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延峰回到枪炮长室,脱下皮鞋,和衣躺在床上。夜间还有航行值更官的班,他闭上眼睛想休息一会儿,但是心头堵得慌,没有一点睡意。
周延峰是一个非常重视形式的人。他严肃的纪律观念和严谨的工作态度,很大程度上是家庭潜移默化的影响,军校把他培养成一个标准的军人。
军队的纪律是刚性的,严格的纪律是军队战斗力的基础,严格执行命令是军队战斗力的保证。如果一支军队作风散漫纪律松弛,做不到令行禁止,那么在战斗中就不会有坚强的战斗力,这样的部队有可能是一触即溃。
周延峰近乎机械的管理部队的方式,引起了某些干部的反感,他们不是认为周延峰管理部队的方法不对,而是认为周延峰在出风头,建立自己的威信。也有人认为他对战士的要求太严,只注重形式,不讲究效果。周延峰不是不知道这些情况,但是他想不通有些人为什么要蓄意打击中伤他。
而让周延峰纠结的还有当前的政治形势。
1966年开始的文化大革命极大改变了中国政治格局,革命风暴在彻底摧毁文化教育领域资产阶级统治的同时,各级领导层也经历了一场12级台风。
文革风暴不可避免地波及到社会的方方面面,文革造成的社会动荡和心理冲击是相当巨大的。
郑耀祖从普通民众的视角,考虑问题相对比较简单。他认为文革以来发生的那些不合理的事情就应该“拨乱反正”,社会中不正常的现象应该及时纠正,社会和政治生活应该回归正常的轨道,人民群众才能安居乐业。至于上层的政治斗争,那不是平头百姓可以左右的,最多只是空闲时私底下议论两句而已。
周延峰思考的层次就更进一步,因为政治形势的变化直接影响到他的生活。
从感情上说,他希望文化大革命爆发以来形成的紧张社会政治氛围能尽快缓解,文革中一些不合理的事情能尽快解决,像碧枝父亲这种明显的冤假错案应该彻底平反,只有这样他和碧枝的结合才能扫除政治上的障碍,有一个圆满的结局。但是从理智上说,他又不希望现有的政治走向和做法发生根本性的改变,如果否定文化大革命的理论和实践,党现有的整个理论体系会失去合理性,党的政治基础会产生动摇,国家的政治格局将会发生巨大的变动,各派的政治平衡将会被打破,中共十大达成的最高权力结构将会彻底解体,相应的社会结构也会产生剧烈震动,这种急剧的变化,党和中国人民能否承受?
两种观点在心里打架,周延峰也就在这样的矛盾中煎熬着。
纷纭复杂的生活给每个人提出一大堆难题,就看你有没有能力破解,能不能在破解难题的过程变得更加成熟,更加智慧,更有力量和勇气。
周延峰渐渐进入梦乡。
哈尔滨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已是四月下旬,积雪还没有完全融化,背阴处,旮旯里,草地上,树蔸下,到处可见残存的白色积雪。融化的雪水四处流淌,地上到处都是明晃晃的小水坑。
周延峰和杨碧枝从道外沿着江堤向斯大林公园走去。
太阳高高挂在蓝天上,料峭春风还带着凉意,不远处传来连绵不绝闷雷般的响声,松花江江面正在开冻,江中冰块互相挤撞发出巨大的声音。
碧枝像一只快乐的小鹿,灵巧地跳过一个又一个水洼,从一块干地跳到另一块干地,落在后面的周延峰看到碧枝春装下富有弹性的腰肢在明媚阳光下闪动,心情豁然开朗。
已经很久没有看到碧枝这么开心过,今天应该让她更高兴些。周延峰想。
周延峰煞有介事地喊道:“小鹿,慢点跳,小心崴了脚,变成瘸腿老太婆了。”
碧枝回过头,晴空下响起一串银铃声。
小鹿停在一片桃树林下,周延峰赶上两步,站在她身旁。
桃树躯干仍然裹着抵御寒冬的厚厚紫褐色铠甲,但细细的枝条上已经冒出了密密麻麻鼓突的小芽苞,有的小芽已经展开,羞涩地将小小的嫩绿色的叶片展示在阳光下,更奇妙的是,花苞已经膨大,透露出花朵的粉红颜色。北方的春天就是这样悄悄地不知不觉地降临,也许一个星期后,这片桃树林就会是绿叶婆娑红花满树。
周延峰指着桃树念念有词:“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还要等十来天,桃花才会盛开呢。”碧枝仰起被春风吹得粉红的脸,“我妈生我的时候,我爸到医院去看她,看到窗外一株抽新枝的柳树,就说,这孩子就取名碧枝吧,葳蕤繁茂,永葆生机。”
周延峰问:“你知道我的名字的来历吗?”
“让我猜猜。”碧枝偏过头,若有所思,“延峰,延安的山峰,你是在延安出生的,对不?”
“好聪明的丫头!”周延峰逗趣道。
“你又取笑我。”碧枝撅起嘴。
“真的。你是美丽聪明的白雪公主,我是……”
“你是小矮人。”碧枝嘎嘎地笑了。
俩人说说笑笑来到江边。
放眼望去,江面上一片雪白,大大小小的冰排从上游接踵而下,挨挨挤挤,互相撞击挤压,发出连绵不绝震耳的“轰隆”声,宛如晴天霹雳。巨大的冰块一块接一块缓缓地挤下来,不急不慌,顽强地推进,不断把小冰块压到水下,但小冰块也不甘沉沦,一角高高翘起,像一面升起的风帆。大冰块慢慢转过一个角度,向另外的浮冰压去,小冰块被挤到大冰块上,又从大冰块上滑落下来……
满江破碎的冰块,玲珑剔透,在阳光照耀下闪着宝石般的光芒。
碧枝可能是被这宏大的场景震慑住了,身体不自觉地偎依在延峰的身上。周延峰隔着薄薄衣裳感受到碧枝温软的身体,他把碧枝冰冷的手指握在手中。
碧枝问:“延峰,你说冰排像什么?”
周延峰说:“我说,冰排像孩子,它们被冬天羁绊得太久了,现在它们急急忙忙的要赶回家。”
“它们家在哪里?”碧枝追问。
“大海是它们的家啊,”周延峰回答,“正是:何日春风解冰索,汹涌澎湃浪千重。”
碧枝思索了一会儿,仰着头说:“你这是后两句,我给你补上前两句吧:琼花飞舞出天宫,寒凝大地锁蛟龙。”
“补得好。”周延峰称赞道,“乖乖,你身上的诗歌细胞还真不少,我这点诗歌细胞都是你培养出来的。”
“又作弄人了,不和你说了。”碧枝又撅起嘴。
“好,我的诗歌细胞是自己长出来的,行了吧。”周延峰哄着她,“我还有好的,你要不要听?”
“好作品,当然要先听为快了。”碧枝用手指挖了挖耳朵,“我洗耳恭听。”
周延峰念道:“晴天霹雳九霄外,万马奔腾下天山。波翻云母幻光电,浪涌银甲摧篱藩。”
碧枝沉吟道:“你这是前四句,我试试补上后四句:蓬莱草碧日已暖,衡阳雁回夜犹寒。鱼鳖鼓舞虫蛇动,蛟龙入海起波澜。两首诗的题目都叫‘大河解冻’吧。”
“补得好!”周延峰称赞道,“本来我已经想好了另外两句:‘风举衣袂春衫薄,雪润枯枝冬夜寒。’怎么样?
“这一联不错,把我们现在的心情表达得很充分,对仗嘛,还算工整。我现在就盼望早点毕业,走上社会,施展自己的才华,为国家为人民做点事。”碧枝扬起脸,眼睛流露出不安,“延峰,马上就要毕业分配了,咱们怎么办?想到我们要劳燕分飞,我很害怕。”
周延峰双手合握住碧枝柔若无骨的手,动情地说:“碧枝,我发誓,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我都和你在一起,要是……”
碧枝猛地抽出手,捂住延峰的嘴,用身子推搡他:“我不要你发誓……”
清泉从美丽柔和的眼睛中溢出,顺着脸颊流下来,碧枝一低头,把泪水擦在延峰胸前的衣襟上。
周延峰双手捧起碧枝泪水盈盈的脸,鼻子一酸,也滴下了泪。
不是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吗,我怎么也流泪了?不是。是江面上冰排的反光太强了,眼睛受到刺激……
“副枪炮长,副枪炮长……”
朦胧中,周延峰听见有人叫他。他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明媚的阳光不见了,眼前是一张模糊的脸。
“副枪炮长,舰长请你上指挥台。”
周延峰听清楚了,这是卫生员李清文的声音,他霍地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