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知道我就是恶的时候,我是多么痛苦啊。脱离的体验把我带到了新的境地。我就是恶,可是在这世上,无论善还是恶,实际上都是不存在的。当我得到这个认识时,第一次,对,我的灵魂第一次感受到了安宁,让我宁愿就此死去的安宁……但是,那个西藏老人却跟我说,回到地上跟恶做斗争,不这样做的话,第三层的脱离是永远不会到来的。
“马蒂尔德是恶吗?是我应该与之战斗的恶吗……我不知道。我杀了马蒂尔德。就像善与恶实际上并不存在,生与死实际上也并不存在,所以就算我调换了马蒂尔德跟你的茶杯,结果,死了的不是我而是马蒂尔德,也并没有太大的意义。我是这样想的。可是,可是啊,我可能不知不觉间对马蒂尔德怀有了杀意。因为马蒂尔德比起我更像我,更像我的本质。就像我憎恨昔日曾是恶的自己,我可能憎恨了马蒂尔德。那么,我所得到的那一份洞察会变得怎样?不,那个教会我存在本质上并不存在的导师,为什么对我说要行善灭恶?我不明白这份意思……”
驱的声音中满是懊恼,他断断续续地,说出了大意如此的一番话。我虽然不明白驱的独白的意思,可我明白,因为拉鲁斯事件时的处事手法,驱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没事的。”
没来由地,我用温柔的语气这么说。我满心想去拥抱这名受伤了的、苦恼不堪的青年。
“走吧。”
我扔下餐巾这么说时,驱已经变回平时的驱了,用那份连虚空都能击穿的强力意志,支撑着他一贯的冷漠表情。我们回到塞纳河边的路,继续走了起来。
在距离耶拿桥不远的塞纳河岸的路上,我们被不知名的人物狙击,是之后稍许的事了。
绿色的山丘四面环绕着细小的村庄。我把车停在俯瞰全村的处山脊上,兴奋地大叫起来。
“到了!下了这道斜坡就到了!”
我用手指着小得可以收纳到我的心里的村子,还有抵达村口需要经过的曲折的坡道,声势十足地叫嚷起来,可是同行者的反应却不怎么积极。坐在助手席的驱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至于后座的让-保罗,把那副巨大的肉体横着塞进狭窄的座席里,发出震耳欲聋的鼾声,完全没有被我吵醒的迹象。
“让-保罗,让-保罗。”
我伸手到后座,用尽力气去摇晃那个灰熊一般的大汉的身躯。
让-保罗打着夸张的大哈欠,睡眼惺忪、一脸不满的表情,总算是起来了。
“知道了,知道了。”
“到啦,到你的村子了。”
“嗬,总算到了吗?”
我们现在俯瞰着的,是让-保罗的故乡沙德伊村。昨天我们从巴黎出发,沿着度假期间车流熙攘的车道自驾前来,我们没让肩伤还没痊愈的驱驾驶,我和让-保罗轮流开车,一段昼夜连续的自驾旅行后,终于抵达这里了。
朗格多克地区南面是由比利牛斯山脉形成的国境线,西邻毗邻大西洋的加斯科涅,东临遥望地中海的普罗旺斯,其中心城市为图卢兹。铁道从图卢兹往东延伸,首先连接上卡尔卡松,其次是纳博讷,从纳博讷往南是佩皮尼昂,往东则先后经过贝济耶、蒙彼利埃,几个地方都市点点散布在地中海的沿岸。这个村子位处阿列日省的富瓦地区,坐落在比利牛斯山麓下的一个山谷里。除了省府所在地富瓦有小金属工业,拉沃拉内有纤维工业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产业,苦于人口的剧减,只剩下玉米栽培和养羊业支撑着人们的生活。这里就是这么一个寂寞、荒凉的边远山区。
离开卡尔卡松,我们驾车从丘陵地带徐缓的斜坡往上开了一个小时,就来到沙德伊村。如果从反方向驶离沙德伊村,约二十分钟就能开到拉沃拉内,从拉沃拉内再上行二十分钟险峻的山路,就能抵达清洁派的圣地蒙塞居尔石峰。离拉沃拉内最近的城市是富瓦,从图卢兹开车前去要三个多小时。
遭遇狙击的那一晚,驱在医院接受了急救之后,不顾医生的制止回到了自己家中。子弹没有打中要害,可是他的出血量很大,通常已经是性命危笃的状态了,他大概是发挥了一贯的狂人一般的自制力。不知是不是他的简单生活的信条连医生都不容插手,他自此再没有踏足医院一步。在我眼中,驱这样的身姿就像是一名苦行者,而这种苦行之中,有着某种不自然的、自我惩罚般的气息。
可是,在我的心中,虽然还不明朗,却已经渐渐浮现出一幅印象画了。
驱对清洁派、蒙塞居尔遗迹的偏激的执着;比利牛斯地区的宗教遗物的照片;驱对太阳十字架怀有强烈的兴趣,以至于不惜托人从美国入手取得的照片;还有那个几乎可以说是驱的狙击者,退一万步来想也是熟知行凶者底细的西蒙娜·卢米埃,以及驱面对她时的不自然的沉默……不止如此,声称善与恶、生与死本质上都不存在,但是面对恶——不管那是自身的,抑或他者的——时仍不能视若无睹的这么一份自我怀疑;还有那名西藏导师,一方面告诉他恶并不存在,另一方面却教导他必须要与恶做斗争,凡此种种,使得驱陷入了混乱……我已经能深切地感受到,这一切与堕天使之冬的记忆交缠纠合,在驱的心中形成了某种难解的结。
那时候,爸爸的老搭档、巴黎警察局的让-保罗·巴尔比斯警司跟我这样说:
“小姐,不会有错,是恐怖分子干的。托驱先生的福,‘赤色之死’在首都的组织陷入了毁灭状态,他们是来报复了。”
警察局的搜查完全指向了错误的方向,这当然要归功于驱对我的缄口令。我没对搜查当局提及一星半点,几乎可以说是预告了事件发生的西蒙娜·卢米埃的奇怪言行,还有恐吓信、对清洁派遗迹的发掘计划等。不过我还是拜托让-保罗在驱的身边多安排点警卫,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他的部下都戒备在驱的廉价旅馆的周围,听说让-保罗本人也是一有空闲就前去张望两眼。
日本人无言地蹲踞在床上时,会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氛围。安静得连呼吸音也几不可闻,然而沉默之中有某种可怕的气息,仿佛受伤的猛兽在静静地等待体力恢复。跟西蒙娜·卢米埃见面之后,青年曾在一瞬间展示过他内心的苦恼,可从此之后,那份态度便再也无迹可寻了。有的只是比以前更深沉的冷淡和沉默,木无表情的脸仿佛戴上了一副遮断世界的假面具,几乎不曾动弹过分毫。当这头野兽获得新的生命力之后,它将扑向怎样的猎物,我不知道。只是,我在某种让人略为胆怯的沉默之中,比以前更能感觉到,我正强烈地被这名青年所吸引。
在塞纳河边,驱救了我,很奇妙地,我并没有感觉到多少切实的感激之情。当然,从一般意义上来说我是感谢驱的;可是,驱不是那种会被尊重生命、救死扶伤之类的义务感、社会伦理观所束缚的人。每次面对驱时,我也能感觉自己脱离了普通的社会生活,陷入一种与常识思维相悖的世界。比起这些,让我印象更深的是,我被青年压倒在坚硬的石板路上时,他肉体那份柔韧的重量直接冲击、刻印到了我的身体深处。
谜团变得越来越深,可是对我来说,驱变成了更有厚重感、更有深度的存在。贴在驱脸上那块冰冷的假面下的东西,我仿佛得以窥见了一点。可是,还远远不能说我已经解开了驱这个人物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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