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不可能。十二世纪的清洁派教徒,在我们这个时代还栖息在什么地方,这种事到底有谁会信?”
西蒙娜语气强硬地接连否定了数次,可是我感觉到,她的态度中有某种隐隐约约不自然的地方。我能看到她的表情中一瞬间闪过某种不可解的、类似恐怖的阴影。驱皱起眉凝视着西蒙娜,一副奇妙的,仿佛在窥探什么的表情,之后,嗫嚅一般说出了这么一段奇怪的话。
“……谁知道呢。在帕米尔高原的荒野,***教过激派,被称为暗杀教派的伊斯玛仪派,在二十世纪的今天还存在着。我听说过这样的传闻,教派创始人哈桑·B.萨巴赫直系几十代的“山中老人还在某处生存着。伊斯玛仪派受到来自东方的、精悍的蒙古骑兵的大虐杀之后,已经销声匿迹,跟清洁派的灭亡几乎是同一个时代的事。既然暗杀教派的子孙都存活到了现代,清洁派、启示录派或许也是一样……”
“不,朗格多克是个狭窄的小国,不可以跟拥有广大的山脉、沙漠、荒野的中亚一样地考虑。”
西蒙娜的断言宣告了关于清洁派的议论的终结。驱也没有再反驳,他造作似的冷笑了一下,陷入了沉默。我并不认为驱真的相信这么荒唐无稽的事情,他并不认为七百年以前的异端教派、秘密结社什么的,直到今天还存在于这个国家。可是驱这么严肃地大谈特谈这种幻想,他的真意在哪里,我也不明白。
相比之下,我更在意驱和西蒙娜之间的某种类似敌意的、冷冰冰的氛围。两人应该是第一次见面,这到底是怎么了呢?驱这个人素来处变不惊,在不了解他的人面前,甚至显得傲慢不逊。可是今天的他面对西蒙娜·卢米埃时,简直好像其存在会威胁到他自身一般,不自然地摆足了架势。我从他身上感到的是焦躁,还有过盛的对抗意识,这是我的错觉吗?
我觉得比起清洁派、启示录派等历史解释的论争,两人在别的领域展开了更激烈的、完全不同的斗争,他人完全无法得以窥探,可这无论对驱来说还是对西蒙娜来说,都是你死我活的战斗。我再次观察了这名身穿阴沉沉的黑衣的、乌鸦一般的女教师,在这名骨瘦嶙峋的女性身上,有着驱必须赌上他的存在才能与之对抗的、恐怖的精神力量吗……
“我今天要回去了。”
西蒙娜站起身来,向我们说道。吉赛尔用恳求一般的口吻向她发问了,吉赛尔一定还没排除她那深深的不安。
“还能跟你见面吗?”
“嗯,再见吧。我夏天会一直在沙德伊的村子里。沙德伊,你知道吧?
“……父亲准备建造核电站的村子。”
吉赛尔提心吊胆地回答道。西蒙娜仿佛想捉弄她一般说道:
“你喜欢朱利安是吧?我弟弟是有良知的科学家,他对核能发电的开发也感到了不安,对在罗什福尔旗下的研究所里工作也抱有疑问。下次跟朱利安一起,三个人见个面吧。”
“我夏天会在蒙塞居尔的山庄里。沙德伊的村子离蒙塞居尔很近吗?”
“三四十分钟的车程吧。”
“请到埃斯克拉芒来做客吧。”吉赛尔说道。不知道是个什么典故来历,罗什福尔家的山庄取了埃斯克拉芒这么一个典雅的女性的名字。
“嗯,有机会的话。”
吉赛尔用力握着西蒙娜的手,反复叮嘱着:“嗯,请一定要来。”之后她凝视着渐行渐远的西蒙娜的背影,对我小声说道:
“那个人,是个好人,我这么觉得。”
跟吉赛尔道别,我和驱来到塞纳河岸的路上,眺望着对岸夏乐宫那宽广的石阶上三三两两的人影。天空蓝得就像用底色颜料反复涂抹过一般,毫无遮蔽的太阳正在猛烈地燃烧,散发着白色的火焰。我们被强烈的阳光照晒着走上耶拿桥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硬皮靴的慌张的脚步声。我回过头一看,只见一个女人正小跑着向我们赶来,正是刚才在公园的长凳前道别了的高中女教师。
“矢吹先生,今晚你不可以回家。”
招呼也不打,女人劈头盖脸就这么说了。可能因为急着赶路,她气喘吁吁,痛苦地用手捂着胸口。她用针一般的视线紧紧盯着驱,表情紧张,一股脑地说了下去。
“你不可以留在这个都市里,别回家,马上赶去车站,到边缘的农村,最好到外国去。”
激烈的咳嗽中止了女人的话语,是那种全身仿佛要拧转一般的痛苦的咳嗽。女人手拽着石栏杆,忍受着咳嗽的发作。驱则是毫无顾忌地凝视着她,等到她的咳嗽停下,才事不关己似的问道:“为什么?”
“因为你见到了我。总之你听我说的,拿这些钱,去买车票吧。”
女人无视了驱的疑问,往他手中塞了两三枚高额的蓝色钞票,因为被紧紧握在手心,已经皱巴巴的了。女人一副仿佛在哀求的表情,唇边浮现出深深的皱纹,就像祈求某种不可能实现的愿望一般在胸前紧紧合上了双掌。她低声叮嘱道:“知道了吧。”驱没有反问,以沉默应对着她。女人用发烧了一般闪烁着强光的眼睛再一次用力地凝视了驱,之后,突然转过身,快步往下桥的方向走去。我哑口无言,只能目送她那瘦削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之中。
“驱,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现在身处纽约路的一间面朝塞纳河的餐厅。驱为了保持他那耶稣会修士一般禁欲的饮食生活,一直尽可能避免在外面吃饭。这样的他能答应我的邀请走进餐馆,本身已经可以说是一种异常。
“我说,到底怎么了?跟西蒙娜·卢米埃在一起时的你,让人感觉有点奇怪。”
“奇怪,是吗……我奇怪吗?”
“对,很奇怪,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威胁着一样。”
驱眯起眼凝视着我。以往他的表情中那份冰冷的意志力,现在仿佛也在动摇。
“……我不知道。”
“什么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不,是不知道导师的教训的意义。”
“导师?那是谁啊?”
“是个年老的西藏人。导师教我说,这世上既没有善也没有恶。那时候的我,决心在那间行将崩溃的寺院里静坐到最后一层解脱(Nirvana)降临为止。第一、第二层脱离我已经体验到了,为了得到真的解脱,必须体验第三层的决定性的脱离。可是,导师跟我说,回到地上吧。回到地上,跟恶做斗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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