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问最让枪炮兵发憷的是什么,回答肯定是:出海训练。
军舰甲板上无遮无盖,四面通风。夏天,天上太阳把烈焰倾泻下来,甲板晒得滚烫,汗水掉下去“嘶”的一声就没了。海风经过甲板加热,温度立马升高好几度,人站在甲板上,就像掉进蒸笼里,片刻工夫衣服就湿透了。站着已是热不可耐,坐在炮位上就更难受了,防护板是热的,坐垫是热的,手摇柄是热的,头上的钢盔更是热得烫手。而且你还不能静坐着,要装炮弹、瞄准、模拟射击,要不怎么叫训练呢。额头的汗水流到眼里,眼睛涩得生疼,衣服被汗水湿透了,又马上被烈日烤干了,一个小时训练结束撤下炮位,军装上已经结满硬邦邦的汗硷了。
冬天气温低,冬季季风叠加上军舰的船行风,寒气穿透薄薄的呢制服,全身被冰冷的海风吹得透心凉,就像掉进了冰窖里,一次训练课下来,常常冻得手脚麻木了,腮帮子发硬,连说话也不利索了。
俗话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部队就是要在艰苦的条件下训练。军人不但要有精湛的军事技术,更重要的是要有不怕艰难吃苦耐劳的顽强作风,这才是取得战斗胜利的重要保证。
军舰长途航行对枪炮部门的战士来说是个福音,首先吃饭前不用集合排队,当然也不用听舰值日对内务和日常生活秩序的长篇讲评;更让他们惬意的是,机电、航海、观通等部门每个班战士要24小时轮流值班,而枪炮部门通常是一门25炮值班,部门二十人轮流值班,一天只轮值一次。值班时往炮位上一坐,东瞅瞅,西想想,一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日子很好打发。
长期严格的军旅生活,养成了老兵极有规律的生活节奏,即使是海浪盖过甲板,军舰剧烈摇摆,人员在军舰上行走都成为一件困难的事,老兵们仍然按时起床,整理内务,然后洗刷,吃早饭。
这就是真正的水兵。
今天的情况和往常没有多大的区别。七点半,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老兵,有的端着一杯水,准备稀释胃里的馒头,有的在吞云吐雾,过过活神仙的滋味,更多的人准备海阔天空地聊天打发时间。
刘殿民不抽烟,闲着无事,站在会议室门口狭窄的空地中,左手放在光头上,右手向前平摊,随着军舰的摇摆节奏,摇头晃脑地跳自由式舞蹈:军舰被海浪托上时,他乘势往上蹦,军舰跌入波谷时,他一只脚下蹲,一条腿平伸;军舰向左摇摆,他往右倾斜身体,军舰向右倾斜,他往左迈小碎步……
水兵们饶有兴趣地观看刘殿民的表演。
刚下班的陈伟国端着全舰第一大茶杯从门外进来,侧身绕过刘殿民的身体,脱口而出:“刘殿民,我看你是天津一大怪。”
“天津就我这一怪?广东有十大怪咧!”刘殿民停止舞蹈。
坐在沙发上的周秀树扳着指头数起来:“水城(水东)没水,电城(电白)没电,阳江不洋,一个城市分两半(湛江),人打赤脚牛穿鞋,牛车能比汽车快,八十岁老太婆头上插枝花,十八岁姑娘背着孩子到处跑,耗子顶级菜,王老吉凉茶药店卖。”
刘进喜接上:“海南岛也有十大怪:裤腰带系在外,人爬树比猴快,……”刚说两句,戛然而止。
刘殿民催促说:“往下说呀,怎么不说了……”猛抬头,看见周延峰立在门外,一脸倦容,胡子拉碴,拉着个脸,有些吓人。
枪炮部门的战士马上起立,其他部门的战士也立刻站起来,恰在这时,军舰猛烈一摇,水兵们还没等站稳,大家你挨我,我挤你,又一个个歪七歪八倒在沙发上。
周延峰说:“还老兵呢,站都站不稳。”
战士们又站起来,手抓住桌子的边缘,防止再跌倒。
“刘班长,你那被子这回怎么又发不起来了?瘪瘪的,是苏打没有加够?”周延峰唬着脸,“出海就可以随便了?啊?”
刘殿民嘟囔:“豆腐块的被子又不能当炮弹打敌人。”
“又在胡说,照你说内务条令就不要执行了?”周延峰训斥道,“整洁的内务是军队战斗力的体现,就你这样松松垮垮的样子,还能打胜仗?邋遢鬼!马上下住舱把内务整理个样子来!你看看信号班的内务,人家通宵值班,被子叠得有棱有角。你比信号班长缺支胳膊少条腿?你丢得起脸,我还丢不起这个脸。”
周延峰的眼睛扫视了一圈,瞪圆了眼睛:“你们这些老兵班长,你们班的新同志有几个吃早饭的?出海了,你们乐逍遥,手下的战士也睡个痛快,脑袋睡扁了谁负责?”
班长们想笑,又不敢笑出来。
“你们把班里的新战士统统叫上来,十分钟后到中甲板集合。”周延峰分派任务,“刘进喜,你准备两个铁桶,给新战士交公粮时用。朱立安,你到伙房提一桶开水上去。”
朱立安嗫嚅着嘴。
“快点,别磨磨蹭蹭!”周延峰提高声音说。
朱立安低声说:“报告,伙房的开水已经打光了。”
“你没有手?老兵了还不会自己烧开水?”周延峰说,“刘殿民,你到伙房右舷的咸菜坛里挖一些十锦咸菜上去。”
刘殿民问:“挖多少?”
周延峰看着陈伟国手中的杯子,说:“信号班长的杯子不小,就挖一杯子吧。”
“信号班长,借个杯子用用。”刘殿民讨好地说,“我们副枪炮长朝你借,你总得给个面子吧。”
陈伟国仰头把杯子里水喝光,将杯子往刘殿民手里一塞:“给你!还的时候可要给我洗干净了。”
“明白,明白,这是你的第一号宝贝,是舰队通讯比赛得的奖品。”刘殿民故意点头哈腰说,“我一定完璧归赵。”
中甲板25炮和37炮之间,枪炮部门的战士围坐成一圈,新战士在里面,班长在外围。
周延峰坐在新战士中间,环顾左右,看见十几个新战士一个个面无血色,精神萎靡不振,不禁有些心疼。为了压过甲板传导上来的主机轰鸣声,他提高音量说:“你们第一次出海就碰上长途航行,晕船呕吐,不舒服,是吧。水兵就必须过晕船这一关!一晕船就躺在床铺上,那不是水兵,那是旅行团。有人说,水兵是勇敢的同义词。水兵首先要有坚强的意志,坚强的意志不是天生的,要经过艰苦的磨练。你们躺在住舱里,其实也睡不着,是吧。想家了吧,想爸爸妈妈了。有没有掉眼泪的?”说到这里,周延峰停了下来,一个个仔细端详战士,好像要从他们的脸上找出哭的痕迹。
有的战士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想家也不能解决问题。”周延峰继续说,“到了军舰上,就要靠上级,靠战友,靠自己。军舰是一座钢铁堡垒,我们是钢铁堡垒中的钢铁勇士。”
“对,钢铁勇士一定能战胜晕船!”背后响起了胡来福的声音,“周副枪炮长,听说枪炮部门在中甲板开座谈会,机电长让我率领我们部门的新兵参加,可以不?”
“欢迎机电部门的同志们!”周延峰带头鼓掌。
甲板上响起了一片掌声。
枪炮部门的战士主动让开一个缺口,让机电部门的新战士坐进来。
“机电部门的新同志的气色就比你们好。”周延峰对枪炮部门的战士说,“晕船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斗志。”
“这次我们部门新同志表现不错。他们都坚持值班,可能有事情做,精神有了依托,晕船会好一些。”胡来福插进来说,“据说打仗时没有人会晕船,因为那时精神高度集中,没有神经去管晕船。”
战士们的脸上有了笑意。
朱立安提着一桶热气腾腾的开水三步一停地挪过来。
“班长们,给新同志每人打一杯开水。”周延峰招呼道,“晕船要喝开水,呕吐了不及时补充水分,会脱水的。你们喝点水,捡一点咸菜含在嘴里,要是吐,就吐在旁边的铁桶里。吐了再喝水,就不会干呕,可以保护胃。”
新战士接过老兵递过来的水杯,慢慢地喝着水。装有十锦咸菜的大号搪瓷杯在甲板上传递,战士有的挑了一块萝卜放进嘴里,有的拣一个红辣椒细细品尝。王金鹏把脸埋在杯口,任凭热气熏蒸在脸上,不一会儿就感到脸上湿漉漉的,他抬起头用手往脸上一抹,说不清抹掉的是水气还是泪水。
周延峰看着身旁的测距兵刘见齐,半开玩笑地说:“小齐,你的战位在桅杆上,是全舰最高的,打仗的时候你可不能晕船,你距离测不准,我们的炮就打不准。哎,刘见齐,你是苏北的,离海南岛也够远的,你把你老家的县名写在甲板上。””
“是,打仗我绝不晕船!”刘见齐用手指蘸了蘸水,在自己前面的甲板上写了“盱眙”两个字。
“有谁知道这两个读什么?”周延峰问。
刘殿民说:“读字读半边,我说读‘于台’。”
刘见齐说:“错了,是读‘xuyi’,需要的需,移动的移。”
周延峰问:“谁知道这两字的意思?”
战士们面面相觑,没有人回答。