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凯把头重新偏向窗外,双肩颤动着。
我料想不到他会如此激动,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于是俩人那样站着,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站了半晌,他终于平静下来。
“对不起,我刚才失态了”他对我强笑了一下说道。
“没什么,我刚才也不该对你这样说我想,都是因为我们太关心陈娟的原故。”我说。
“陈娟从来没有对不起谁你不知道,我曾经爱过陈娟虽然她年纪比我大但我爱她胜过任何人到最后,她只接受我做她的弟弟有时候我真不明白她的想法,可能像你说的,你们这个年龄阶段的人与我们不一样。她知道了自己男朋友背叛了她,还要一直等他回心转意陈姐她是多么善良的一个人”杨凯说着眼圈又红了起来。
“你没见过高原,其实他也是一个很好的人”我说。
“先坐一下吧。”杨凯打断我的话,移过一张椅子给我,然后转过身去倒茶,看起来显然是不想谈及高原。
“想知道我们这个年龄段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吗”我笑了笑,坐下来问道,“我们的经历和你们不同。小时候,吃过酱油饭,过过碗里没有肉腥的日子,在泥田里翻过泥鳅。读书后,满脑子是思想、主义,个个很单纯,充满了美好的想法。大学毕业时,却又遇到并轨,自由择业天真和残酷的现实纠缠在一起,于是碰了一鼻子灰。这样的人,什么时候都没有安全感,这成了我们潜意识里的一种常态在感情上,也是充满了纯情却又缺乏安全感于是老觉得日子不是这么过的,发了狠要做点什么事,那怕是花了多大的代价也要让自己所爱的人过得好一些虽然有时候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些什么”
“你明白我说什么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
杨凯把一杯茶递给我,说道:“我们就不同了,爱就是爱,那怕什么都没有没那么多复杂的想法”
“那么,现在可以告诉我陈娟在哪里了吗”我见他的语气平静下来,于是问道。
“我想我刚才没有跟你说明白。”杨凯神情又黯淡了下来,“陈娟她也不在了”
“什么”我还没明白过来。
“我说她走了,你再也看不到她了”杨凯重复了一句,声音哽咽起来。
我顿时如同耳边遭遇了一声焦雷,脑子里嗡嗡作响。
“她是自杀的两个月前的事”杨凯的嘴唇在我眼前张合着,我却觉得那声音越传越细,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飘过来的,“她很早之前就患了忧郁症,没有告诉任何人,我想她的男朋友也应该不知道只有我知道,我看到她几次情绪异常,还在服药几次要陪她去看心理医生,她不肯,说是不想让公司知道炒她鱿鱼。有两次实在撑不下去了,我替她跟公司请了假,到南山疗养院住了一段时间。但还是没能治愈她的心病有一次她请假去了你们北江市,回来后情绪又不正常了。我怕她出事,陪她在宿舍里坐到第二天天亮,早晨我外出买早餐回来,发现她拿了一条裙子把自己吊在房间的窗户上幸亏我发现得及时,把她救了下来。但到了第三天下午,她骗我说想去外面走走,我见她的情绪似乎比以前稳定了许多,想着出去走走也好,对她的恢复有好处但她不愿意我跟着,说想一个人安静一下,我就在宿舍里等她,没想到她一走之后,就没再回来”
我整个人麻木了,有一种被所有人抛弃,孤零零不知所措的感觉
“这是她走之前留下来的一封遗书,说是给一个叫邓哲的,我想你就是了。”杨凯从书桌里取出一封书信递给我。
我展开信纸,陈娟纤细的文字出现在了眼前。
“邓哲,本来想当面给你说再见的。但因为怕被你看破,所以就没有说了,用这种方式跟你说再见,想必还另有一番味道呢。写信在现在来说已经是很过时的交流方式了,但我却觉得这样很踏实、很亲切不是吗觉得有很多话要跟你说,但又不知从何说起。思维特别混乱,但我想你还是能明白的,是吗你是一个很优秀的法医嘛,对什么都能看透的都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了别再想刘嫣了,你都已经忘记了她。遗忘一件事,意味着这件事并不重要,忘记了一个人,说明这个人并没有到过你内心深处的地方去年春天的时候,我在南山市疗养院看到过刘嫣,她已经改名叫刘娜了,我当时没有同她相认。我想这样做可能更好些,彼此不会有什么尴尬一个年纪很大的男人在照看她,当时没有告诉你,以为这样对你对她都好。但没想到今年春天再到那里的时候,已经没再见过她医生说那个男人抛弃了她,再没有到那里照顾过她,有一天晚上她趁医生不注意爬墙跑了,再也没有回去过。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这件事我也对高原说过,他说别告诉你,还说这样做是为你好我想我既然要走了,怎么样也得跟你说明白。还要告诉你一件事,其实我怀的孩子是高原的,我从来没有背叛过他。他没有说过爱我,是因为他爱他自己多过其他任何人堕胎是我自己的决定,我觉得不能让孩子遭了罪从你们那里回来后,我想了很久,也不知自己想些什么,最后还是决定说再见选择要走,是因为我感觉很孤独,更害怕自己被人遗忘,也许自己突然消失,就不会被人遗忘了知道吗我曾经说过,如果我远行,最想念的人会是你,这是真的人这一生难有一个知己,更难得有一个红颜知己。别跟高原说,这事与他无关,叫他另外再找个女人吧。还有,如果有一天他知道了我的事,请告诉他我还爱着他老邓,我一直想问你,如果把所有的事物赋予颜色,死亡会是什么颜色呢黑色、灰色亦或是白色让我说,那应该是深玫瑰色吧有着那种有些失了真似的艳丽陈娟。”
看到最后,我头痛欲裂,浑身颤抖,只觉得灵魂像遭遇了一个黑洞,被轻飘飘地吸离了躯体。
魂飞魄散间,耳边出现了很多声音。
“这几天我老是梦到陈娟,她看着我笑,却没有做声”高原在我耳边说,“老邓,你信不信命”“老邓,不管你信不信,这是一种宿命”
“老邓你是个好男人”陈娟在说。
“你很想成家吗”“做什么事情不要老想着是为别人,其实做什么都是为了自己。到一天,你为之奋斗的人离你而去,那岂不是没有了人生目标”刘嫣说。
“你信仰投骰子的上帝,我却信仰完备的定律和秩序。”
我不知道是怎样离开杨凯那里的,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迷迷糊糊就上了车,不知过了多久车子到了终点站。我跟着别人下了车,毫无目的地走着。
后来谢小婷对我说,她和我局里的人找遍了南山市里的每一个角落,无数次地拔打我的手机,甚至还通知了周边几个兄弟县市的公安局,要他们发现我的踪迹马上和他们联系。虽然说张贵生的案子已经水落石出,但张贵生本人还没有抓获,不仅不能算破案,甚至对我来说还是一种潜在的危险。高原的死和我的受伤就是一种信号
谢小婷说她当时快疯掉了,哥哥已经逝去,她不想再失去我了,在她的心里,已经把我当成了唯一的亲人于是她向单位请了假,没日没夜地找我,也没日没夜地哭泣。她说她担心我的伤势还没完全恢复,那么重的伤一个人会有多辛苦没有人照顾会怎样啊想到这里她就心疼,心疼了就一个人哭。
他们当然无法找到我,我已经关掉了手机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一个人流浪到那个小镇的,当时头缠着绷带、左手吊在胸前、右手拄着一根拐杖,一瘸一拐的样子肯定吓坏了很多人。
我的灵魂已经出窍,四处漫无目的地游荡,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最后停在了一家生意清冷而环境寂静的小旅社门前。
登记住宿人员身份时,老板被我的样子吓坏了,看样子不知道是否该让我住下来。经过一番考虑,显然是不想失去我这个顾客
“姓名”他问我。
我的脑子仿佛处于呆滞状态,居然不明白他的意思,看着他没有作声。“姓名他问谁的姓名”
“好吧,302号房。”老板带着怪异的眼神看着我,终于接过我手中的钞票。
一到房间,我便锁住房门,拉下窗帘,扔掉拐杖,倒头就睡在了床上。我感觉到了刘嫣的身影,她笑盈盈地说:“你这人,该脱掉衣服洗洗再睡啦”我没有回答,感觉脑子里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