脸已经因为恐惧而变形,平日里刻意注重的宫廷仪态也早已忘得不得去向,哆哆嗦嗦地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梨砂心一急,女人的衣袖在清脆的丝帛断裂声中化为两截,半条白得毫无血色的手臂露了出来。那女官这时却反而冷静了一些,结结巴巴地说道:“……蛮,蛮族人打进城了,佛……佛雷德里三……三殿下……打开了南城门……他们已经在城里了……”女人一边说,一边已是号啕大哭起来。
扔下哭得瘫成一堆的女人,梨砂急火火地望大公府邸的前院跑去。这里现在已经成了避难地,到处是小孩哭大人叫,重伤的士兵躺在走廊中高一声低一声地**嗔唤,教会的牧师们手忙脚乱连汗也顾不得揩抹。梨砂心中已经是冰凉,连平日里威严的大公府邸都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伊迪斯城,果然是已经被攻破了。
从忙乱的人缝中,梨砂看见一顶尖尖的深蓝色法师帽。她拨开人群紧走几步赶过去,的确是维克多老法师,尖尖的法师帽顶上那颗本来应该璀璨夺目的红宝石,现在已经不翼而飞,雪白的长须上粘满鲜红的血迹,胸口上赫然插着一柄短短的投枪。老法师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有着一道长长的血肉模糊的创口,他紧紧地抓住同伴、多年的好友古德奥森的手,嘴里一口接一口地咯着块块的鲜血,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曾经是那么洞察世情睿智安详的老者,现在生命的火花却在他苍凉的双眼中慢慢地熄灭了。梨砂猛然转过身,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泪水还是止不住地哗哗流淌。这是一天中的第三位死在自己眼前的同伴,那位总是憨厚地笑对自己的达坦战士,他死在无数雪亮的蛮族弯刀之下;教会骑士利普兰德,就在她的怀里被光明大神召唤回圣洁的天堂;现在,是充满智慧的善良的维克多老师……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梨砂小姐,”一名高级骑士出现在梨砂面前,这是大公的卫士之一,被护面盔遮掩得严严实实的脸上只露出一双肃然的眼睛,猩红的绶带上绣着伊迪斯的公国徽章。“大公陛下请您立即去他的书房,紧急军事会议在那里召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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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望书房的长长走廊中挤满了喧嚣的人群,这些人都是伊迪斯城里的权贵,还有几个富商——作为北方大陆闻名遐迩的贸易之都,这里并不象其他地方那样歧视靠经营手段高超而不是显赫的门第出身的商人——看着这些平日里养尊处优斯文柔弱的贵族富豪们套着可笑的精制铠甲,手里提着细长的刺剑,梨砂真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书房的门口聚拢着几个浑身血迹斑驳的军官,两个祭司在他们周围忙碌着,神圣治疗术夺目的白光忽明忽暗,浓郁的圣水味充斥着整条走廊。看到由大公卫士陪同的女枪兵,所有人都默默地向两边闪出一条狭窄的通道。两个粗壮结实的达坦武士就站在房门的一侧,看见梨砂,只是用眼神和她打了个招呼,帮她打开了用结实美观的紫橡木整块扣制的房门。
伊迪斯大公的书房并不大,壁炉中燃烧着熊熊火焰,房间中的人和器物上都浮现着一层红光。大公脸色憔悴地陷在壁炉前低矮的沙发中,头发蓬松散乱,两眼直呆呆地盯着地上的地板,似乎想从中寻找出某种东西,府邸中的哭嚎惨叫,士兵的大声吆喝怒骂,远处隐约传来的蛮族号角声,他竟是充耳不闻。他的膝头横着一把华丽雍容的连鞘长剑,上面雕刻着古朴的花纹,大颗大颗的宝石在昏暗的房间中闪烁着令人痴迷的七彩光芒。科尔斯和莱克斯坐在旁边的木椅上,那个在第一晚的战斗就身负重伤的二殿下阿多士也在这里,现在就斜斜地靠在一把铺着好几个柔软靠垫的宽大沙发椅中。
梨砂轻轻地碰碰莱克斯,小声问道:“怎么回事?我听说是三殿下佛雷德里伯爵开了南门……”莱克斯疲惫地点点头,上午冲击蛮族大营时,实在是把他累坏了,直到现在他都还觉得太阳穴在突突直跳,时时有目眩和耳鸣。
“该死的佛雷德里!”科尔斯恨恨地朝昂贵的地板上吐了一口唾沫,咬牙切齿地说道,“……他听说佛继拿人不愿意援助我们,就叫他的内兄和蛮族人联络,……”他长长地吁了口气,血红的眼睛中满是仇恨和怒火。“阿德里安将军被他刺死了,索泰坦因大主教失踪,墨菲法师,也被砍死在乱军中……我怎么就没看出佛雷德里这条披着人皮的狼?”他的手紧紧握着剑,久久也不松开。
默不作声地听他说完,莱克斯淡淡地说道:“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我们现在要考虑的事情是,是战还是逃。”他看着只是呆呆出神的大公,不疾不许地说道,“大公您要拿个主意。”
仿佛在一日中老了几十岁的大公抬起头,浑浊的目光空洞地看着莱克斯,嘴唇开阖了几下,嗓子嘶哑地问道:“我们,还能战么?”他突然想起了莱克斯的身份,光明大法师,犹如神一样高贵的地位,难道大法师还有办法?他的眼睛里重新迸发出希望的火星。
“战?我们拿什么战?”莱克斯苦笑了一下,蛮族已经从东西南三面潮水般涌进了城,坐在这里都能听见蛮族士兵嗷嗷的叫喊和伊迪斯平民悲惨的嚎哭,就凭撤进大公府邸的这几百号人,依仗着大公府高大坚固得不输于城墙的壁垒,能否支撑到天黑也未可知。“我们现在只能想能不能突围,四座城门就北门还没有落入蛮族的手中,不过北门外就是蛮族最精锐的皇家骑士军团……”即便是突围成功,怎么样渡过雨季暴涨的末林澉河也是一个难题。不过,无论怎么说,那时的情形总比现在这样坐以待毙的好。
“……就没有别的路了?”大公呆楞的目光从每一个人的脸上慢慢地划过,他现在就象被抽干了鲜血的僵尸,即使是坐在熊熊的炉火前年,脸色依然苍白得宛若抹上了一层厚厚的白灰,他嗫嗫地说道,“要是我们投降啦,……那会怎么样?蛮族人……会答应么?”
谁都没有料到大公会说出这样的话,每个人都象面对魔鬼一样惊讶地看着大公,梨砂的目光流露出几丝轻蔑。刚刚走进房间的诅咒法师古德奥森更是铁青着脸,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的朋友,维克多大法师,已经去世了……”他扶着细长的法杖慢慢凑近大公,仔细地端详着这个突然间无比衰弱懦怯的人,语气中夹杂着丝丝寒意,“他是为了伊迪斯而死的,我的朋友墨菲也死在这里,还有达马苏斯、贝拉吉、利普兰德、利奥……除了那几个虚伪的败类……我的朋友都在这里,我也将在这里陪伴他们。”他抬头看看梨砂和莱克斯,默默地退到一边,合上了眼睛。
“投降吧,我们输了……”大公的声音就象从地下冒出来的,有气无力地嗫嚅着说道,“……也许蛮族人会答应的,说不定家族儿女还能保全……”
科尔斯狠狠地盯着自己的父亲,沉默良久,方才说道:“投降,这根本不可能!这样做怎么对得起那些战死的勇士?怎么对得起家族的祖先?”他指指墙上挂着的伊迪斯第一代大公的大幅画像,凝视着大公,“……要是我们投降了异族,整个世界会怎么样评价我们?……我们的子孙在人前永远都抬不起他们的头!”
二殿下阿多士也在旁边说道:“不能投降……如果要投降,我宁可现在就自刎,我可不愿意象一条狗一样去仰蛮族人的鼻息,那样的生活还不如死……我想,外面的人也和我们是一样的想法,……”科尔斯感激地看着阿多士,这个惧怕老婆比惧怕神灵的二哥在这种时候能说出这样的话,他实在是没有想到。
科尔斯冰冷的目光从掠过每一张面孔,阿多士脸色苍白而安详,古德奥森合着双眼自顾自地冥思,莱克斯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若醒若睡,女枪兵梨砂就象她的目速尔长矛一样站得笔直……“你想想,父亲,您是伊迪斯公国的君主,又是教会的骑士,忠诚、信仰、高尚、勇敢,这不是您从小教育我们要记住的骑士品德吗?……你要是投降了蛮族人,人们会怎么样看待你?懦夫、背叛者、受诅咒的人……这些评价您能承受的了?”他期望能扭转父亲那魔鬼般的主意,徒劳地劝说着,“……我们还是有机会的,等到天黑,也许我们能逃出去……只要有您在,伊迪斯就没有灭亡……”
“……不投降,我们还能干什么?”大公不耐烦地打断他,又看看手里一直握着一把寒光四射的短剑的二儿子,嘴角浮起一丝嘲笑,苍白无力地说道,“就凭现在这么点人,还能把蛮族人赶出去?”他突然爆发出一阵教人毛骨悚然的狂笑,指点着书房中的人大声嚎叫着,“就凭你们……外面就是蛮族的几万大军,他们就是站那里动也不动地让你们砍,也得把你们累死!……突围,……”他突然挺起身,刷地拔出宝剑,就往科尔斯腰间捅去。
房间里的都被这突然的一幕惊得呆住了,科尔斯连念头都没有转过,只看见苍老的父亲那张眦目狞笑的脸陡然向自己逼近,眼角瞥见宝剑上森然雪亮的寒光一闪,“完了,”这是他最后的一个念头。一直站在一旁,冷冷旁观的梨砂夹手就夺过了宝剑,左手一伸,大公就被她掐着颈项。脸色灰白形如鬼魅的大公在她的手指下死力地挣扎着,双手在空中乱舞,嗓子里格格直咽短气,光闪闪的宝剑已经抵在他的眉心。
“再动一动,我就杀了你。”梨砂冷冷地看着这个曾经坚强的老者,淡淡地说道。大公立刻就放弃了无谓的挣扎,被女枪兵轻轻地扔回他原来畏缩其中的沙发,瘫成了一团。
莱克斯从梨砂的手中接过宝剑,掂量着,淡淡地言道:“……宝剑夏安啊,真的不愧是‘众神祝福之剑’,几百年了,还是这么锋利,”他把剑塞到科尔斯手中,一句话也没有说,拉着梨砂和古德奥森退出了书房。身后,科尔斯冷森森的话声响起,“父亲,我们希望能在这国家的危机关头,更象一位骑士和君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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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尔斯和阿多士同时出现在书房的门口,走廊上立刻安静下来,人人都望着科尔斯手中的那把长剑,这是伊迪斯家族祖传的宝剑,只有每一代的伊迪斯公国的大公才能够拥有。适才两名法师和梨砂神情肃穆地走出来,每个人都料定书房中肯定发生了什么事,现在看见科尔斯提着的宝剑,大家似乎都明白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但是每个人都不吭声。
“陛下。”阿多士带头深深地躬下身,所有人都跟随着他向新大公鞠躬行礼,齐齐尊敬地欢呼,“陛下。”
科尔斯摆摆手,严肃而深沉地说道:“现在的情况大家都是知道的,蛮族已经进城了,我们唯一的出路就是死死地守住这里,坚持到天黑,然后,找机会突围。”他转头对一个老大公的侍卫说道,“去让人把兵器发给所有的男人,要是女人要武器……也给她们。”
“我希望,每一个伊迪斯人,都要象个勇士那样,直面我们的敌人,绝不退缩。”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一下,“……要是谁要投降,我也不会阻拦他,只要他不给蛮族人提供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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